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能机先生(补档)》

2023-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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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厅里坐着好几个人。我们按照某个物理常数为各自的宇宙进行编号,并排坐好。为了方便区分,我们则以电子设备的发展水平给各自贴上了标签,从差分机一路贴到智能机。

“你来自于什么时代呢?”我问起旁边,功能机世界的旅行者。他穿着一身休闲的外套,看起来和我没什么不同。

“和你一个时代。”他说。“在我们那里,也是2022年。然而,唯一的不同在于,我们的半导体行业已经有将近20年没有进展了。”


“20年?”

“是的,我们那里最大的手机公司,仍然是诺基亚,最新款的手机仍旧是按键机。”他不无遗憾的看着手中的红米手机。“这种东西我们只在科幻片里见过。”

“2005年,英特尔最后一次尝试90纳米制程,他们成功了,却就此确定了处理器的极限。在我们的宇宙中,某些物理常数的不同导致了隧穿效应的极限远高于理论值。因此,我们至今还在使用功能机,以及奔腾4x系列处理器。”

“你们甚至玩不了《魔兽世界》。”我说。“我猜《光环》系列就已经是极限了。”

“是。”他的语气不无失落。此刻,我的电脑中,某款3d游戏的主角正施展着利落的斩击,他一度以为这是电影而非即时演算的游戏画面。

“我们还玩贪吃蛇。”他拿出自己的诺基亚6600。“虽然处理器的极限无法抵达,但我们还是设法在应用层面进行着创新。比如这个,联机贪吃蛇。”

“我们还有排位呢。”他说。“每年,成千上万的游戏玩家都沉迷在在这款手游中。而我们眼中的次世代手机游戏,就是这个极品飞车。”

他打开一个,靠像素画面艰难实现3d效果的手游。这在当年的确很惊艳,但时至今日,它的画面甚至无法匹敌《水果忍者》。

“我们每天讨论着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的排位。当然,还有传统棋牌组。他们比较喜欢氪金。”

“你们连微信都没有,也能在手机上充钱吗?”

“嘿。”他用一种卑微自嘲又顽强的眼神看着我。“你小时候没有偷偷用过爸爸的话费充值游戏么?”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太懂我了,因为他就是生活在功能机世界的另一个我。

“我们至今仍在用话费充值。”他说。“但是请不要惊讶,我们是有微信和支付宝的。”

“腾讯公司仍旧在之后的岁月中慢慢兴起。没有了更新换代的压力,电脑的成本一降再降,反而普及起来。阿里巴巴借此布局网购,最后,他们在我的诺基亚上会师了。”

“尽管都是用java写成的,但微信还是可以支持文字消息和表情。支付宝则可以连接移动梦网查询话费余额……”

“移动梦网。”我砸吧着嘴,回味着这个上古词汇。“那你们的微信甚至没法传文件?”

“没法,但可以打电话。”他说。“微信会利用虚拟号码,借助2g基站实现通话。最后,我们还可以互相设置动感彩铃,给每个人不一样的歌。”

“你的彩铃是啥?”我不禁好奇。“你们的世界想必没有初音未来或者嘉然。”

“不,正是《猫中毒》。”他看着我,眼里略带狡黠。

“所以您也不必完全瞧不起我这上古时代的信息难民。我们没有处理器,没有4g网络,没有在线视频app和你那些亚文化所需的一切基础设施,但我们仍然设法创造着和你这里一样灿烂的文化。”

“贴吧文化在我们这里拥有了巨大的进步。由于网络始终不方便传图,我们的网文写作技术可以说吊打你们。另一方面,我们的流媒体技术较为落后,于是我们更偏向于简朴的方式。”

“比如用动态图替代视频?”

“嗯,当然,我们也有图和视频,只不过需要靠bt下载。说到这个,我一直看不惯你们的电影,因为你们对于特效的运用已经到了忽视演技的地步。”

“歌曲呢?歌曲用什么放?”

“当然是手机。但也用cd。”他说。“我们也有一家公司叫网易云,只不过他们的黑胶会员真的是卖黑胶唱片。”

“我们的摄像头像素始终不够,所以我们没有二维码。”他拿起手机,然后插进去一个u盘一样的怪东西。

“这是u盾。”我明白过来。“哈,会计们倒是还在用它。”
“是的,我们没有足够的带宽进行实时加密,于是利用这种方式离线存储密钥。每次启动,还要输入密码。然后,我们就可以网购了。”

“说回娱乐吧。”他看向我,眼神变了个样。“哪怕是80年代也有动人的迪斯科,尽管我们的信息技术停在了05年,但人类的精神与创造力没有停。”

“比如,做java端搞笑动态图起家的字节跳动旗下的乐华娱乐就推出了虚拟主播。他们租用了一个电视频道,每晚播放动画节目。3d渲染不够成熟就用2d,有一整个动画师团队没日没夜的为观众的喝彩而努力。”

“其余的时间她们通过文字和我们互动。我们会开一个在线聊天室,让她们在里面进行互动。愿意付一些话费的人还可以发送消息。而我的彩铃,就是给她们充套餐送的。”

“某种意义上和我们的差不多。”我想。

“我当然羡慕你们的世界,但并不算留恋。在我们那里,仍旧有着许多值得开拓的地方。比如我们用比你们差几个数量级的cpu实现了神经网络模型,并如火如荼的研究着它们。我们的科学家还在努力研究其他的计算机构型,这方面,我们有自信超越你们。”

“其实。我也不觉得我们的时代太缓慢。”他说。“我觉得,是你们的时代进步得太过迅速。蒸汽朋克的时代还要几十年,而内燃机朋克的时代就短了许多,再然后,每个十年都大相径庭。到了我们的时代,则略过得更快。仿佛你们只是在赶路一样。”
“给岁月以文明。”我说。还好,两个世界里都有《三体》。“我们每个人的世界,都可以视为把某个时代拉长。这也正给了我们空间去想象。”

当然,我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实际上也是因为,我们世界的信息技术,停在了2022年。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那有新冠吗?”我突然想起。
“有。”他说。“还有拜登和特朗普——当然,我们没有那么好的电脑来做他们的恶搞视频。”
“那你们的健康码怎么办?”我好奇的问。“我们没有健康码都快没法活了。”
“靠短信。”他说。“不像你们只用短信发送垃圾,我们早已学会了物尽其用。”

“我们的生活已经够安逸了。”他拍拍刚刚到场的另一个朋友——他是红白机宇宙的我。他们的信息技术停在了90年代。“他们至今还在用大哥大呢。”

“不,你不懂。”红白机先生正打着超级玛丽2022。上个世纪的电子垃圾被他玩得正起劲。“你不懂红白机的一分一毫。”

 

“看来大家聊得挺愉快。”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机器人一样的家伙。“他们的故事我都听过了。聊聊你的故事吧,聊聊你们是在没有量子计算机的世界里是怎么生活的,我亲爱的智能机先生。”


续集:俄罗斯方块

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个穿着航天服的小伙子火急火燎的赶来了。“对不起,我迟到了。”他满头大汗。“我是……我们的宇宙常数和你他指了指我相似,按理说,我应该也算智能机时代的住民,只是——”

“只是什么?”我们都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我活在一个远视主义的世界里。”他说。“今天所看到的这些技术我们早就可以实现,但我们对此不屑一顾。”

“哦?”我来了兴趣。“你们的世界里可以制造液晶面板和晶圆吗?”

“我们没有空去发展个人计算机。”他说。“我们的一切资源都被用在尖端科学上,用在航天,核物理,材料学或者信息学上。我们没有时间像你们一样用宝贵的计算机去玩游戏。”

“你的台词就像那些把孩子送去电疗的家长一样。”红白机玩家揶揄道。他的世界里,超级玛丽职业联赛是一项世界级赛事。

“你误会了,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他拿出一本小册子,上面记载着某个平行宇宙的国际局势,向我们解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战乱的世界里,每个国家都进行着经年累月,不死不休的战斗。”

“斯大林主义者死在了第三帝国的铁蹄之下,托派分子大张旗鼓却只能四处流窜。最后,日丹诺夫总理带领我们蜗居于乌拉尔山以西,秘密研究着一切可以逃离这片泥潭的办法。我们没有时间,精力,去休息和娱乐,实现那些你们视为呼吸的东西。我们必须拼尽全力,在卫星落地之前冲向宇宙。”

“你们已经搞出了核聚变?”我看着册子上的一行简介惊呼。

“严格来说是在2002年”。他眼神里,刚才的局促渐渐消失,转换为某种自豪的光彩。“在我们那时,整个苏维埃的人口才刚刚破亿,但我们愿意把一切精力都用在研究上。”

“科学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他说。“得益于国际局势的变化和外国势力的火并,我们在他们眼皮底下建立起一座座研究所。从乌拉尔山到北海道,整个西伯利亚都被打造成一个科学城。我们只留下了最低限度的农民,工人和军队,其余的所有人都必须献身于技术和科研。”

“我们的日子很苦。我们的研究员们一辈子与白大褂无缘,在地下像老鼠一样研究着抗压材料或者新型农机。为采购仪器而大量举债,不得不大量变卖资源,以至于石油工人的牺牲率居高不下。贫困的农民们在冬日成群冻死,他们的孩子也宁可从事农业,而非科学——研究者的平均寿命,还没有农民高。”

“但科学不会骗人。”他说。“军事上的冒进使我们在1950年就获得了洲际导弹,足以拱卫边疆。农业上的拼命尝试让我们在六十年代开发出一系列耐寒薯类和农机设备,让研究所的食堂里至少不用再吃树皮和老鼠。工程师们是科学家的左膀右臂,在不断的探索中我们在之后的十年里不断实现自动化。我们没有设计出智能手机,但是在二十世纪结束之际,就已经制造出了有一定自我迭代能力的人工智能。”

“可是你们没有游戏?”来自量子时代的机器人问道。

“我们没有时间。”他亮出了一块手表,戴在他的航天服上。那手表造型朴素但做工扎实。“我们每一个部门,每一个组织都要精确计算时间。我们发明出电脑和网络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建设为全苏维埃的计划表。每个小组,每个人,都要按时汇报进度。我们不需要惩罚或者鞭策,因为只要我们慢下来一秒钟,德国人的坦克就随时可能攻进赤塔市,毁掉我们艰难铸就的一切。”

“还好现在德国人只会和法国人争吵欧盟事务。”我摇摇头,感叹今日幸福来之不易。

“法国人慢了一拍,所以被划为勃艮第公国,整个高卢民族在二十年内遭遇灭绝,这足以让我们每个人警醒。起飞,唯有起飞,我们才能逃离这片土地。在军事上获得胜利,在文化上支配地球,都没有长远的意义。人类至今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一个泥巴球上内斗,航向深空,拥抱群星是我们唯一的解脱之路。”

“你们在这种局势下撑到了202……3年?”功能机先生看了看诺基亚上面的时间,问着。

“是,的确很艰难。”他也摇着头。“就算我们已经可以制造出千米长的轨道飞船,就算我们已经在月面建立了永备基地,丧心病狂的敌人们仍然如山洪海啸,愈发狂妄的想要毁灭我们。还有许多饱受摧残的人失去信心,认同末日论而相信一切都必须毁灭,赶来破坏我们的计划。我们已经完成了恒星际飞船的理论设计工作,却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完成飞向半人马座的计划。这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需要我们像火箭燃料一样点燃自己。”

“那你真的不玩游戏吗?”有人问道。“就连那个全人类都停留在商周时期的平行宇宙里,都有一个我在玩青铜五子棋。”

“呃……”活在远视主义时代的那个我犯了难。“虽然这样很不道德,不过,我们偶尔也玩。”

“卫星上的日子太过枯燥,我们也不是每分钟都有研究的机会。在闲下来的一些时候,我的前辈们会神秘兮兮的拿出一个示波器,告诉我这是老前辈传下来的。示波器接通电源后可以当显示器用,而那个里面是一个奇怪的科研程序,不用记录数据,是控制里面的方块左右移动,变换方向。用它们排成一整行,就可以消除掉。”

“那是俄罗斯方块。”功能机先生举着他手机里的java游戏。“你看,我们也玩。”

“没有这么花哨,抱歉。”虽然我们可以看出,宇航员先生在看见功能机里的俄罗斯方块的那一刻,眼睛里放出了光。“我们的科研程序……或者叫俄罗斯方块很简陋,没有计分板,没有配乐,但是,我们还是很喜欢它。”

“我们猜得到。”我说。“在永远旋转的卫星里,示波器的那点绿光是你们唯一的娱乐。”

“要知道我们连文学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我们在精神领域的唯一成就,就是发明了一种‘希望药片’,如果感到绝望或无奈,就吃上几片。可是,就连它的药效都没有俄罗斯方块好。”这个苏联人看起来很喜欢俄罗斯方块这个名字。

“我们约好,每周每个人能玩一小时。为了这一小时我们加倍努力完成一切任务,又编造各种杂事来填满计划表里的一小时。一开始我们还要应付政委的检查,后来他也被我们拉下了水——他一周可以玩两小时,每天,示波器开机的声音,就是我们欢呼的开始。”

“我们钻研各种技巧。领航室的伊万尝试不用换角度来玩,测绘室的瓦连京喜欢把方块们摆出各种图案,武器室的安德烈喜欢把下落速度调到几乎看不清。我则是最高记录的保持者,示波器上没有计分板,都是靠旁观的大家口口相传,计算分数。我一个人可以在一小时以内消除掉1400行,几近理论上限。”一说起游戏,我们大家都一样自豪。

“你的水平可以和俄罗斯方块联赛业余选手相抗。”红白机先生如是评价道。

“我们有时候也有些上头,在出舱工作的时候都在满脑子想着方块。还好现实会提醒我们情况有多么惨淡苍白,有一天,那台示波器坏了。我们拼了命的鼓捣,最后发现是一根保险丝熔断了。对你们来说,这事不值一提,却让我们陷入了绝望。”

“我们几乎没有备件,所有的维护都是靠人力完成,故障率的消减只能依靠人的细心谨慎。里海旁边的航天器材工厂已经把车床用得冒烟,也难以满足遨游群星的巨量需求。所以,需要一点保险丝来维修我们的秘密游戏机这种事绝难说出口来。且不说政委会没收,我们自己也难以容忍这种暗中破坏航天工程的要求。”

“我们有好几个月没有玩俄罗斯方块了。”他的语气里带着遗憾。“这几个月,我们卫星上希望药片的用量远超往日。这一次来,我是希望能稍稍突破一下平行宇宙游历的限制——返回原宇宙时禁止携带多余物质。我只希望,你们能借给我一根保险丝。”

“我可以把我手机借给你。”我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这个我的故事听得我心疼,为遥遥群星付出一切,仅有的精神抚慰是一台老旧示波器上的俄罗斯方块。我很想让他玩玩我手机上那些花哨的手游,弥补一下多年来的亏欠。

“不,能来到这里旁听你们的故事,见识如此多彩的游戏世界,已经让我受宠若惊。我只需要一根保险丝,谢谢您。”他看起来好像有着自己的矜持,这种矜持,出现在每一个我身上。“只是我们没有时间去玩游戏,我们脚下还有一片痛苦的大地,等待着远方的星辰带来救赎。”

“你真的不喜欢玩吗?”功能机先生把诺基亚掏了出来。“星辰大海的终极目的,总不会是为了人们能在银河系外,偷偷玩俄罗斯方块吧?”

“这当然不是。倘若有一天我们不再拥有生存的威胁,可以舒展我们的文明,那么我们也会有时间找回现在牺牲的一切。文学,美术,安逸的生活,包括智能手机和好玩的游戏,我们终有一天会拥有它们,我们坚信。”

“而你们什么时候能够造出我们1980年就升空的飞船,在木星轨道建造科考站呢?”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我读不出,那是惋惜,还是鄙视。

见面会的最后,大家开始讨论种种事宜,也包括是否送他一根保险丝。

“举手表决吧,关于是否突破禁令,让你能额外带着物质回去。”会议主办方,量子时代的机器人看向我们。“按照常理,输入物质,干涉平行宇宙的运行很可能导致意料之外的结果,这也是这条禁令的原因。但我想你们的回答各不相同。”

“我支持。”“我也支持。”各个不同时代的我纷纷举起手来,支持我这个有机会玩却没有条件尝试任何游戏的平行宇宙的宇航员兄弟。我们无一不向往着,他所看到枯燥的异星风景,也无一不怜惜着,那只能靠精神药物才能延续的人类苦旅。我们都希望,分一点自己的快乐给他。

“其实我并不支持。”那个机器人用我的声音说。“但大家都同意,就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你,希望你和你的苏维埃,能够征服我们无一得见一面的,半人马座。”说罢,机器人用它右手内置的3d打印机造了一根保险丝出来。

“再会!”那个我的眼神里冒出了藏不住的兴奋。“谢谢你们!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机会,在阳光下玩着游戏,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午后。”

“再会。”机器人的眼里意味深长。

“后面的故事呢?”这之后我问它。“我的宇航员兄弟回到他那个远视主义的世界以后,怎么样了?”

“不算太好。”机器人查了查平行宇宙的时间线。“回去之后他们玩了很久。最后他深思熟虑,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最高科学官,想用游戏代替希望药片。在俄罗斯方块流行于整个苏维埃的两年后,德国人的坦克攻破了防线,摧毁了航天工厂,发射台,研究院和其余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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