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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精卫发现面前的海怎么也填不满。

她几百年前游泳的时候被海水淹死，从此发誓化身为一只小鸟，从最西边的山上衔走树枝，送到最东边的海里。她要把海洋填满，从此再也不让别人淹死，不管这需要多久，多久。

她照例飞回来丢下一颗石子，却没有注意到，石子在落入海面的那一刹那，消失不见。

2

愚公发现面前的山怎么也移不完。

他的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就早已发下宏愿，要他们这一支的子孙后代永永远远的把山上的石头搬去远方。每过一代，愚公就会懒上一些。到了这一代，愚公每年只拿起一颗石子，就往远方跑去。爷爷说过，一点点移，山也总会移完，那么每次移走多少，倒不重要了。但愚公也仍旧发现了异常：移了这么久，山却没什么变化。

愚公的妻子埋怨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再度找借口出门远游，手里只拎着一枚鹅卵石那么大的石子。她没有注意到，愚公刚走，天上就掉下来一块石头，落在山顶。

3

身披战甲的吴刚正拿着一把大大的斧头，在月亮上砍伐桂树。他砍下去多少，下一次，桂树就要长回去多少。到最后，月桂树的疤都结了厚厚一圈，树却无损分毫。

月亮上本来就有兔子。或者说，地面上的兔子就是从月亮上来的。一只小兔子问吴刚，你要砍树砍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要在这棵树上纠结？

吴刚说，斧子是用我的心做成的，只要有一天，斧头足够锋利，我就能一斧子砍断桂树。而只有我等来一个人，浇灭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我的斧子才能变得冷酷锐利。

小兔子跑开了。

4

嫦娥的老家就在太行和王屋山中间。这么看，嫦娥也许会说河北方言。

“你说你哩真是个省俭人。”嫦娥和后羿坐在两座山中间看星星，苦等着等不来的快递。愣头青后羿当年一箭射下九个太阳，天庭奖励了两颗不死仙丹，结果后羿舍不得快递费，让人用牛车拉来。还说什么，我们白头偕老，仙丹送来刚好。

那辆牛车至今卡在愚公没搬完的王屋山边，进退不得。

5

给他们送仙丹的人正是当年的玉兔。玉兔心疼吴刚，偷听来了吴刚的命运：天庭说他注定碰见一个被贬广寒的仙子，之后才能领教爱情的冷彻。再然后，他才能从这无尽的徒劳中解脱。

于是玉兔自告奋勇，领命去给嫦娥送药。给嫦娥送了药，她就要因为吃下仙丹奔向月亮，再然后无情的拒绝吴刚的求爱，再再然后让他砍下桂树。

为了确保让嫦娥能够奔月，玉兔藏起了一颗仙丹。嫦娥不知道，自己给后羿喂的那粒仙丹，只是糯米团子。她也不知道，天庭的人一直默许这这些，他们永远看不得人终成眷属。

6

玉兔的路被庞大的王屋山挡的死死的。她问愚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搬完，愚公说，早八辈子就听见玉帝被他们的模范事迹感动，决定派一个大力士下来帮他们搬山。玉兔问大力士呢？愚公说，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这么慢，只知道他名叫吴刚。

玉兔差点听吐血。吴刚下不来，山移不走。山移不走，嫦娥上不去月亮，嫦娥上不去月亮，吴刚就下不来。

她说，大不了我也在这住下来陪你一块搬砖。她刚搬起一块石头，就听见远方的精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不行，填海的进度太慢，我得叫个帮手。”

7

老鹰正啄食着普罗米修斯那甘美的胰脏。普罗米修斯因为僭越神火而被关押在悬崖之上，他是不死的神人，宙斯就派来一只老鹰，日夜啄食他新长出的肉。

宙斯说，这一天的尽头是人们忘记用火为止。直到某一天，连营火和炊烟都消失不见，连野兽偶然衔走的，燃着星火的枝条也不见，鹰才会离去，他才可以被放走。

普罗米修斯只有等待。但是今天，他看见老鹰没来。半道上，老鹰被一只长得很五颜六色的鸟拐走了。

8

普罗米修斯认识一个好兄弟叫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受到的刑罚更惨，上帝逼迫他扛一块大石头上到众山之颠，再任由它滚下来。西西弗斯就再走下山去，步行万里，找到那块巨石，再次往山上推。

有一回西西弗斯路过了绑住他的十字架。他说，如果我获救了就去山上帮你稳住石头。西西弗斯说，如果我稳住了石头，就来救你。

普罗米修斯意识到，那个听起来像讽刺一样的诺言，如今到了实践的时候。

9

玉兔多少还是比愚公聪明。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事情的本质：有东西往山上丢石子。

“我见过这种石子。”愚公拿起一粒。“那是昆仑之西，岁月无法触及之地的石子。传说，只有精卫可以飞得那么远，那么远，衔来这种石子。”

“可是精卫填的不应该是海吗？”
“也许是时光干扰了地磁偏转让她误会。地质学的角度上看，所有陆地，都曾经是海。”
月兔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精卫在等待大海填满，愚公在等待吴刚下凡。嫦娥在等待她的仙丹，吴刚在等待嫦娥。她是唯一的变量，但似乎没有用，又会有存在补上她带来的些许改变，然后一切回归一种动态的永恒。

直到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带着两个古希腊壮汉一口气撞在了山上。

10

阿特拉斯注定永恒撑起天穹直到有人拿来金苹果，喀戎注定往返于冥界直到有人拿起他的浆只，阿基里斯永远追逐着一只自己追不上的缓慢乌龟，徐福注定永远迷航在蓬莱仙岛，带不回玉兔藏起来的长生不死药。世界上有太多求之不得，以至于求的过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曾想到过得到之后的结果。

两个希腊大力士本想稳住石头，却不小心被它卷下了山。他们惯常搬山运河，听说了玉兔和愚公的请求，吭哧吭哧的把太行和王屋山搬到了别人家门前。看起来新位置附近没有愚公，因为这两座山再也没移动过。

玉兔驾着牛车，送来了不死仙丹和糯米团子。她再三嘱咐嫦娥先吃，生怕最后是后羿飞了天和吴刚大眼瞪小眼。吃了以后，嫦娥的“真dei吃”还没说完，就呲溜一下朝天突破了第二宇宙速度直达月球。

玉兔揪着嫦娥的腿飞了三十万千米，兔毛都被冻掉一圈。她也不知道预言里吴刚如何一见嫦娥就心灰意冷的，但仍希望他能磨利手中的斧子，把桂树斩草除根。

11

吴刚也记不清自己在这里砍了多久的树了。他一直在等待那个女人，那个传说中像月亮一样冷的女人。传说中她背叛了丈夫心灵冷若冰霜，只有她能够让自己的心也冷作一块寒铁。

她上来了。带着一只炸毛的兔子。

“求求你，只要说一句，‘我不爱你’，我就可以如愿以偿，一斧子砍倒桂树，离开这里……”他心里想着。不管他爱没爱过嫦娥，不管嫦娥爱没爱过他，只要这句话出来，他就得救了。

“你是谁啊？”嫦娥挠着头。“你也吃糯米团子了？”

12

由于在地面等了太久太久，嫦娥早就老成没牙老奶奶了。嫦娥奶奶听力不好，把吴刚的“我不爱你”听成了“莱阳大梨”，说了半天的大梨，可还是没让吴刚满意。

吴刚被命运的捉弄气得毫无办法。这一天是到来了，但来的太不巧。命定之人的确到了，但天庭曾经预言过的命运并没有写明，他需要多久才能把心冷下来。

等到嫦娥奶奶回宫打盹的时候，玉兔一个人跑到了吴刚的脚边，悄悄问他，真的只用说那几个字就行吗？

吴刚点点头。“玉帝当年就是那么说的。在遇见命定之人以后，你就能冷下心灵，砍断桂树。”

“那么，”玉兔犹豫着清了清嗓子。“吴刚，我不爱你。”

吴刚那柄斧子不知为何，突然锋利异常，一下，就砍断了桂树。

13

玉兔大概不会不爱吴刚，要不然也不会陪着他那么久。他砍树干，她就帮他磨树皮。他砍树枝，她就帮他倒树叶。就像后羿爱着嫦娥，像愚公的妻子爱着愚公，像那只兴奋的老鹰对精卫暗生情愫，她也早已在漫长的陪伴里对吴刚有了感情。

而很久以后她才清楚，吴刚手里的斧子，其实是拿自己的心脏做的。

桂树从月球倒塌，跨越刚体洛希极限落入地球轨道，燃烧的枝条仿若客星灿灿，随巨木一同落入深海。多年以后，那里便是海中龙王的家园。

14

已经无法再爱上谁的玉兔不知为何整天只顾遥望着月亮。她化为一节枯朽的桂树枝干，在无边的大海上漂浮。
而吴刚化为了一只盲眼的巨龟，居住在深海之底，海底有残留的月桂，那东西的温度让它熟悉。

巨龟每一百年浮起一次，每一百次可以碰见一根浮木，每百根木头里有一根是玉兔变成的那一根。它已不再记得遥远的过去，只记得在那难得的重逢里，从浮木里叼起，这根桂树所接到的，精卫鸟丢下的石子，再缓缓爬上岸去，一路爬到王屋，太行，把石子丢在山顶上。

从此，他唯一的，幸福的片刻，就是在换气的间隙，趴在浮木的边上，看着月亮，等待精卫鸟飞来投下一颗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