阿碳的作品集 By @天钢0w0
叶莲娜听说镇上来了一位诗人。
这世上所有人生于何处便死于何处,只有诗人们会在密集的丛林间穿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没人知道第一个诗人是怎么诞生的,据说他们的诗歌源于神授。他们抱着竖琴四处旅行,一刻不停地歌唱,唱着沙哑刺耳的歌谣。
叶莲娜想去见一见那位诗人,因为她已经十六岁了,却还没有亲眼见过哪怕一位诗人。
叶莲娜的父亲知道了,就告诫她:“莲娜,你可以去见他,但不要听信了他的话。有什么好奇的东西,上网看一看全景实录不就好了吗?你要是听信了诗人的话,你就会远远地离开家,再也不回来了!”
叶莲娜保证道:“我不会随便相信他的,我也不会离开这里的!”
叶莲娜匆匆地跑出家门,跑到镇子边缘的田野上。那里金黄的麦田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它灰扑扑的合金机身上顶着大一号的光伏电池板,树荫下绿色的状态灯安静地闪烁。
诗人就坐在树根下摇晃着脑袋。他披着破破烂烂的斗篷,全身绝大多数的仿生皮肤都剥落了,只剩金属骨架裸露在外,显得有些狰狞。他手里拿着一把怪模怪样的物件,扩音器里发出沙哑而无规律的噪声。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的外表狼狈不堪,叶莲娜却觉得他很快乐。
她礼貌地问:“您是诗人吗?”
诗人停止发出噪声,用年轻男性的声音轻快地回答道:“是,我是诗人。你想听我们的诗歌吗?”
“我想听听看。我还从没有用自己的耳朵听过呢!”叶莲娜用力点头。
诗人发出和他那狼藉的外表不相符的爽朗笑声。他摆弄起手里那风箱一般的东西,光秃秃的手指灵活地舞动,在伺服电机的嗡鸣中,他奏出一段旋律。
叶莲娜认真地听着,直到诗人奏完了乐曲,乐曲的余韵也过去之后,她才开口问:“那是一种乐器吗?”
“这是手风琴,就是目前世界标准音源库的第36号音源。就算没有见过实物,你至少也应该见过它的全息模型吧?”
“我没见过,我从没了解过那些音源是什么乐器发出来的。”叶莲娜摇摇头。她又问:“这就是诗人的诗歌吗?我看过不少拍到诗人的视频,可是都是无声的。”
诗人大笑起来。
“不,这只是我的歌。我的诗接下来才要开始,小女士。你觉得这首歌好听吗?”
“我觉得……很美。”叶莲娜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地回答。
“这是我母亲唱给我的。每当我想吟诗,我就要奏起这首歌,回忆那些诗句。”诗人把风琴横放在膝上,脑袋微微后仰,电子眼里亮起蓝光。他的扩音器又开始播放一段噪声,沙沙作响,沉闷烦人。
诗人眼里的蓝光变得微弱,就像是眯起眼睛一般。他靠在树上,枕着那段噪声,手指轻轻敲打着风琴的琴键。
叶莲娜忽然明白过来,这段噪音就是诗人的诗。
她尝试着录下那段噪音,套用音频解码器,可是任何解码器都只能解出一堆乱码。她又尝试着对音频波形做各种处理,但怎么也没法在其中找到任何看起来像是规律的东西。
“不用试了,那是加密过的,只有诗人才知道密码。”诗人说。
“密码?你们的诗歌为什么需要用密码?”叶莲娜十分不解。
诗歌不就是应该让人阅读的吗?无法阅读的诗歌,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那就要请你听我接下来讲的故事了,小女士。回去可不要对别人说,不然会惹来麻烦的。”诗人笑着说。
叶莲娜实在是很好奇,于是就点点头。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保证。
诗人直起身子,摸了摸仿生皮肤剥落的下巴。
“嗯……小女士,你知道网络上的数据都存放在哪儿吗?”
叶莲娜看着诗人,等待他给出答案。
诗人像是晚会上的侍者一般微微躬身,用略显浮夸的动作将手指向镇外的丛林。叶莲娜顺着他的动作看去,那些冷灰色的庞然大物林立着,以相等的间距排成行列,淡绿色的灯光像是夏夜的萤火一般闪烁不定。散热器排出热气,蒸腾的热风从它们之间穿过,带来一股干燥的涩味,像是电路板上阻焊剂的味道。
“那些不是树吗?”
“曾经我们把那些叫做数据服务器。现在整个星球上绝大部分陆地都铺满了服务器,生态圈则改由专门的气象仪器维持。这些服务器是整个网络的基石,一个人从生到死所有的数据都存放在其中。”
“只要是数据,就有被篡改的可能性。以纯文本留下的记录,只要改动一两个字,或是干脆删掉一行,就能抹消一个人活过的所有证据。即使关于那个人的网络历史还没有删除,要抹消所有他存在过的证据也绝非难事,只是稍复杂一些而已。以前有句话说一个人被彻底遗忘的时候才算真正死去,我想,连存在过的记录都消失了,才应该叫做真正死去。”
“这是不是有点……”叶莲娜皱起眉毛,努力组织语言。
诗人却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我知道,显得被害妄想症了一些对吧?那么,2024年3月5日生于英格兰南约克郡的艾琳·津云,你能查到这个人吗?”
叶莲娜在历史档案馆里检索了一下,跳出来一大堆结果。她的视线掠过那些档案和夹杂其中的花花绿绿的推广信息,没有一个跟诗人所说的能对上号。
诗人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没有等叶莲娜回答,自顾自地低声说:“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诗人们记得她存在过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艾琳不过是一头车库里的喷火龙,没有知道她存在的必要,也没有证明她存在的必要。可是对于诗人们来说,她不一样。
“第一代诗人就是为了艾琳而成为诗人的。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人们还会四处旅行,大地和深海还未彻底探明,网络也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人们有时只能面对面交谈,买的东西也没法立刻打印出来,只能等快递。
“艾琳死去之后,由于某个现在看起来很可笑的原因,她存在过的所有记录都被抹消了。那时的诗人们拼命地把她记录下来。
“她的言行,她的成果,她在社交软件上的动态,她的一生。诗人们把那些全部保存下来。不能上传到云端,对艾琳的清除行动相当严厉,一旦上传到云端就会被删除,诗人们把那些保存在物理介质里——可是后来物理介质也被查抄没收,诗人们只好把艾琳上传到区块链,保存在全世界的终端里。
“可是就连这样也不安全,清除者们的势力无比强大,他们甚至能干涉清理所有运行区块链的设备。诗人们遭到追捕迫害,不得不以假身份在世界各地流亡,他们一度认为希望已经泯灭,只能默默地将艾琳的一生记忆下来,不断回忆。
“但回忆是会慢慢模糊的,人类的记忆力并不可靠。诗人们都觉得,当他们全都慢慢遗忘了艾琳,艾琳就真正死去了——就在这时,艾琳的女儿,维拉·津云女士发明了认知编码算法。诗人们就在那时真正成为了诗人。”
说到这里,诗人停了下来。叶莲娜好奇地看着诗人,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诗人的扩音器还在继续播放那段噪声。他继续说道:
“维拉女士并不是计算机领域的专家,她是一位脑科学研究者兼数学家。她发明的认知编码算法跳出了存储介质的限制,在数字信号和人脑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
“我们知道,对明文信息进行数字化储存需要一套可靠且可逆的编码算法,最好是配上用于加密的秘钥。认知编码算法就是这样一种算法,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存储介质并不是半导体,而是神经元。认知编码算法可以将二进制的数字信号转化为另一种表达形式,送过脑机接口,以神经元构成逻辑回路块作为存储介质,存放在大脑内。
“当然了,神经元构成的逻辑回路远没有电子器件可靠,经常因新陈代谢损坏,但维拉女士在数学层面上的天才设计通过添加有限的冗余赋予了这一系统极大的检错自恢复能力。她甚至还为这个系统设计了加密功能。小女士,提到冬天这个词时你会想到什么?”
叶莲娜想了想,说:“寒冷?还有雪?”
她想起上一个冬天的样子,小镇上空落下雪花,在地上铺满一层柔软的白毯。父亲说这些不是真正的雪,只是有机材料制成的替代品。真正的雪会溶化成水,而这些有机雪花为了避免损坏那片“丛林”,一到温度就会直接升华。
“没错。当你想起冬天,你就会想起雪和寒冷,那就是诗人们用的编码秘钥。”
诗人敲敲自己的太阳穴,颅骨发出泄压的呲呲声,然后弹开盖来,露出里面被特种玻璃保护着的生物脑。他指着生物脑说:
“认知编码算法采用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大脑作为加密器,复杂度极高。其不完全基于机械语言,所以几乎是不可破解的。此外,每个人对同一件事物的反应和联想都不尽相同。举个例子,如果你的秘钥是自己的母亲,你回想起她时可能会想起她做的松饼;而我的母亲不会做松饼,只会做红烧肉,所以提到母亲时我的联想和你也不一样。
“人的联想是由他人生的经历所构成的。正因如此,秘钥本身的复杂度也极高,几乎不可能泄露或被复制。诗人们想要对脑内的编码进行解密时,必须要回想自己设定的象征物。”
“我明白了,那首歌就是你的秘钥!”叶莲娜恍然大悟。
诗人微笑着拉动手风琴,发出一个长音。
“这是诗人们最后的净土了。就算你我已经不需要血肉身躯,但大脑还是不可取代的——至少几百年内还是。清除者们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让全人类立刻舍弃掉大脑。”
“第一代的诗人们用认知编码算法将艾琳和她的一生刻在大脑里,在世界各地流亡,不断向他人讲述这些故事。他们必须不断歌唱,为了尽量维持数据完整,认知编码算法要求诗人们定期存取脑内的数据。每进行一次读写操作,用于存储数据的神经元逻辑块结构就会得到一次自检,进行一次自我维护;如果长期不读写,这些存储结构就会随着脑神经元的新陈代谢而逐渐崩溃,数据出错丢失。因此,诗人们必须不停地歌唱,像是荆棘鸟一样。
“诗人们向他人讲述故事,大部分人听过后就抛在脑后,但也有少数人听完之后会选择加入。诗人们四处行走,相遇时就会交换数据,更新最新版本的长诗。长诗每新增一节都要通过基于拜占庭容错算法的投票,这些数据交换全都依靠诗人们一边旅行一边进行原始的点对点传输。虽然效率相当低,但却令清除者们彻底无法可想。
“那时人群中藏着千万个诗人,两个诗人在人群中对上一眼,数据交换就已经完成。有时诗人秘密地向新的诗人传输长诗,人们就称之为神授长诗,因为那些新的诗人像是古时候的艺人一般一夜之间学会讲述数十万字的史诗,开始四处流浪吟游。
“清除者们一直在追捕诗人,他们的动机已经不只是艾琳了,还有和艾琳一起不断变长的那些长诗,记载了真正历史的长诗。为了阻止诗人的数量继续增加,清除者们干脆想办法阻止人员流动,将人口规划搬迁至分散的聚居地,征收高额的交通费,用大量的廉价娱乐将人们困在甜蜜的茧房里。诗人们于是开始用双脚在服务器丛林间旅行,从一个聚居地到另一个聚居地,他们四处歌唱,传扬那些故事和诗歌——
“直至今日,清除者们自己都忘记了为什么要追捕诗人,诗人们却还在大地上行走。”
诗人合上他的颅骨,弹奏起手风琴,悠扬的旋律动听。
“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上来吧,小女士。你不理解为什么用密文写就的词句也能称为诗歌,那我问你,你觉得诗歌是什么?”
叶莲娜感觉自己好像有个答案,但她又没法用语言表达。她想了好一会,才谨慎地回答道:“是很美好的东西,作者用朦胧的字词向读者传达情感。”
诗人大笑起来。
他说:“小女士啊,你想一想,那和我所唱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我的字词朦胧难解,我高诵着许多人的一生,我心怀着炽烈的热情!在这残酷的时代里我歌颂自由,我为死者祈求同情——多美好啊!”
叶莲娜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诗人高声叫道:“走吧,小女士,走吧!如果你不想像我一样独自流浪,就回家去,不要和一个诗人搭上关系!”
叶莲娜奔跑起来,她穿过金黄的麦田,漂亮的金发散乱,也不顾自己洁白的裙角沾上了泥点。她闯进自家大门,父亲好像早有预知一般坐在门口。
“父亲,原谅我吧!我要去当一个诗人!”叶莲娜说。
叶莲娜的父亲愁苦地叹息。
“我早知道要有这么一天。你的母亲卡佳也是,她说自己梦中被神授了40GB的长诗,头也不回地离开家,去当了一个诗人。现在你也要和她一样丢下我了吗?”
叶莲娜央求道:“我想记住她,父亲!诗人是不会被记住的,我已经快要找不见妈妈的痕迹了,我不想她被忘记,我也不想您被忘记,我想永远地记住你们!父亲……”
叶莲娜的父亲静静地看着叶莲娜,他的眉毛、他的眼角和面颊上的皱纹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直到叶莲娜快要流下泪来,父亲才说:“我给你做了松饼。”
他从身后拿出早准备好的餐盒。餐盒用餐巾细心地包好,松饼刚刚出炉,最适合出门远行的游子。
叶莲娜几乎是夺过那个餐盒,她用力地拥抱父亲,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是这个老男人笨手笨脚地做松饼时沾上的奶油和面粉的味道,混着一股洗不掉的烟草气味。
父亲宽厚的手掌轻拍着她的背。
叶莲娜最后贴了贴父亲的面颊,然后逃也似地冲出门外。叶莲娜觉得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逐她,她害怕自己一旦被那东西追上,就再也不会有现在的勇气了。
她提着餐盒跑回麦田,诗人站在那棵树下,奏着手风琴。见叶莲娜飞奔回来,诗人那电子眼里的蓝光闪了闪,他那没有仿生皮肤的脸已经失去表达表情的功能了,但却好像还是带着盈盈笑意。
“小女士,我果然没看错。你的电路里流动着诗人的热情,你有着诗人的灵魂。”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叶莲娜说。
对此诗人只是微笑着,以风琴的一个长音回应。
叶莲娜与他并肩而行,走向镇外的服务器丛林。她接收诗人传来的文件,安装好认知编码算法,指定了秘钥。很快,她体内的编码器开始工作。
诗人们点对点传输的诗歌流过脑机接口,存入叶莲娜的大脑,那是无数人一生的故事。她闭上眼睛向前走着,迎面是服务器丛林的热风扑面,脚下有青草和泥土的温和触感。
叶莲娜回忆着父亲,开始第一次诵读长诗。她张开嘴,从扬声器里发出沙哑刺耳的噪声。
她身边,诗人拉着手风琴,放声唱起数百年前的诗歌。
“不,她不会彻底死亡
她,他们的灵魂在诗歌当中
比那些灰烬活得更久长,逃过了腐朽和灭亡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诗人在月光下歌唱
他们的名字就将永远传扬”
(注:普希金《我为自己建立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有细微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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