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灯人》

2022-11-06

目录
  1. 第1卷
    1. 1.人皮书
    2. 2.开膛
    3. 3.轨迹
    4. 4.止痛剂(Painkiller)
    5. 5.夜游
    6. 6.电梯
    7. 7.来电
    8. 8.活葬
    9. 9.英魂
    10. 10.结发
    11. 11.阴月
    12. 12.幽灵匿名版
    13. 13.钉刑
    14. 14.程仪
    15. 15.秘境
    16. 16.凌霄女·上
    17. 17.凌霄女·下
    18. 18.银步摇
    19. 19.人神
    20. 20.阴兵
    21. 21.往日
    22. 22.繁花
  2. 第2卷 人神
    1. 23.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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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1.人皮书

旧版

  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打过一份零工。
  我家说不上穷困吧,但也肯定不富裕。每个月的生活费刚好够用的样子,挤挤还能偶尔腐败一下。那个时候也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天天就混日子。为什么我会去打零工呢?这个还真不是我缺钱。关于这个,要从那年六月份我收到的一个包裹开始讲起。

  那天我上课上得好好的,突然接到条短信。我有两台手机,平时用的那台是静音的,另一台是我很久以前的号码。这号码从我小学有手机开始就跟着我,到大学有感情了,我就没注销它,而是充了一堆流量拿来上网用。当然咯,平时这号码从来不用,我也懒得静音……结果它就在课堂上响起来了。那堂课是小教室,所以虽然只响了一下,老师还是瞪了我一眼。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来那手机一看,是一条快递短信。我当时仔细想了想,最近实在是没有买东西啊?虽然满头雾水,我下了课还是跑去把快递拿了。
  这快递是个包裹,大概一张A4纸那么大吧。我看了下快递单,寄件人地址那块被什么暗红色的东西糊了一大片,看不清楚了,倒是寄件人的名字清晰可见。
  这个名字我倒还有印象,但是是比较模糊的那种了。这里姑且给他起个外号,叫大猫。
  大猫是我的初中同学。上初中的时候,他是全班共同欺负的对象。原因大概就是这家伙看起来傻乎乎的,而且瘦小,一看就好欺负。班里的人都以欺负他为乐,我呢,当时虽然觉得他们有点过分,但是大猫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脏兮兮的。而且他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傻,大家都欺负他,笑他脏,他就拿自己的脏当武器,什么眼看要被揍就到处洒鼻涕之类的。最传奇的一次是听说他被堵在厕所里出不去,就拿着自己的屎当投射武器,追着几个平时身强力壮的男孩子满学校嗷嗷乱跑。
  因为他的脏,就连老师也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我当然也是,虽然偶尔会同情他,但怎么也提不起劲去阻止那群恶劣的同学。不过始终也没加入过他们就是了。
  想不到他还记得我。也难怪快递短信会发到这个陈年手机号上了……
  不管怎么说,回寝室之后我就把那包裹拆了。拆掉外面的纸壳,里面垫了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触感相当恶心,看起来像是……头发。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时候我就该觉得它不对了。不过当时宿舍光天化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把那堆头发扫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个应该算是本书。封面是油腻腻的黄色,上面没写字,我翻了一页,里面的纸也是带点焦黄。扉页用红墨水写了四个大字……这里提一句,这个字写得非常丑。多丑呢,歪歪扭扭挤在一团,认清楚都很勉强,而且还没写平,写着写着一行字就往上面歪过去了。我读了半天,才认出那四个大字。
  深夜故事。
  下面有一行小点的字,“给我的同学们”。
  扉页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又是大猫那蚯蚓一样的字。他在纸上写,说他改行当作家了,这是他的处女作,即将要出版,所以把手稿寄给我,希望能让同学们读读看。
  下周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初中同学确实有个聚会。那到时候带过去好了——我这么想着,就把这破书扔在书架上了。
  顺带一提,后来我把那书架整个烧了。

  聚会那天,我带着这本破书就去了。地点在郊外某个小湖边上,大家商量着搞了个野营,自己支帐篷住。初中同学,大家五湖四海地在读书,也有没升学的,总之干什么的都有,当然不可能全都来。最后算上我,来的只有六个人。
  其实别说他们了,我都不想去。这么多年人都快不认识了,非凑到一起不是找尴尬嘛。但是我是班长,这玩意我还非去不可……
  见面的时候一阵尴尬啊,这个暂且不说了。总之来都来了,大家就还是拿出社畜的本事,勉强热络一下,快天黑的时候总算把帐篷支起来了。
  在场的六个人都是谁呢,有一个是当年班里的社会一哥,抽烟打架喝酒烫头纹身,老师都拿他没办法那种。这里暂且就叫他马哥吧。马哥也是很社会地去读了职校,然后也没往上考,辍学去混社会了。现在说是开了个修车行,人呢还是那个德行,抽喝烫,头发搞得跟某牛粪头一样,还是金黄色的,活脱脱新鲜的农家肥。
  马哥当年的狗腿子也来了,这人就人模狗样得多,不过染了一头黄毛,叫他黄毛吧。关于他没什么好说的,当年他其实学习还不算差,但是就跟着马哥混混歪路子了。忠诚地狗腿了五六年,现在在马哥修车行里负责打架……
  还有两个是一对,男的一脸社会精英,发际线眼看着到头顶一半去了,据说现在是什么金融公司的会计。当年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学习倒是好,背后为人不怎么样。女的曾经是年级一朵花,不过现在看起来长歪了,从8分幼女变成了5分,还有点发胖,好像是在当家庭主妇。
  最后一个人,算是唯一一个我能提起点好感的了。是个小个子姑娘,才一米五多,比我矮两个头,特别漂亮。她的名字很奇怪,所以我印象超深刻。她姓凰,叫凰十九。
  十九原来是我们的团支书,毕业之后很久都没联系了。我还想跟她搭几句话,可是人家反应特别礼貌又冷淡,我就懒得自讨没趣了。

  天黑之后我们点起了篝火,坐在那里一边拿火热罐头,一边聊天。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大猫寄过来的那本书了。但是我一说这个事,在场的人表情都复杂起来。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在这里的几个除了十九,当年都是欺负大猫的主力军,玩得最过分的就是他们。
  气氛一度比较尴尬,我赶紧打哈哈,说要不算了吧。但是一直不说话的十九突然说,听听又没什么损失,反正现在也无聊。确实是这个道理,天黑到现在一个多小时,大家的社畜力都快用尽了,话题没了就不得了了。我看了一圈在场的表情,除了十九眼睛有点发光,其余的都是微妙的“随便”表情。
  那我不管了。我回帐篷里把那本书拿出来,在篝火下面翻开。那书皮被火一烤,居然变得又油又黏,搞得我很是恶心。我干脆把它摊在地上,翻开第一页,开始念。

  “深夜故事”——这名字起得,真够烂的。
  “毕业多年后,一群老同学终于重新见面了。七月初的深夜,在湖边的野营地,他们点起了篝火,吹嘘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卖弄微不足道的成就。”
  我靠,这家伙这本书写来找茬的吧。我偷眼看了一圈,在场除了十九脸色都有点发黑。
  “九点整,他们翻开了由老同学寄来的礼物——一本书。”
  “这本书由暗红的墨水写成,没人知道那颜色奇怪的墨水是什么成分。但是,就在他们翻开那本书的时候,起雾了。”
  这家伙是不是提前打听好了我们的消息,写了这么本书想来恶心那些欺负过他的人?我叹了口气,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在座几位的脸色,却只看见一片铁青。卧槽,再这么读下去我怀疑气氛要被毁灭了。于是我说,看你们不太开心的样子,要不我们别读了?
  马哥僵硬着脸说,不是那个原因。你看看周围。
  我一看周围,顿时有点发毛。
  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开阔的野营地周围被浓雾包裹起来了。

  那雾像是棉花墙壁一样,根本看不透,又湿又凉。
  黄毛腿有点抖,说这玩意有点邪性啊……马哥往他脑袋上一暴栗,说少废话。
  我说那我们还读不读?说实话我也有点虚了。
  马哥说,读!怕他个犊子的。我于是又往下翻一页。

  “尽管有些发毛,他们还是选择继续读下去。”
  “在翻开下一页的同时,迷雾里有什么东西接近了。被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负责读书的那个人竟然一不小心,被书页划伤了手指。”

  我读完这句话,旁边突兀地传来咚的一声。是那种很重的玩意落地的声音,就在没几百米的地方,被雾挡住了,看不见。
  在场几个人集体吓得一抖,连我也是。正打算翻书的中指在书页边缘一滑。说来奇怪,那书明明边缘毛毛躁躁的,这一划却像是刀一样把我的手割破了。
  血从伤口渗出,我赶紧从口袋里找了张纸巾。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想去含那个伤口。
  现在大家都懂了,这破书就是邪性。5分肥女整个人贴在会计男身上,用那种娇腻嗲的声音说,哎呀老公,人家好怕,这书是不是那个大猫下了什么邪法,来诅咒我们的啊。
  我看着这幅场景掉了一地的san值,没敢说话,和马哥他们对视了几眼,又翻开一页。

  “迷雾里传来不可名状的声音。奇异的香气飘来了,夹杂着海藻和腐烂的血肉的味道。”

  大雾里响起刺耳又令人头皮发麻的恶心声音,四周都有。不知道大家见过蟑螂没有,那个声音就像是把几百只蟑螂塞进玻璃瓶,它们一起刮擦瓶壁的那种摩擦声。但是除了摩擦声就没别的了,安静得诡异。
  我在这时候真是无比痛恨自己的听力,因为我他娘听见,那些声音正在缓缓靠近,渐渐包围过来。与此同时,书上说的那种味道也跟着来了。夹着海腥气,尸体腐烂的恶臭,闻起来像渔船舱里发酵了一个月的死鱼。
  肥女不说话了,她紧紧抱着会计男,快把他夹进自己的肉里了。马哥点了根红塔山,吐了口烟,我看见他拿烟的手都在抖。我又去看十九,她表情平静,像个洋娃娃一样精致,却让我心里有点发毛。
  下一页。马哥又吐了口烟,说。

  “篝火边的人们突然察觉到,迷雾在慢慢向他们靠近。古怪的声音越来越多,月光下,庞大狰狞的黑影像是皮影戏里的鬼怪一样从他们周围经过,伴随着诡异的寂静。有东西从湖里爬出来了;它缓缓地一步步走来。”

  虫子剐蹭地面的声音一下子嘈杂起来。砰,砰,砰,重物落地声又一次响起,但这一次,大家都无法控制地把它往脚步声上联想过去。
  毫无征兆地,我看见马哥身后那个方向的雾墙上浮现一个巨大的影子。它背着月光,在雾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它的外形狰狞而怪诞,像是三米高超大号的螃蟹被人拉长然后打了个结,毫无逻辑,却令人打心底感到恐惧。它就那么静立在那儿,真的一丝声音也没有。
  黄毛显然也看见了,满脸惊恐,正想要大叫出声,却被马哥一把捂住嘴巴。肥女吓得脸都紫了,健壮的手臂死死箍着会计男,会计男也是一脸青黑,抖如筛糠,不知道是被勒的还是吓的。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是湖的那个方向传来一阵水声。那确实像是有东西从湖里爬出来了,我听见那玩意身上的水在滴滴答答往下落。它拖着清脆的脚步声,嗒嗒嗒,像是中学时老师的高跟鞋踩在走廊上的声音,一步一步靠过来。

  这个时候我也怕得不行了,脑子发麻。空地上就只剩篝火的噼噼啪啪声,昏暗的火摇曳着。
  马哥那根红塔山快抽成烟屁股了。他吸了最后一口,把烟头扔进篝火,从我这里把那本书拿过去。但是他刚一碰到那本书,就跟触了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借着火光我看见他一手暗红色的液体,我不太想考虑那是什么。
  “还……还读不读?”我抖着嗓子问。
  先别。马哥伸手阻止了我,自己又点了一根红塔山。然后他问,“你们是不是都接到了邀请函来的?”
  邀请函?我说我没发过那个啊。马哥摆手,说不是你的,是大猫的。

  他从衣兜里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借着火光捋直了,摊在地下。黄毛、会计男和肥女面面相觑,也都各自从口袋里摸出一样的纸片来。
  大猫歪歪扭扭的暗红色字迹,上面写着聚会的时间地点。现在看来,那可笑的笔迹简直跟催命符一样恐怖。
  马哥说,大家也都知道,以前是做了点亏心事,欺负大猫太过分了。我这些年一直想找机会跟他道个歉,接到了他的请柬就来了,想不到是这个状况。会计男和黄毛赶紧附和,说是啊是啊,我也一直想跟他道歉。肥女一直没吭声,这个时候突然说,是不是我们跟他道了歉就行了?
  马哥于是拉开嗓子,大声说,大猫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哥几个当年确实对不住你。今天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你愿意怎么就怎么,别整这些玄的,要杀要剐痛快点。
  肥女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已经不对了,使劲拉马哥的袖子,说你这么说他万一真动手了怎么办!马哥呸了一口,说狗屁,那算老子欠他的。你以为你屁股干净?当年欺负他,阴招就数你出得多。
  说是说了,周围一点反应都没。那脚步声还在继续,围着迷雾的圈子徘徊。迷雾越发地近,渐渐离我们只剩十米左右了。那诡异的影子也越来越大,脚步声越来越近,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还在继续。
  会计男沉着脸,说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法原谅我们的?
  马哥叹了口气。肯定是那个东西了,他说。

  面对欺凌,大猫最开始是个斗士的。前面也提过,他曾经拿着屎追着小霸王们满学校乱跑,那其中就有马哥一个。
  然而,过了一年多,他就不再反抗了,任凭别人在他的抽屉里放毛毛虫,往他的午饭里吐口水。
  我还记得他坐在教室的角落,眼神灰暗得像是死了。
  事情的转折点在一件事上。那次被屎追着跑的小霸王们觉得丢了面子,决定想个办法,“教训一下大猫”。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想了个恶毒的法子。当年的会计男说,他好像很看重他挂在脖子上那个瓶子。当年的肥女说,那我去把它骗过来。
  于是当时还是8分幼女的肥女把那个瓶子骗到手上,黄毛把大猫叫到教学楼后面,然后马哥当着他的面把那个瓶子碾碎倒进下水道。据说当时瓶子里装的荧光沙和亮片撒了一地,很好看。
  自那之后大猫再也不反抗了,像是一具会走路的尸体。有人说,那个小瓶子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

  这时候说到“那个东西”,当年这几个主犯都陆陆续续想起来了。肥女尖利地骂,说不就一个破瓶子吗,路边摊五块钱就能买到,为难我干什么!
  我当时真有点想一拳砸她脸上了。马哥啐了一口,狠狠地把烟头砸在地下,说你他娘闭嘴。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再bb一句我给你扔那雾里去。
  肥女顿时噤声,看向会计男,大概是想找自己男人出头。但会计男也是一脸阴沉,那意思显然是支持马哥的。这女人再没话说了,只好悻悻地闭嘴。黄毛这时候问,大哥,那我们该怎么办啊?接着道歉?
  马哥说,你可以试试。
  这货犹豫了一下,突然自己喊起来了:大猫啊,当年那事我充其量也就算个从犯,主意是会计男出的,骗是那个女人骗的,砸是马哥砸的,求求你别为难我了,放小弟回去吧。会计男和肥女跟得到了启示一样,纷纷开始向空气求饶。
  在纷乱如菜市场的求饶里,马哥倒了倒烟盒,从里面倒出最后一根烟点上。他那金黄金黄的牛粪头一抖一抖,脸色沉得跟石头一样,还有点颓丧。
  接着读。他说。

  “篝火边的人们差不多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们细数着自己的罪恶,一边向着迷雾求饶,一边试图将自己的罪责推给他人。但这些都是徒劳无功。在噼啪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响中,篝火的柴薪燃尽了,火焰熄灭,只剩下暗红色的炭。”
  啪。火应声熄灭了。
  求饶的一律被吓得一抖,都停了。我这时候被旁边几个人的闹剧一冲,也没有那么害怕了。虽然手脚还是有点发麻,多少正常了点。熄灭了的篝火对面,马哥看着我,问,你怎么拿到这书的?
  我说快递寄过来的。马哥笑笑,说你就不觉得哪里不对?
  我说这能有什么不对的?话音刚落我就倒抽一口凉气。
  大猫和我们断联系能有四五年了,详细地址我也从来没在初中的班群里说过,那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往我这里寄来快递的?
  还有一件事,马哥说。他说你看,地下的邀请函,只有四份。
  ……在场的,除了没有邀请函的我,有五个人。
  黄毛他们三个脸一下子白了。我硬着头皮看向身侧,十九正蹲在那本书旁边,手上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液体,面无表情。
  回想起来,当时我本来不打算翻开这本书了……提出要看这本书的人,正是她!
  冷静冷静。我使劲拍自己脑门子,脑子有点发木。我绕开了点十九,给马哥打眼色,想问他这会不会是巧合。万一人家就只是想来参加个同学聚会呢?十九离我很近,我根本不敢说话,只好乱挤眼睛。
  马哥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懂了我什么意思。他抖了抖烟灰,说,你还没想起来?
  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感觉背后冰凉。
  我们初中那个破班,根本没有什么狗屁团支书。

  这人……是人是鬼?
  正在这个时候,十九说话了。
  “……是血。”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嘴角挂着点笑意,精致如人偶的侧脸带着诡异的违和感。

  在场几个人都不敢动,黄毛他们三个明显有点麻爪子了。马哥还在抽烟,好像是看开了一样,跟我记忆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混混很像。
  “是血。”十九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低低的,有点沙哑,但是很好听。
  没人敢接她的话。我犹豫了一下,心想md豁出去了,这真要是鬼,本肥宅就死她手里也没什么大问题。我壮着胆子问:“你说……那本书上的?”
  十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把那本书拎了起来。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了一副黑手套。那破书被提到半空中,马上开始哗啦啦地往下面淌暗红色的血水,好像流不完一样。
  “这书是你一路带过来的?”十九问。我说是啊,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你回去最好把一路上它沾过的东西都烧了。
  为什么?
  十九指指书封面,说,这是人皮。

  一股诡异的恶心感从我胃里面翻上来。娘的,那个包裹里的不会也是真的头发吧?等等,这么说,这玩意被火一烤,渗出来的那些油腻腻的……该不会是……
  想到这里,我差点没忍住吐了。
  十九说,看起来大猫真的很记你们仇啊。她提着那本书在半空中抖了抖,那人皮封面上渗出更多的血水来,像是坏了的水龙头一样。
  “这是一种极恶毒的咒术。以自己的皮做封面,取出肋骨磨成粉掺进纸浆,用新鲜的血液当做墨水在上面书写。写完之后,上面记载的东西就会成为现实。”十九说。
  我当时大概脑子已经坏掉了,一抽,就问那我要是写我成了世界首富呢?
  十九好像觉得很有趣一样哈哈哈笑。她说,写出来会死人,被记下来的人都会死掉。成世界首富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书没那本事改变世界,也没办法大规模地扭曲时间,最多咒死几个人。
  肥女这个时候大概是缓过劲来了,急切地问,有没有办法破?
  有啊,十九说,书是拿血写的,拿血改掉就可以了。
  会计男有点不敢相信,说就这?十九反问,要是没人告诉你们,你们能想到去涂改它么?
  我想了想,估计悬。以我这废柴思路,最多想到把它扔火里烧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迷雾已经靠得很近了,那个恐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家对视了几眼,很快决定死马当活马医。黄毛作为一个社会狗腿,身上当然是带着蝴蝶刀的。但是刀子拿出来,在场几个人面面相觑,目光里全是互相推诿,谁也不想给自己来一刀。最后还是马哥拿过刀子,叹了口气,说我来吧,我欠他的。
  马哥刚要下刀子,十九把他拦住了。她说你的血不行,让他来。说这话的时候,十九把头转向我。

  我心说不是吧?刚才手上被书页划伤的口子这时候已经止血了,我一点都不想再把伤口揭开啊。十九好像看得懂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一笑,说手伸出来。我把手伸出去,十九脱了自己的手套,在我的食指指尖碰了一下。说来奇怪,也不疼,我指尖却流出了血。
  快动手,十九说。
  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凑近那本书。十九把它放在地下,一直往外渗出来的血水一落到地上就好像落尽了海绵里一样消失了。我忍着恶心,往后面翻了几页。
  大猫看来确实挺记恨我们的,书后面记载着一大堆恶心恐怖的怪物,还有满清十大酷刑级别的虐待,就差挫骨扬灰了。我们才读了十几页,这书还有十倍以上的页数没翻开,我随便翻了几页,全部写得密密麻麻,一片猩红。我抬头看十九,说这怎么办,涂不完啊。
  十九说,你小学没学过修改符号么?
  卧槽,这也可以是吧。我忍不住一阵胃抽抽。按照十九说的,我在下一页打了个左括号,最后一页打了个右括号,然后在右括号右上角画了个很幼儿的“猪尾巴”,表示不要了。
  写完这段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脑残了。但是十九指示我,说你要再写一段,把事情导回正常去。我看了看,最后一页还剩了半页空白。不是我吹,我以前也是写过小说的,强行腰斩我可熟悉得很。于是我拿手蘸着血在上面写,“以上的一切全都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时间又回到了九点整,一切重新开始。”
  写完了我说,这就好了?我抬头看了看,周围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十九说,念,你要念出来才有用。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发毛。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念我刚写下的绝赞大腰斩。
  “以上的一切全都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迷雾缓缓后退,脚步声突兀地消失,远处传来扑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时间又回到了九点整……”
  篝火重新点燃了,浓雾忽然一下随着风消散。我们又回到了那片野营地,篝火噼噼啪啪响着,火上热着罐头。
  “一切重新开……”
  妈的,不对!
  我突然脑子里一道电闪过,像是掉进了冰窖一样全身发冷。妈的妈的妈的,九点整我们刚翻开那本书,这句话要是念完了的话……!
  但是最后一个音节已经在我嘴边了,有种诡异的惯性控制着我的舌头,让我把那个字说了出去——
  啪。
  十九拍了一下手。那声音在安静的空地上特别刺耳,我一个激灵,猛咬舌头,把那个字咽了回去。那本人皮书狂怒般地咆哮起来,十九戴着黑手套的手闪电一般按了上去,它马上不动弹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一直不对……”她满足地笑了起来。
  马哥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十九提起那本书,翻到最后一页,手上荧光一闪。我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那本书的封底突然裂开了。十九用双指捏着,从里面撕下一张小纸条来。
  她说,大猫连你们这一步都算计到了。说完她把纸条扔了出来。我仔细一看,上面用暗红的血写着两行字。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碰运气呢?无论如何,人们找到了解决诅咒的办法。”
  “但不幸的是,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们决定,让一切从九点重新开始。”
  这个时候,天边亮起了第一缕晨光。

  大家都不愿意再待在这个地方,等天全亮后就匆匆离开了。马哥和黄毛、会计男和肥女都自己开了车,我则只能在站牌下面等巴士。
  十九把那本破书用塑料袋装好塞进背包里,就跟着我来了。据她说,她也是要坐车回市内的。我这时候已经想起来了,初中班上根本没有她这一号人,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她的名字印象很深”——无论如何,她在我眼里神秘了很多。
  不过,等车实在是太无聊了,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向她搭话。
  我说我还是很难想象,大猫会变成那么一个不择手段的复仇者。十九低头玩着手机,就在我以为她不打算回话的时候,她开口了:他没有。
  她说,或许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被重点照顾的是黄毛他们三个。大猫在书页边的花纹里藏了变体的文字,只要诚心道歉,不会被太过为难的。马哥就是这样,他是真的愿意拿命赔给大猫,所以大猫原谅他了。而你,大猫根本不记恨你,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帮他把日记带过来而已。
  那现在他的复仇岂不是失败了吗?
  十九忽然笑了。她说,那可不一定啊。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拍那一下手,会怎么样?

  我突然有点发毛。我问,难道不是全部重新开始吗?
  十九说,没错。你说完那句话,时间就会回到九点整,你们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又一次翻开那本书,又一次召来浓雾和诅咒。不过,虽然你们自己不记得,身体本身是有记忆的。
  被怪物撕碎就会流血,被拖进水里就会窒息,最少最少,整晚不睡也会有困意。
  每一次,你们都会被书像是用502粘碎掉的瓷娃娃那样强行修好,然后回到九点整去。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书没办法大规模扭曲时间?
  我点点头。
  十九说,你们开始读书是九点整,我成功打破循环把你们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在九点到次日天亮这期间,你们到底循环了多少次,又死了多少次呢?
  这个时候,一辆巴士停在站牌边上。十九对我笑了笑,上了车。
  我没能跟上去。巨大的恐惧感浮现,缓缓地爬上了我的背,像是蛇从脊梁上蜿蜒着游动上来。我愣在原地,忍不住低头看着我的手。
  我用来翻书的那根中指上,正浮现一道道交错复杂的伤痕。密密麻麻,像是有看不见的蜘蛛缓缓地编织一张血红色蛛网。

  ——那些伤口,全部都是书页划伤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十九。这次意想不到的惊悚事件,往我那死水一样的生活里扔进了一枚石子。
  至于我那份零工,和渐渐变得非日常起来的生活,那就是下一次见到十九的时候发生的事了。

  下一话预告:
  突然出现的十九,三具死状诡异的尸体,四次连续的器官移植。
  十九到底是什么人?消失不见的内脏,凶手是谁?
  我到底打了个什么零工?

作者周四就要考试书才看了三分之一现在却还在绞尽脑汁以头砸桌挤牙膏顺便想办法起名字的怪谈版二百四十集大型都市悬疑灵异言情魔幻连续剧《还没想好非常抱歉我有起名困难症》,第二集!


(前言:本文一开始只是作者练笔的习作,因此原第一章借鉴了另一个故事。没想到本文发表之后颇受读者们欢迎,实在令笔者坐立不安,诚惶诚恐。因此笔者重写了第一章,也兼修复一下过去自己随意的文笔。)

  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打过一份零工。
  我家说不上穷困吧,但也肯定不富裕。每个月的生活费刚好够用的样子,挤挤还能偶尔腐败一下。那个时候也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天天就混日子。
  为什么我会去打零工呢?这个还真不是我缺钱。关于这个,要从那年六月份我收到的一个包裹开始讲起。
  那天我上课上得好好的,突然接到条短信。我有两台手机,平时用的那台是静音的,另一台是我很久以前的号码。这号码从我小学有手机开始就跟着我,到大学有感情了,我就没注销它,而是充了一堆流量拿来上网用。当然了,平时这号码从来不用,连对付拉人扫码的推销人员我也从未祭出过它来——因此我也懒得给这台手机静音。
  结果它就在课堂上响起来了。那堂课是小教室,所以虽然只响了一下,老师还是瞪了我一眼。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来那手机一看,是一条快递短信。我当时仔细想了想,最近实在是没有买东西啊?虽然满头雾水,我下了课还是跑去把快递拿了。
  这快递是个包裹,大概一张A4纸那么大吧。我看了下快递单,寄件人地址那块被什么暗红色的东西糊了一大片,看不清楚了,倒是寄件人的名字清晰可见。
  这个名字我倒还有印象,但是是比较模糊的那种了。这里姑且给他起个外号,叫大猫。
  大猫是我的初中同学。上初中的时候,他是全班共同欺负的对象。原因大概就是这家伙看起来傻乎乎的,而且瘦小,一看就好欺负。班里的人都以欺负他为乐。
  我呢,当时虽然觉得他们有点过分,但是大猫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脏兮兮的。而且他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傻,只是不爱卫生;大家欺负他,笑他脏,他就拿自己的脏当武器,什么眼看要被揍就到处洒鼻涕之类的。最传奇的一次是听说他被堵在厕所里出不去,就拿着自己的屎当投射武器,追着几个平时身强力壮的男孩子满学校嗷嗷乱跑。
  所谓拖把沾屎如吕布在世,那当时的大猫堪称吕布发射器。爱欺负人的中学男生说到底也就是中学男生,在漫天溅射的吕布面前不是一合之敌。
  因为他的脏,就连老师也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我当然也是,虽然偶尔会同情他,但怎么也提不起劲去阻止那群恶劣的同学。不过始终也没加入过他们就是了。
  想不到他还记得我。也难怪快递短信会发到这个陈年手机号上了……
  不管怎么说,回寝室之后我就把那包裹拆了。拆掉外面的纸壳,里面垫了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触感相当恶心,看起来像是……头发。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时候我就该觉得它不对了。不过当时宿舍光天化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把那堆头发扫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个应该算是本书。封面是油腻腻的黄色,上面没写字,我翻了一页,里面的纸也是带点焦黄。扉页用红墨水写了四个大字……这里提一句,这个字写得非常丑。多丑呢,歪歪扭扭挤在一团,认清楚都很勉强,而且还没写平,写着写着一行字就往上面歪过去了。我读了半天,才认出那四个大字。
  《深夜故事》
  下面有一行小点的字,“给我的同学们”。
  扉页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又是大猫那蚯蚓一样的字。他在纸上写,说他改行当作家了,这是他的处女作,即将要出版,所以把手稿寄给我,希望能让同学们读读看。
  下周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初中同学确实有个聚会。那到时候带过去好了——我这么想着,就把这破书扔在书架上了。
  顺带一提,后来我把那书架整个烧了。
  聚会那天,我带着这本破书就去了。地点在郊外某个小湖边上,大家商量着搞了个野营,自己支帐篷住。初中同学,大家五湖四海地在读书,也有没升学的,总之干什么的都有,当然不可能全都来。最后算上我,来的只有五个人。
  其实别说他们了,我都不想去。这么多年人都快不认识了,非凑到一起不是找尴尬嘛。但是我是班长,这活动我不去就开不起来了……最后我只得强行催眠自己,反正你待在家里也要被家长碎碎念,不如出去转转显得阳光一点。
  我提早半个小时就到了,小湖边只有一个人来的比我早。那是个特别漂亮的小个子女生,穿着荷叶边层叠的黑裙。都过了这四五年了,她还是和我记忆里差不多,像个初中生一样。
  我记得她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名字叫凰十九。这个名字很奇怪,说好听呢又只是个数字,说简陋呢,却又有一种奇妙的洒脱感。所以我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
  凰十九说她也刚到没多久。可我见她在树荫下读书,那本书分明都翻过一半了。
  我也没去找她硬聊天,毕竟这种美少女跟我这等吊车尾闲人通常是没什么交集。我自己看着说明书把租来的帐篷支了起来,下午的太阳晒得我都快化了,动一动汗水就跟挤海绵一样往外冒。好不容易支上了帐篷,我拉上遮阳棚,往躺椅上一倒,累得像条死狗。
  我干这点活的时候,其他几人也陆陆续续来了。
  除了我和凰十九,还有三个人。
  这第一人是当年班里的社会一哥,抽烟打架喝酒烫头纹身,老师都拿他没办法那种。这里暂且就叫他马哥吧。马哥也是很社会地去读了职校,然后也没往上考,辍学去混社会了。现在说是在家里开的修车行当学徒,人呢还是那个德行,抽喝烫,头发搞得跟牛粪一样,还是棕色的,活脱脱新鲜的农家肥。
  第二个是马哥忠实的狗腿,如今染了一头复古视觉系的黄毛,若他不说话你仿佛能看见他在池袋地下Livehouse里嘶吼重金属摇滚的样子。可惜此人一开口就回到了上沙市周边城乡结合部,只配得上黄毛这个外号。黄毛一直跟马哥混在一起,逃课翻墙上网、在小巷子里堵小学生要零花钱之类的事没少干,还因此吃过处分。如今似乎是没考上大学进了电子厂,跟马哥供职的修车行就隔两堵墙,也算是终成眷属。
  第三位是原来班里的学习委员,在隔壁二本读书兼当美妆博主,化着全副武装的妆容,在烈日下也不失风度,明显有网红包袱,就叫她网红姐好了。我记得当时她和我们的数学课代表是公认的一对,两人总腻在一起,老师也分不开这两人。
  不知现在数学课代表去了哪里。
  ——没错,总结一下我这些来同学会的老同学们,除了凰十九之外皆可一言以蔽之:贵物。若非有人硬把这烂活塞给了我,若非我骑虎难下不好推脱,我今天出门时就已经被门口的鞋柜撞到小肠骨折,需要进ICU来不了了。
  这三个人贵物到如此程度,以至于约定的时间之后半小时最后一个人才姗姗来迟。人选你们也想得到,当然是网红姐。
  我瘫在马扎上看他们支帐篷,完全没有帮忙的心思,毕竟贵物的忙帮了他们多半也不领你的好。说来也怪,班里明明有大部分的正常同学,来露营的偏偏就是这几个贵中贵。
  直到快天黑,几个帐篷才立起来。
  本来我们计划搞烧烤的,但是支帐篷费了老大劲,鬼才有心思继续烤肉。众人都默不作声地拿出方便面来,一边开始默契地烧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去的事。
  我把水壶架在炉子上,伸手去包里掏火腿肠,忽然摸到了包里那本书。
  ……对。这本书,这本书才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这是大猫的处女作,他为了让我们当他的第一批读者,才约了老同学们来这里的。
  我怎么会忘了这个呢?
  我把火腿肠放在小桌板上,拿出那本书。不算大的书本摆在桌上,瓦斯炉和露营灯的光在封面上映照出摇曳的光,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昏黄色。
  “那是什么?”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吓一跳,抬头看去,凰十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带着淡香的裙摆在我身边划过。
  我定了定神,告诉她这本书的来历。
  “嗯……一位作家的处女作啊。”凰十九饶有兴趣地笑,“那不如念念看吧?”
  她说得对,我应该念这本书,毕竟我们就是因此而来的。
  待水烧开后,我把热水留在泡面桶里,召集起贵物们来。
  “书?什么东西?”马哥愣了一下,“故事书?我都二十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呢?”
  “不是,是大猫写的,他说要出版了,寄给我们看看,你忘了?”我说。
  “大猫是那个……哦,是那个脏兮兮的是吧。我都快忘了。”黄毛皱皱眉头。
  网红姐同步地皱眉头:“读什么书啊,小飞姐一会要直播了,我得等着呢。”
  “这信号不行,我看个小说都卡半天,直播估计没法看的。”我摇头道。刚刚烧开水的时候我就试过了,这露营地点可能信号覆盖有点问题,网卡得如同老奶奶手摇轮椅过马路。
  网红姐拿出手机试了一下,发现看直播的计划破灭之后明显脸色不好看了起来。她冷哼一声:“也不知道谁定的,非要来这种鬼地方。”
  看吧。嘴上不饶人,据说她上高中后就是因为这个跟数学课代表分的手。
  “读读看吧,正好现在面还在泡,读两页打发下时间呗。”我说。
  “行吧……”几人不情不愿地拉过马扎,坐在我桌前。十九没有坐下,她站在我身边,背着双手,微微倾身过来。
  啊,跟这群贵物比起来也就只有美少女还有点温度。
  我在内心里叹气,调高了露营灯的亮度,抚上书的封面。触手的手感粘腻,像是摸了一块煎出油的猪皮一般。
  我忍着恶心翻开书,扉页上写着大猫的书名。
  《纪念物之死》
  嗯?我记得上次打开还不是这个书名啊?我记错了?
  抱着疑问,我继续往下翻。这也是我第一次翻开内页,这书的材质委实有点膈应人,我想不会有人对它爱不释手、想要打开来一睹为快吧。

内页里是几行字,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得像蚂蚁爬。直到读完这几行字,我才意识到这几行字是简短的故事——或者说故事梗概吧。没有人物介绍,没有开端和发展,只有没头没尾的情节,但偏偏最后又有一小段心理描写。
  而且文笔很糟糕,平心而论,像是初中生写的,细细碎碎,好像自言自语。
  –
  “有个人丢掉了自己的钥匙串。发现钥匙串不见的时候,他心里空落落的,很伤心。他的妈妈去哪里了?”
  –
  我念出这段话,桌边的气氛陷入了沉默,只有偶尔响起的虫鸣声。
  书回到我手里,我往后翻,却发现后面都是空白的。我不信邪地拿起书抖了两下,书页发出怪异的啪嗒声响,也没有任何东西从里面掉出来。
  “这本书难道就这一页?这就是大猫的手稿?”
  我抱着满心的疑惑抬头,却发现一件事——不知为什么,马哥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就好像真的丢了东西一样,他开始掏自己的口袋。先是翻出身上的口袋,随身物品也不顾及了,就那么让手机钥匙钱包落在地上;然后他跳起来,跑回自己的帐篷,开始翻带来露营的行李,就像穿山甲挖洞一般。一件件东西落在地上,他翻动物品的速度却一点也没有变慢。
  直到过了好一会,泡面都要泡发了,他才青着脸回到桌前。
  “……丢东西了?”凰十九问。
  马哥的脸色不好看,但还是点点头。
  丢东西?
  我下意识地去掏兜,摸到了手机钱包和钥匙——都还在,都挺好的。反观马哥,却是一脸的颓然。
  一股微妙的、令人不安的气氛在我们之间蔓延。
  “这书……肯定是这书,真邪门!”马哥打破了沉寂,他愤怒地说。
  “一本书能怎么样,难道长了手去偷东西?”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凰十九说:“但是大猫不可能提前知道他今天会忘带什么吧?你应该不是今天才拿到这本书的。”
  是哦,被十九这么一点,我也开始觉得有点邪门了。
  “丢了什么?该不会是和这几句话写的一样……”
  “是,我丢了钥匙串。”
  “现在看来,这几句话倒像是什么诅咒啊。”我背后有点发凉了。
  虽说没有贞子或者僵尸王突然冒出来,但是在这种荒郊野外、夜晚黑得都能够看到漫天星星的地方,发生了这种有点神秘的事情——如果这是恐怖片,接下来就该触发一些捏着纸片叫幸子小姐的猎奇剧情,或者来一堆邪教徒七芒星恶魔献祭黑山羊杀人魔之类的美式经典桥段了。
  好巧不巧我们是来露营的,坐的都是旅游巴士,下一班巴士发车要第二天早上了。这会要是一个带曲棍球面具的大汉杀将出来,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这五个人都该变成灯影牛肉了。
  我和黄毛、网红几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有点发怵,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马哥却并没有害怕的样子,他摇摇头:“他这是在报复我呢。”
  “报复你们?因为你们以前欺负他吗?可是——”我皱起眉头。
  这三人确实是当初欺负过大猫的。不过,大猫太过不受欢迎,基本上所有人都对他冷眼相待。不怎么和他玩,有什么活动要分组,从来也是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那里。不止如此,一些小恶作剧也不断落在大猫头上,像什么书包里藏虫子、丢摔炮,撕他的练习册答案拿去抄之类的,这些从来都不只是马哥他们三人在干,班上少说有一半人都做过类似的事情。
  要说欺负,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有份。
  当时我还不怎么懂事,只跟着大流一起不理他,如今想来我也算是加害者之一——沉默者亦是帮凶。只是我已经没办法去弥补了。
  这个念头在心上一梗,我忽然就想通了其中关节:“你们三个做了一件特别过分的事情对吧?”
  初三上半学期的时候,有一天大猫忽然就不来学校了。老师说他休学了,当时班里一片压抑的欢呼。
  大猫已经被孤立了两年,大家对他的态度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没有变本加厉,只是一直保持冷漠。但他就是有一天忽然不来了。
  或许是他终于承受不住了,然而也有可能是因为某个契机。
  马哥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些羞于启齿般地开口道:“是。”
  马哥说,在大猫休学之前,他们三个有干过一次恶作剧。具体是什么内容他也忘了,毕竟那几乎是他们这几个皮孩子的日常;可是他记得,唯独在那一次他们得手之后,大猫没有反抗也没有生气,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像死了一样。
  第二天,大猫就休学了。
  “你们三个都不记得了?”凰十九问。
  三个贵物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迷茫和焦虑。
  “如果这真的是大猫在报复,那你们至少得想起来当年你们干了什么好事。”我也不太想给这三个人好脸色。尽管我似乎也没立场斥责他们,但我还是……做不到对他们好言以待。
  马哥摇了摇头,颓然地坐在马扎上,垂着脑袋。他刚来的时候还是一股精神小伙、意气风发的神态,如今却像是被打断了脊梁一样萎靡不振。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谁还记得。”他说,“如果这是报复,就由他吧,算我们扯平了。”
  “大哥你丢的是钥匙吧?那怎么回家啊?”黄毛问他。
  “那不是家门钥匙,我也不用它来开锁。”马哥缓慢而沉凝地摇头,像是脖子关节锈住了一样,我仿佛都能听见关节转动时嘎吱嘎吱的响声。
  “那你带着它干嘛?”我问。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
  马哥记事前母亲就走了。死因是很俗套的癌症,马父只是个修车行工人,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没能将马母的生命延续太久。
  马哥只记得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尽管她的手和当机修工的父亲一样粗粝笨拙,她还是会轻轻拍儿子的后背,小声哼唱乡土歌谣。
  后来歌谣从中气十足变得又轻又短,气若游丝。再后来,再也没人给他唱那首土里土气的歌谣。
  马哥不记得母亲的脸,他只记得自己有母亲。父亲也没再续弦,一直在修车行里苦干,他为了治妻子的病欠下了太多外债,身无长物,只剩一身修车的本事。
  马哥不怎么跟父亲打交道,小学里其他小朋友放学后都有人接回家,只有他可以在校园里游荡疯玩,爬墙攀树,下雨天到处甩泥巴。

 他一度很自豪,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可是后来跟同学吵架,同学恶狠狠地说他没妈。他把同学打歪了鼻子,送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父亲掏了掏口袋,摸出根皱巴巴的卷烟。马父佝偻着脊背,站在医院门口的树荫下,点着了火。
  以前他送妻子来医院的时候也经常站在这里。医院附近陪护家属多,没钱的会在小店里买盒饭,三块一盒,只有油炒的青菜,米饭倒是管够。
  父亲吸了半根烟,小马站在一边盯着马路牙子发呆,夏天毒辣的太阳照得沥青路面像煎锅底一般热,上面升腾起扭曲的空气。
  父子俩无言地站了十几分钟,父亲沉默地掏兜,给了小马一串钥匙。
  这钥匙已经不再用了——那是他们一家原本房子的钥匙。马父奋斗了十几年才存够了首付,在市里买下这间又小又破的旧房子,为了治病又卖掉了它,只剩这串钥匙忘了扔掉。
  这串没用的钥匙,是当年马哥母亲带在身边的。女人没来得及留下纪念物,也没那个文化水平写遗书。
  等到她魂归故土,成了一小捧灰尘,姓马的两父子才恍然发现,她留在世间唯一的纪念物竟然就是这串毫无用处、生了些锈迹的钥匙。
  马父没说一句话,小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没到能够理解父亲的年纪。他只知道这是妈妈最后留下的东西,是他有过母亲的证明。
  直到他二十岁,他一直带着那串钥匙。
  现在钥匙不见了。
  –
  马哥垂着视线,眼眶发红。很难想象他这么一个离精神小伙只差一双豆豆鞋的人物会露出这种脆弱的神情。
  “我不记得当年我做了什么了。可是,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弄坏了他的什么东西。所以他才会这样报复我们……”
  夜风也沉默了片刻。泡面已经泡涨了,却没有人有胃口动叉子。
  “钥匙的事我们先放放。我问你们,那一次你们三个都有份?没有其他人了?”十九打破沉默,问道。
  马哥他们看了看彼此,各自点头。
  凰十九挑起眉毛:“那可有趣了,这不是一次同学聚会吗?为什么刚好就是你们三个有空来参加?”
  我一愣:“这不是大猫约的人,让我们来鉴赏一下他的大作吗?”
  凰十九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她说你再想想?你来这里真的是为了这本书吗?
  被她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也平静下来。我出了一口气,试着按她说的去思考。
  这一想我马上就出了一身冷汗。
  哪有什么大猫约的人?
  我是定下要参加同学会后,才收到了这本书!在那之前,分明是沉寂已久的班群里忽然有人冒出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来的聚会!
  可是那个起头的人到底是谁?我根本想不起来,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我翻出手机,在班群里翻找聊天记录,可是翻到一周前就翻不上去了。我不断地下拉刷新、下拉刷新,可是聊天软件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我又去翻群员列表,想找找有没有眼熟的头像和昵称,可是所有头像都是空白的。
  对了,这里网络不好。我刚刚试过了!
  “这……怎么……我……”我满脑子混乱的思绪,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记忆怎么回事?我们到底是如何被聚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有人在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他们?
  这时候,却是一直没出声的马哥开口了:“读吧。”
  我们都转向他。马哥说:“继续读吧,如果这是大猫想要的东西,如果他就是为了报复我们……读吧。这是我们应得的,是迟来的报应。”
  气氛安静下来。
  大猫的故事夺走了马哥母亲唯一的遗物。这本书叫《纪念物之死》,他是要从每个人身边夺走一件东西吗?
  众人都低着头。我们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也不知道究竟大猫会夺走什么东西——或者我们其实心里有数,只是不愿意面对。我们几个坐在板凳上,只有马哥倔强地梗着脖子,我听得见他喉头滚动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吸鼻子声。
  我咬了咬牙,把手伸向那油腻的书,翻开下一页。
  之前我们翻阅过,这本书分明只有前两页有文字,一页是写着书名的扉页,一页是马哥的故事;可这时我往后翻,忽然多出来一页新的。
  “有个人丢掉了一张纸条。纸条不见了,他本来很正常的人生也丢掉了,像是气球一样飘远了。他很绝望。”
  果然又是丢了东西。我们抬起头来,彼此交换眼神,却没有看见黄毛。
  黄毛低着头,脸色苍白。他拿出自己的钱包,颤抖着手指打开钱包内侧,在里面摸索着。
  纸条丢了——一个人身上方便携带一张纸条的地方,只有钱包最深处了。
  很快黄毛就放弃了寻找,他的脸色也变得像马哥一样难看,只是他没有眼眶发红。他用方言骂了一句脏话,从口袋里掏出烟,抽了一根给自己点上。
  吐出的烟雾间,留在他脸上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和失落。
  没等我们问,黄毛自己就开口了。
  “那是一张小票。哈哈,不知道你们信不信……我其实以前是个好学生的。”
  –
  小票就是小票,是一张商店收银机打出的收据。皱皱巴巴的,像个废纸团,上面机打的墨水也早就开始褪色了,只看得见轻微的痕迹。
  小票上的时间是八九年前,黄毛上初一的那年。
  黄毛上初一的时候还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头发没有染黄,只是乱糟糟地耷拉在额前,显得很没精神。他的座位淹没在班级后排,成绩也淹没在班级中等。因为考不出好成绩,他经常挨打;但偶尔有进步,妈妈会给他做土豆炖肉吃。
  那时候班里流行玩文具。孩子们没什么经济实力,能玩得起的就只有校门口五毛一个的小玩具和文具。同学们都有五颜六色的橡皮擦和铅笔盒,黄毛就只有土兮兮的布笔袋、黑色塑料杆的签字笔,和绿色油漆的木铅笔。
  他想买一支自动铅笔。
  他每天放学之后跑去文具店,踮起脚扒在柜台上,两只眼睛扫来扫去,像是捉老鼠的猫。他花了好几天,选中了一支带兔子耳朵的铅笔。
  那是一支做工廉价的自动铅笔,唯一的特点是笔头上的兔子耳朵。他央妈妈给他买,妈妈觉得他已经有铅笔了,拒绝了他。
  黄毛于是开始存钱。初一的孩子没什么来钱的渠道,他就把每天的车费省下来。88路公交车儿童票五毛钱,每天只要放学后花一个小时走回家,就能省出这五毛钱。那支兔耳朵铅笔售价三块,黄毛存了一星期。
  一星期后那天,他一放学就飞奔到文具店,掏出六个五毛硬币,买下了那支自动铅笔。他从小学生和初中生们中间挤出来,喜滋滋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铅笔,开心地按来按去,把铅芯按出来又塞回去。
  他也不知道那张小票是什么时候到了他书包里,连带装着小票的小钱包一起。
  后来的事情急转直下:回到家后,妈妈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了那支兔耳朵自动铅笔,还有那个小钱包。钱包当然不是黄毛的钱包,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小票。小票上写着购物明细:一大堆膨化食品零食、几样玩具、一堆糖果,和一张游戏充值卡。
  黄毛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没见过那些零食,没玩过那些玩具,没听说过那个游戏,他只买了一支自动铅笔。但是黄毛的妈妈暴跳如雷,孩子的一切经济都在她控制之下,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第二天她请了假,带着黄毛和这个钱包去了学校,一个一个教室地问,这个钱包的主人是谁?
  问到小学四年级教室时,终于有个孩子举起手来:阿姨,这是我的钱包。
  那个孩子说,昨天下午他放学回家的时候,黄毛把他堵在小巷子里,要走了他的钱包。
  黄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黄毛从没见过那个孩子,也从没在小巷子里堵过人。他昨天一放学就去了文具店,买下那支兔子铅笔之后就开心地坐车回家了。
  可是那个孩子说得信誓旦旦,而且有恰到好处的害怕眼神。
  黄毛想跟妈妈辩解,但是妈妈气得发疯,她只觉得孩子学坏了,已经无可救药了:抢了别人的钱,买了一堆犯了天条的零食和玩具。
  无论黄毛怎么说,妈妈都不相信他,老师也不相信他。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认,但是爸爸拿着乒乓球粗细的木棍走过来的时候,黄毛害怕得发抖。
  他承认了,写了检讨书,抄了十遍;被记了处分,在全班面前念检讨书。
  可是他真的没做过那件事。黄毛仍然不服气,他留下了那张小票,他想,总有一个人能证明这件事吧。可是开出小票的收银员每天要接待上百个客人,记不住一个花钱大方的小孩子;文具店的老板也要面对一大群小毛头,哪里会记得一个只买了一根铅笔的初一学生呢。
  黄毛处处碰壁,怎么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班里的朋友们不再跟他玩了,老师也记住了他,看他时总是皱着眉头。
  那个时候愿意相信他的只有一个人:马哥。
  马哥是个坏孩子,妈妈从来不准黄毛跟他打交道。但是马哥偷偷跟黄毛说: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我信你。我从来没在网吧里看到过你,你买那张充值卡什么用也没有。
  黄毛哭得像个化掉的雪人。
  第二周,马哥带着黄毛去把那个四年级的孩子堵在了小巷里。马哥从他身上搜出了那张游戏充值卡,还没来得及刮开。
  他把要交上去的课本费花完了,换成了零食和玩具。他冲动消费完之后,却不知道怎么和家长交代,干脆趁文具店拥挤的时候把钱包塞进别人书包里,然后谎称是被抢走了。
  马哥拍黄毛的肩膀,说你看嘛,我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黄毛没说话。他知道不管怎么样,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的父母根本不会相信他,只会用木棍一遍一遍地揍他,揍到他说出令他们满意的话来为止。
  黄毛抢走了那个四年级学生的钱包,连带里面的课本费,和那张充值卡。
  他把小票折好塞进钱包,跟马哥去了网吧。
  那一刻就是他人生的分岔口,黄毛的人生像一列失控的列车,冲进了颠簸的山路。直到现在,他有时候还会想起来——如果没有那件事,没有那张小票,他的人生会不会不是这样?
  会不会他也能好好学习,考上一所普通的高中、一所普通的大学,然后毕业当一个普通的文员?而不是在电子厂里坐流水线、插元件?
  会不会过了很多年,他还能够凭借那张小票洗清自己的嫌疑,然后一切都回到他原本应该走的正轨上去?尽管他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但每次累得眼睛昏花的时候,他躺在宿舍的床上,还是会这样想。
  现在那张小票不见了。
  –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黄毛抽着烟,沙哑地笑。“我早跟家里闹掰了,出来在电子厂打工,每个月工资寄一半回去,就当是还债。”
  “可是啊,可是啊……如果他们再相信我一点,我会不会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我总是控制不住这个想法……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
  黄毛抽完最后一口,按灭了烟头。
  “行吧,如果这就是大猫的报复,我认了。我以后就不想这个问题了吧。”
  马哥沉默着拍了拍黄毛的肩膀,两人蹲在椅子上,看上去像两只悲伤的银背大猩猩。
  人有时候就像气球一样,认了命的人,胸中那一口气就散了。气散了,人就像破了的气球一样,啪地炸开,大闹一场,然后委顿下去,一蹶不振。
  我出了口气,往后翻动书页。果然,后面的页数又是一片空白。
  “……我们,还继续读吗?”说话的是一旁的网红,她好像有点被吓到了,声音有些颤抖,“要不然……别读了?”
  “不读的话怎么办?”我看向她。
  “要丢东西的又不是你,你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网红斜着眼睛,细长的眼睛里是警惕和不信任,像是抱着鸡蛋的老鼠。
  “你为什么确定我不会丢东西?”我问。
  “这不是很明显吗?在这里的五个人里,有一个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把书带过来……”网红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三个人是和大猫有过节,那还有一个呢?我可不记得当时有她的参与。”
  “也许她和大猫另有过节呢?”我猜测道。
  “别扯了。”网红冷笑道,“她根本不是我们班的。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是谁你们忘了吗?”
  我愣了一下:“数学课代表不就是十九……?”
  “数学课代表是阿岩,我的男朋友,你们忘记了?你们没有一个人发现哪里不对劲?”网红盯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刺进我脸皮底下一般。
  她这句话好像打破了什么迷障一般,我一下子便想起来了。没错,数学课代表是个叫阿岩的男生,黑黑的,比较沉默,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那时候他篮球打得好,很受欢迎,后来和网红在一起了!
  我毛骨悚然地看向凰十九,想来马哥他们跟我也是一般动作——但却什么也没看到。
  凰十九本该站在我身后,刚刚她还在那里。可是现在我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夜晚温热湿润的风。
  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本来只有四个人的同学聚会,混进了一本书和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我们都以为她是我们的同学?
  书弄丢了他们重要的纪念物,那这个陌生人又会把他们,不,把我们怎么样?
  这次我真的冷汗直流了——明明上沙的夏夜热得像是桑拿房一样。那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去哪了?
  书还摆在桌上,却没人想去动它。恐慌像是爆炸一样在桌面前弥漫,抓住了每个人的脚脖子。
  “她……她刚才还在那里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就这样消失了呢?我、我们都和她说过话,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记得……”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局。”网红笃定地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在我想着我会丢失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才想起了阿岩……要不是我想起阿岩,找到了破绽,我可能一直都察觉不到问题。这本书会影响我们的记忆,改变我们的认知,它是有邪性的。”
  她缓缓地打量在座的所有人,眼里血丝分明,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审视周围的一切。
  所有人刚出生时都是一张白纸,而构成人格的东西正是年复一年积累下来的记忆和经验。虽然大部分记忆都像沙滩上的浮土一般,随着时间的浪潮而消逝……可是真正令我们成为我们的,正是那些被浪卷去的沙尘中残余下来的珍珠。
  如果连自己的记忆都不再可信,那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如果记忆是可以随意篡改的,那人格也不过是任凭塑造的泥团。
  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们。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沉重的气氛,夏夜的蝉声停息了。荒郊野外的露营地里,四个人围着一盏露营灯,整座山都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凰十九消失了。她的消失就好像舞台上的布景倒下了,完美的布景有了破绽,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工作人员没有要上台来修布景的意思,蝉声很久很久没有再度响起,温热的风也不再流动。
  然后嘈杂声在我耳边炸响。
  那不是一种声音,而是无数种声音。蝉鸣,车流声,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响声,蚊虫飞舞的嗡嗡声,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在我耳边爆炸开来。
  它们说——读啊!
  快读啊。快读啊,快读啊!
  呼啸的声音里仿佛有千万个人在念诵,又像是古老的恶灵在深涧里吼叫。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恐慌冲进我的脑海里,脚下的地面好像突然消失了,我向下坠落——本能令我挥舞起手臂,试图抓住救命的稻草。
  当我触碰到某件东西时,一切的声音都远去了。
  我喘息着,心脏剧烈地搏动着。手上传来粘腻的恶心触感。
  是那本书。
  按住封面的手除了我,还有三只。桌边的四个人看着彼此,眼中都是死里逃生的后怕。
  “他不愿意放过我们。”我说。
  “……是真的,他不原谅我们。”马哥说。
  我们无疑都做出了决定。三个人都将视线投向网红,她是唯一的反对者。
  “我们……能不能就这样,保持不动?”网红的脸也一阵发白,但她尽管战战兢兢、双腿发软,还是坚持着不想放弃:“或许等一段时间,太阳出来了,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不会再有东西丢失,我们各回各家,从此以后忘了这件事……”
  “不可能的。”黄毛说。他以一种不同于他平时那种轻浮感的严肃语气说:“读完,他才会放我们走。”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就好像没人问他为什么会用那种口气说话。就连网红也知道的,这事不可能那么简单地结束。
  她深吸了口气:“好吧,但我要先做点准备。”
  她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
  女性的随身物品通常都比较多,网红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件又一件东西,有粉盒、化妆棉、眼线笔、口红,也有钱包钥匙手机卡片,很快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就摆满了一桌。她把小挎包底朝天地倒了倒,终于是倒空了,这才开始翻拣起来。
  我大概也懂了她在干什么。她在找自己身上的纪念品。
  马哥和黄毛都是被拿走了重要的纪念物,就像大猫那本书的标题一样,纪念物之死。网红的想法是,只要自己先找出来最重要的纪念物,把它死死地攥在手里,大猫或许就没法夺走它了。
  我们沉默地等待着她。
  网红挑拣了五六分钟,才挑出了几个小物件:一个小挂坠,一个信封,一个拉环。
  挂坠是很廉价的那种挂坠,信封有点旧得发黄,拉环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饮料罐拉环,上面还有兑奖用的激光喷码。
  网红吸了口气,介绍道:“这个挂坠是我父母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很小的时候他们为了奖励我考得好买的。信封里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而这个拉环……”
  她突然卡壳了:“这个拉环……是什么东西?”
  她满面疑惑地看着那个拉环。这廉价的小铁片被细心地展平了,包在小小的纸袋里珍重地收藏。
  刚刚她从包里倒出了这个东西,并把它作为最珍贵的物品挑了出来。此时她却看着这个东西,眉头紧皱。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猛地翻开手中的书。
  果然,里面的文字早已变了。
  “有个人找到了自己的戒指。可是戒指是谁的呢?她怎么会忘了呢?”
  大猫没有夺走网红的纪念物。可是她却不知何时已经忘记了这件东西——大猫取走了她的记忆。
  网红的脸色发白,她显然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恍惚里。大颗大颗的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她却没有要擦的意思,她甚至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流泪。
  “不行,我怎么能忘记呢……可是它到底……”她呢喃道。
  –
  阿岩,我们都记得他。他家境不太好,二叔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偏偏作保的人是阿岩的父亲。他们家一直都在还那根本还不完的利息,他那二叔从来杳无音讯。
  虽然经济条件不佳,他却着实是个好人。会读书,头脑聪明,打篮球很厉害;他沉默寡言,但作为数学课代表他总是愿意给我们打掩护,也会借我们作业抄。他也是少数几个从没有欺负过大猫的人之一,只是他也和我一样不怎么和大猫打交道,想来是因为他沉默的性格。
  那时候他在班里是很受欢迎的,男生们喜欢这个靠得住的兄弟,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们也不去考虑他家境的困窘——中学生谈恋爱也就是牵牵手拥抱一下,然后说些自我感动式的海誓山盟而已,还没到需要很多经济实力的那部分。
  听说当时是网红追的阿岩。具体过程我们不得而知,总之有一天开始,这两个人忽然就变得经常腻在一起。阿岩仍然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只是笑,网红靠在他肩上也笑,两个人开心得很。
  后来中学毕业了,不少人还和阿岩保持着联系。阿岩去了一所离家近的普通公立高中,学费很便宜;网红则是交了择校费进了一所名校,两人学校隔着十几公里,从上沙的一头到另一头。但是他们没有分手,网红的学校管得严,平时没时间,阿岩每周都趁周末坐公交过来看她,两人悄悄在学校附近牵着手散步。
  阿岩成绩仍旧不错,即使他的学校平平无奇,在全市六校联考里他还是能考到六百分,如果这是高考这个分数足够把他送进一所985名校。
  寒门出贵子,这句话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可是在高考前,我们忽然联系不上阿岩了。过了好久,有人去了他家,只看见黑白的照片。
  麻绳专挑细处断。阿岩那时候已经满18了,他攒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趁放学后的晚上跑外卖,深夜十点多回到家再开始看书,复习到一两点。
  有一天他出门送外卖,过红绿灯的时候被车撞了。
  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一个多月。网红在紧要关头,一周只有半天能用手机,她不知道。
  这消息我们没敢和网红说,怕她考试心态出问题。等最后一科考完出考场的时候,我们才找到网红,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一开始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我们,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后来我们带她去看了阿岩的墓。
  阿岩埋在乡下,离上沙不远,正好是出租车司机勉强愿意去的距离。当那块贴着照片的小石碑出现在视野里,网红整个人像是灵魂被掏空了一样,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我们把她送回去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她删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换了电话号码,连班级群也退了。
  这次……哈哈,又来了。对啊,她根本不在班群里,没有人有她的联系方式,不可能有人联络到她。这次叫她来的大概是大猫吧。
  作为当年那次的报复,大猫拿走了她怎么也忘不掉的阿岩的记忆。
  –
  网红伏在案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行,我不要忘记……我绝对不要忘记……说好的一辈子都不忘记的!”
  可是没有用,我看着她,仿佛能感觉到记忆像是纱线一样从她身上被抽离。网红无力地伸出手,在空气中抓挠着,想要抓住正在流失的东西,却徒劳无功。
  她像个孩子一样哭叫着“不要”,我们却束手无策,只能沉默地看着。
  终于,过了大概十分钟的样子,网红的哭声止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灯光,就那样坐了很久。
  忽然,她抬起手来,抚摸自己的脸颊。
  “哎,我怎么流眼泪了?”她惊讶地揉着眼睛,旋即又皱起眉头:“糟了,妆花了……早知道不来这鬼地方了,来搞这什么鬼露营,妆都不好补……”
  她一边像平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有点刺人的抱怨,一边拿起手包——直到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东西都摊在桌上:“怎么这些东西都掏出来了?”

她的目光扫过桌面,先是找到了化妆镜,然后目光就落在那枚拉环上。
  “哟,这什么玩意啊?你们谁的收藏品?”她饶有兴致地捏起那枚拉环。
  黄毛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你……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记得我被你们坑过来露营的事?”网红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拉环。
  她研究着拉环,把玩了两下,很快就对它失去了兴趣。但她没有扔掉拉环,我看见她捏住拉环底部,把它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动作熟练得好像每天都练习一样。
  那枚拉环竟然尺寸正好,像一枚……廉价的戒指。
  套上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咦?这拉环还挺合尺寸……”说着,她便摘下拉环,随手往边上一弹。
  我没来得及拦住她,只看到那抹小小的银光落进了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
  ……我们不是围着桌子坐的吗?谁在拍我的肩膀?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但那只手好像未卜先知一样,用力按住了我。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见的是凰十九的脸。
  “别怕。我一直都在这里,刚才你们被拉进幻觉了,看不见我而已。”她说。
  “你……你是谁?”我胆战心惊地问。
  她是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大猫把关于她的记忆塞进了我们的脑海,他到底想干什么?她现在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该不会下一秒钟她的脸就会像生〇危机里的丧尸犬一样裂成四瓣一口咬过来……
  凰十九似乎根本不打算回应,她只是看着我说:“这本书是你一路带来的吧?”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她,毕竟如今对方是人是鬼还未可知。不过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点点头。
  “回去好好洗个手吧,这本书是人皮做的。”
  凰十九越过我,从桌上拿起书来。她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用双指捏着书角,抖了两下。
  我们之前明明也检查过这本书,除了外表比较恶心之外分明没有丝毫异样。可是十九这一抖,书页间居然滴滴答答流下血迹来。污血啪嗒一声落在小桌上,砸出一片溅射的暗红色。
  “以发肤为纸,以血和辰砂作墨,留下的便是铮然有声的咒言。在这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忽然想起这本书寄来时垫在快递盒子里的东西——我还当是什么缓冲垫料,原来那真的是头发?
  一股恶心感从我胃里翻起来,直冲喉头。凰十九却似乎早有预料地一拍我后背,这一下用劲不大,但却非常精准,正好把我拍得一僵,反流到一半的呕吐物又缩了回去。
  所有人都看着她。十九提着书页,淡淡地说:“没错,你们并不认识我,但我不是你们的幻觉。我是为了这本书来的。来吧,让它讲完最后一个故事,今晚就会到此结束。”
  说完,她便当着我们的面,再一次翻开那本人皮书。
  故事的内容又一次变了,变成了几句留言一样的文字。
  “父亲还没牺牲的时候,在边防站巡边的时候取了一点西北的风沙,装在小小的玻璃瓶里,寄给家中的儿子。”
  “一报还一报,洒在地上的沙子没法一颗颗回到碎裂的瓶子里,丢掉的东西也没法再找回来。”
  “如今我已不在人世,这就算我最后送给你们的纪念。好好过自己的人生,我们两清。”
  三句话,最后留着大猫的签名,一样是歪歪扭扭、难以辨认的字。
  就在我读完最后一个标点的那一瞬间,金色的光投在了桌面上。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它从厚重的云层里钻出,斜斜地投来上沙夏日那灼热的阳光。
  天亮了。
  –
  我们收拾好东西,还了露营用品,走到山下去等巴士。说来也怪,看钟表的时间我们一夜都没有睡觉,我却不觉得困。
  马哥他们三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不知为何,看着他们我有些同情,却又没太多同情。一切都根源于那一年他们自以为是的恶意,最终在今天,恶意结出了恶果。
  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像这样的恶意没能招来报应?虽说报应不常有,可它不来才是不正确的。
  可是我还是有一件事想不通:为什么是我?
  这个疑问我想了一路,始终想不通。巴士到站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大着胆子,去向凰十九搭话。
  这个神秘的小个子女孩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似乎是在等另一班车。她肩上挂着一个手提袋。那是个超市里卖一块五一个的无纺布购物袋,还印着某个连锁超市的Logo;但那本大猫的人皮书就装在里面。
  我蹭到她跟前,吸了口气,才开口道:“你……你好?”
  “不给电话号码,不加〇信。”凰十九头也不回地说。
  我立刻尬在原地,像个考雅思口语的大学生一样呃呃啊啊起来。
  凰十九合上书,冲我笑了笑:“开玩笑的,什么事?”
  我这才放松下来,对她说了我的问题。凰十九认真地听着,待我说完,她想了想,说:“直接问本人如何?”
  “问本人?”
  “对。这本书不只是记写咒言而已,它其中有制作者的一丝执念。问它的话,说不定会有结果。”
  她说着便从裙子口袋里取出自己的黑手套,戴上之后,从购物袋里拿出那本人皮书来。
  透过树荫的光斑落在书的封面上,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本书相比之前少了几分令人不适的感觉。
  我问:“需要我做什么仪式念什么咒语吗?”
  “不用,仪式已在制作这本书的过程中完成,翻开它本身就是仪式的最后一环。”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捏着书角,翻开封面。只不过,这次我看到的却不是一行字,而是……一段画面冲进了我脑海里,我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的灼热难耐,高温的地面上阳炎蒸腾。
  我看见眼前的下水道盖板格栅,看见破旧的格子地砖。我看见散落在地的玻璃碎片,西北的风沙从小小的玻璃瓶里挣脱出来,在一条小小的水沟边咆哮。
  我的双眼酸涩,胸口像是要爆炸一般疼痛。我徒劳地用双手去捉那一地的风沙,笨拙的手指却捉不住那桀骜不驯的风。
  有个带着稚气的声音问我:“喂,你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不停地往下落。
  那个人似乎明白了,他在我身边蹲下。
  “别哭了,我帮你找。”
  可是啊,可是啊,沙子怎么能捡得回来呢?
  “又不是水,能捡回来多少是多少,总比没有好。”那个人已经开始了,他伏在地上,一点点捧起那一小段风沙。
  “我听妈妈说,沙子本来是石头。风不停地吹,雨不停地打,慢慢把石头磨成砂砾,再磨成沙子,最后沙子就会变成灰尘、变成风。”他说,“如果沙子变成了风,它就会回到天上去,吹过世界上所有的角落。妈妈告诉我,要是你有什么话想对别人说,就可以对着沙子说话。沙子变成风的那一天,就会把你的话带走……就像大海里的漂流瓶一样,总有一天会传到你想告诉的那个人耳朵里。”
  那眼泪……眼泪也会被他听见吗?
  我不哭了。
  我呼出一口气。眼前的光景散去,我落回现实里,像是从泳池里浮上来。
  凰十九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那本人皮书。那是我翻开的唯一一页,上面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只有最后的几个字。
  “放下过去,往前走吧。谢谢你。”
  不知什么时候,我也流下了泪。

2.开膛

  回到学校之后我赶紧把那本书接触过的东西全烧了。也没别的,就是恶心。拆包裹的时候留下的头发都被我全用吸尘器吸了一遍,也烧了。
  过了几天,我在新闻上看到,黄毛他们三个被发现死在家里,死状极惨,好像被扔进了绞肉机一样。新闻里马赛克涂了一墙壁,我不是太想去想象现场。
  至于大猫……既然他的头发、皮肤、肋骨之类的都在这里,想也想得到他本人怎么样了。我只能希望,他报了仇能走得安心一点吧。

  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有个传言在学生们之间渐渐流传起来。说是我们的系主任死了。
  这个系主任就是典型的中年人形象,秃顶,啤酒肚,脸色阴沉。平时对学生也不好,没人喜欢他。听说他老婆一早起来发现他死在床上,开膛破肚,脸上惊恐的表情凝固在那里。他的左边肾脏被人整个摘走了。大家都偷偷传,说是他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深夜破窗进去把他的肾取走卖了。
  我听着只想笑。据我所知,这人是有尿毒症的,还接受过肾脏移植手术。器官贩子要这货的肾脏干嘛?要是拿去喂猪,怕是猪都不吃。
  无论如何,这不关我的事。我依旧好好混我的日子,趁暑假在家里瘫着打游戏。
  但是吧,有时候事情就这么巧,坐着不动麻烦也会找上你。
  过了一周多,我那根手指差不多快好了的时候。我早上下楼丢垃圾,到了楼下,看到隔壁楼下面围了一大堆人,吵吵嚷嚷,还有警察什么的。
  人爱看热闹是天性,我于是就凑过去,跟路边看热闹的大爷一打听,那边估计也憋得慌,竹筒倒豆子一样就说出来了。
  原来那边有一家独居的,是个中年女人,听说是什么官,帽子不小。她女儿在附近的大学,一周回来一次。这女儿读的大学放假比我们晚半个月,今天她刚考完,回家把门一开,发现母亲躺在沙发上,都快发臭了。
  我说这女儿平时都不往家里打个电话?大爷说听说这母女关系不好。他说,关键是那母亲死得太诡异了。开膛破肚,肝脏被整个摘走了。脸上那个表情哟,啧啧啧,吓人。
  我当时就想起我们那系主任了。难道真有那么个器官买卖犯罪团伙?还流窜作案?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十九。

  明明是大热天的,外面快四十度了,她居然还穿着一身黑裙。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好像有什么感应那样,马上回头,正好跟我对上了眼。她显然犹豫了一下,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一样,转过身冲着我就来了。
  我总觉得一大团麻烦正在跟陨石一样朝我的脸上砸过来。说实话很想转身就跑,但是心里又有个声音说你的好奇心怎么办?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没转身跑掉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庆幸的选择了。

  十九走到我面前,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说不是让我去大战妖魔鬼怪吧?
  这么冷的笑话,十九却噗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不是,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带我进那边现场去。
  我说我哪有这神通啊,那可是警察诶。十九说,我有全套的授权文件,证明我是刑侦方面的专业人士。但是……他们不信我。
  我哦了一声。十九,怎么说呢,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偏偏今天穿的还是一套跟刑侦完全搭不上边的黑洋装裙。这么个小姑娘上去说自己是刑侦专家,警察能信才怪了。
  我说你把文件给我吧,我试试。
  当然不可能直接去了,早上下楼丢垃圾我穿的是睡衣,这时候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蠢得不行。我回楼上换了身衣服洗了个脸,到楼下接了十九的文件,去找那边看封锁线的警官。
  我这张脸虽然也是个年轻人,不过总比一个一米五的小姑娘看起来靠谱。我糊弄警官说我是学法医的,十九是我的学妹,再加上那一套证明文件,警官还是半信半疑地放我进去了。
  趁坐电梯的时候,我问十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头绪吗?
  十九说,大概有,但具体要看了才知道。

  楼下的警官估计拿对讲机通知过楼上了,楼上这边没说什么多话就把我们放进了现场。这家摆设很奇怪,一进门就正对着沙发,沙发上躺着死者,胸口到小腹的位置被划了一道裂口,里面花花绿绿的内脏翻出来。因为是夏天,死者的尸体腐烂很快,脸都开始变形了。只能依稀看出她死前表情惊恐。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尸臭,我还没吃早饭,闻着胃里直泛酸。
  我好不容易忍住没吐出来,估计这早饭是吃不下去了。十九面色如常,她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来个口罩戴上,又拿出一副橡胶手套。
  负责这里的是个老警官,姓徐。他一看我这一脸发白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拍拍我肩膀,说头一次见这场面吧?你干这行得赶紧习惯啊。我说我跟您实话说吧,我是学电力的,跟这个不搭边,那边那姑娘才是干这个的。要不是楼下那大哥死活不信,我也不至于进来受罪。
  徐警官也是一脸不相信,说你没逗我玩?
  话没说完,那边十九已经脱了手套,走过来了。

  死者是直接站着死的。
  根据十九的勘察结果,死者应该是准备坐在沙发上,手里还端着牛奶。厨房里找到了热牛奶用的奶锅,里面还有发了臭的奶渍。她站在那里,突然就死了,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杯子在地板上打碎,电视也没关,还是几天后尸体被发现时,警官们关掉的。
  我说等一下,怎么回事,突然就死了?
  十九说别打岔。说她突然就死了,是因为完全没有挣扎痕迹。一般来说,开膛破肚这种死法的人彻底死去前是会有下意识的应激的,最少最少会划拉两下手脚,把周围的东西弄乱。但死者现在的死状根本就跳过了濒死部分,就好像是个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更奇怪的是她的致命伤。
  徐警官说,难道是致命伤在别的地方?
  十九摇摇头,说不是,致命伤就是那道胸腹之间的伤口,那道伤口导致了大出血,和肝脏缺失的失血一起杀死了她。关键是伤口……小白,你觉得伤口是用什么造成的?
  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小白是在叫我。我忍不住一阵苦笑,说姑奶奶,我有名字的啊。
  十九说别废话了小白,快点。
  我说,是刀之类的利器吗?
  十九说,不是。那道伤口是被人用蛮力直接撕开的。而且是……从里面。

  直接撕开?我想象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九说,这就很有意思了。有个人,或者什么东西,晚上偷偷潜入了死者的家,在死者准备坐下的时候,从她的正面出现,像是拆包装盒一样,哗啦……(说到这里,她做了个很应景的手势),从内部把死者开膛破肚。然后它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度摘掉了死者的肝脏,期间一点血也没溅出来,而且死者还毫不反抗,没有挣扎。它走后,死者就啪叽一下倒在沙发上,直到两天后被打开门的女儿发现。
  徐警官听着也有点发毛了。他说,小姑娘,你……真没看错?
  十九没回答,只是说警官,你们准备一下把现场收拾了吧。证物什么的最好拿去烧了,这边之后会有人接手,过会会给你们下命令的。
  徐警官半信半疑地去招呼人了。十九扯扯我的衣袖,说小白,跟着来吧。

  十九带着我出门,站在路边上打了个出租。上车之后,她直接报了个地址。那个地址大概是在市中心附近,是一家医院。
  我跟十九并排坐在后座上,空间狭小,离得又近,她身上传来一股少女特有的清淡香味。本预备役法师当即有点杂念了,赶紧转头看着窗外。我尝试着转移一下话题,于是问,为什么要去医院?
  十九说,你真相信有人能做到我说的那些杀人方法么?
  我摇头。
  十九说你不信就对了,是没有。杀那个女人的根本不是人。
  九天前,上沙大学有个系主任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说知道,那就是我们系主任,以前是教法医的,对我们这电气专业根本一窍不通,还爱瞎指挥,平时特别招人嫌。十九有点意外地眨眨眼睛,说原来你是上沙的学生啊。那你该听说过他怎么死的吧?
  我说好像是跟这个一样,不过丢的是左边肾脏……
  十九说,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左肾和今天丢的这个肝脏,是同一个人的?

  她刚说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死者身上的脏器怎么会是同一个人的?不过很快我就懂了:“你是说,器官移植?”
  十九点点头。
  “其实之前还有另外一例,六月十九号清早被发现的,丢的是肺脏。这个共同点太明显了,他们全部都接受过器官移植手术,被取走的正是那些被移植的器官。而且,这些器官,全部来自同一个捐献者。”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当年做手术的那个医生么?”
  十九点点头。她说,如果她没猜错,这事该跟那个捐献者有关了。
  车很快到了医院,下车的时候,我看见司机拿怪怪的目光看我们。我估计他把我和十九当成神经病了,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但也懒得解释了。
  上沙医院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医院了,在全国也颇有名声。医院里人来人往,十九没走正门,而是带着我绕了一圈,从一个侧门钻进了医院的家属区。
  这家属区一看就知道是上世纪建的,老式建筑,公用开放式走廊,老旧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防盗窗下挂着积了厚厚泥灰的空调外机。我跟着十九径直钻进某一幢楼,敲响一扇落满了锈的老式铁格子门。
  过了一会,有人打开了铁格子门后面的木门,咳嗽了两声,问,找谁?
  十九说,我们找刘医生。
  “是我,什么事?”
  “关于六年前那台同时五次移植的手术。”十九简单地说,“五个接受移植者,有三个在一个月内接连暴毙。我们是警察,来了解一下情况。”她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个小黑本出来,隔着铁门给门那边的刘医生看。我扫到一眼,那本警察证上竟然真是十九的照片,穿着警官服,表情一板一眼,竟然有种莫名的可爱感。
  门后面的刘医生又咳嗽了两声,叹了口气,把门打开了。

  刘医生是个很显老的中年人。满头黑白夹杂的头发,胡子拉碴,削瘦而疲惫。他领我们到沙发上坐下,走到厨房,不一会端了两个杯子出来。他递给我的杯子里装的是茶水,我看了下,还是银针。我又偷眼去看十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然后我看见她那个杯子里是热牛奶……
  我好悬没忍住笑出来。
  刘医生步伐很慢,几乎是在地上拖着走的。他在我们对面坐下,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关于那次移植手术的全部始末。”十九冷冷地说。
  刘医生叹了口长气,好像要把自己的肺都挤空那种。他说,那就是个长故事了。

  六年前刘医生还是上沙医院的主刀医生,专攻人体器官移植,意气风发,手上活人无数。那年,他接到了一台奇怪的手术。
  一个捐献者,五个器官。捐献者刚死不久,是死于颈椎机械性损伤,换句话说就是上吊死的。四个移植者几乎同时赶到并配型成功,他要在十二个小时内,连续完成四台移植手术,分别是肝脏、两个肾脏、肺脏。
  肝脏给了今天早上我和十九看过的那个女官员,左肾给了我那死掉的系主任。肺脏给了一个土木工程师,右边肾脏给了一个公寓管理员。最后一个严格来说不是器官,是他的眼角膜。刘医生不管眼科,那台手术就不是他做的了,只听说几天后移植给了别人,具体他也不清楚了。
  我问,器官移植的配型是很难的吧?这四个人怎么会这么巧凑在一起手术?
  据我所知,所有等待器官移植的人都只能苦苦等待,一旦有愿意捐献的供体,必须等他做过配型检查,确定是否适应自己的身体。而这个捐献者,据刘医生说,刚签过捐献协议没有多久,还没来得及接受配型检查,那么捐献者就只能碰运气。四个捐献者,都是同一时间赶到,又几乎是同一时间完成了配型检查,还全部通过了——这得多小的概率?

  刘医生说,他也觉得奇怪。而且捐献者是自杀,这让他很费解,这事还有赶着上的?但是手续齐全,他总不能凭猜测就不让别人做手术。
  十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很可爱地嘟起嘴,摸着自己小巧精致的下巴。我想她这卖萌的行为应该是无意识的,因为她很快就问:“恕我冒昧,您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刘医生苦笑一声。他说,做过那次手术后,他的事业坎坷不断。虽然他没有犯任何错误,医术也并未变差,但还是出了几次严重的医疗事故。原本升迁的路断了,他不死心地百般打听,终于有一次,院长在酒后带着醉意跟他说,放弃吧,有人不想让你继续干了。
  他心灰意冷,第二天就递了辞呈,之后便消沉至今。
  听完这些,我脑子里闪过些什么。我闭上眼睛,凭借直觉,我意识到这些事情背后隐隐约约藏了一条脉络,像是云雾里隐现的电光般。但我仔细想的时候,又实在没了头绪。
  十九留下了刘医生的联系方式,起身招呼我,说小白走了。
  她走前顺便端起那杯牛奶,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见底。我在内心里憋着笑,跟着她出门去了。

  等背后门关上,我迫不及待地问十九,说你有什么头绪吗?
  十九说,你先跟我来吧。
  我于是又跟着她出了医院门,辗转一番,最后钻进了某条小巷子。这地方正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圈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胡同名字叫梧桐街,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十九带着我在一扇涂了黑漆的木门前停下,敲敲门。
  几乎毫无停顿,门那边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谁啊?
  十九说,元宵,是我。
  门立刻开了。门后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古色古香,正对面是一间飞檐挂角的小楼,深檀色的油漆,左右是两间小平房。我探头去看开门的人,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感觉到一点怪异的凉气。那股凉意就像是把手伸进水井一样,带着微微的湿气。
  “老板你还带了人回来?”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出现得极突兀。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懒懒散散,跟没了骨头的软泥一样。
  我一惊,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不到的,元宵不是活物。”十九拍拍我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来,看这里。”
  我不明所以地盯着那根手指。十九的手纤细白皙,精致得像是一件玉器。她那手指直往我眼前靠,等到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斗鸡眼了,十九才说:“现在你该察觉到了。”
  我满脑子疑问,察觉到什么?就在这时,我发现了。
  在我的视野边缘,余光里,门边站着一个白衣的身影。
  我一个激灵,转头去看,那身影却像是幻觉一样消失了。
  “你看到了。那就是元宵,你越是想看见她,就越看不见。”十九收回手,耸耸肩。
  我说她是鬼吗?
  “是,没错……老板,你今天怎么会跟别人介绍我?”元宵的声音。这次我听得清楚了,她就在我右手边站着。
  十九说,这是小白,正常人,以后说不定会变成自己人。你去帮我把东西清理清理,我要用寻龙法。
  元宵哦了一声。接着,一股阴凉的风从我身边吹过,带着淡淡的花香味。我知道这是元宵跟我擦肩而过了。我问十九,变成自己人是什么意思?
  十九笑笑,说,“这里是我开的一间小店。想必你差不多猜到了,我专门负责解决那些‘超越常识’的问题。现在我还需要一个助手。你愿意吗?”
  我说我要答应了是不是天天见鬼?
  “不一定是鬼,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是多半不会天天见。”
  我有点犹豫。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留恋我那混吃等死的生活,但是我内心又有点痒痒。十九好像看出了我的迟疑,说现在不决定也可以,先让我看看工作内容,看完再决定也不迟。

  过了一会,阴凉的风重新擦过我身边。元宵耷拉着有气无力的声线,说老板我准备完了。十九说行了你睡觉去吧。
  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仔细感受一下那不正常的凉意。元宵无力地叹了口气,说好玩吧?
  我才意识到这不太礼貌,赶紧道歉。元宵叹了口气,在我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不重,凉凉的,像是碰了一下冰块。然后她就从我身边刮过去了。
  十九一直在背后看我,这时候她问我,说鬼好不好玩?
  我说不好玩不好玩,万一我晚上起来上厕所,一没注意唰一下看见她出现在我旁边,肯定吓得脑血管都爆掉几根。十九扯着我的袖子把我往左手边那间屋子拖,一边走一边说,鬼就是那样的,之前元宵就这么吓到过人。她说元宵是跟这个小院子共生的,离不开这里,所以才需要一个能陪她到处跑的助手。
  说着我跟她进了那间房,里面黑乎乎的,一股实验室一样的福尔马林味。十九跟没事人一样就进去了,我只好把手机掏出来点亮屏幕照明。光一亮起来,我最先看见的是一大堆书架,上面摆了密密麻麻的玻璃罐。我随便找了一个,仔细一看,里面泡着个诡异的什么玩意,像个章鱼,但是却长了一身黑色的鳞甲,卷曲的腕足边角带着锋利的角质尖刺。
  我戳戳玻璃罐子,那玩意竟然猛地睁开眼睛,金色的竖瞳正好跟我对视。
  见鬼,章鱼眼睛能长成这个样子的?

  十九的声音从那边传来:“那个是北海巨妖的幼芽,别跟它对视太久,烧脑子。”
  我赶紧甩甩脑袋,绕过那个书架。那章鱼一直瞪着我,见我走远了,才重新闭上眼睛。我走到十九身边,她点着浊黄色的蜡烛,正摆弄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好像是一片乌龟壳。我说你这架子上都是这种玩应?
  十九一边拿蜡烛火焰燎那个龟壳,一边说是啊,都是我的收藏。她顺手点点旁边的某个架子,说你可以看看那个。
  我过去一看,那是个大罐子,里面泡着本书。当然了,就是那本大猫做的书……
  这时候背后咔嚓一声。我回头去一看,是十九手上的龟壳烧裂了。我凑过去,看着她戴上自己那副黑色的手套,然后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个小瓶子。
  小玻璃瓶里装着一束头发。
  “这是那个女官员的头发,我趁检查尸体取的,是最靠近头皮的一截。头发这种东西,是思念的副产物,发根部的头发会沾染些许魂魄的气息。”十九一边解释,一边把那头发取了一根出来,在火上烧了,让那一缕青烟缠上裂开的龟甲。
  违反常识的事出现了,龟甲上的裂纹有一部分逐渐被丝丝缕缕的青烟填满,形成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那些烟气打了个错综复杂如毛线团的结。十九盯着那个看了一会,说没错了,魂魄有缺,杀人的是鬼物。
  我也盯着看,却怎么看都看不出名堂来。那烟雾扭曲纠缠形成的符号在我眼里根本就是一团乱麻。

  “别看啦,你看得出什么才叫奇怪。寻龙法的卦象本来就复杂,我还烧了一缕魂魄进去,这寻魂卦象比原来乱一倍有多。不是多年跟这些打交道的话,看不懂的。”十九笑。她拍拍手,喊,元宵!
  元宵又冒出来了,这一次就在我身后,我差点被吓一跳。十九说,帮个忙,去查查六年前那个捐献者的事。另外还有,接受了角膜移植的那个对象,也帮忙查查看。
  元宵说老板,那你得给我加工资。
  十九捂着额头说好好好,加多少都行,快去。元宵这才满意了,又刷一下消失。
  我问,那我们怎么办?
  十九说,不怎么办,先去见见那个右肾吧。

  这时候天快黑了,我跟十九直奔那个公寓管理员的住处。那地方在二环外面,稍微有点偏僻。十九说,那个公寓管理员现在还在做那份工作,他把公寓买下翻了新,一直住在那里。
  我们很快到了那人门前,敲响了斑驳的老木门。
  应门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比十九矮半个头的样子,水灵灵的,颇有些可爱。靠着十九那张不知哪来的警察证,我们得以在屋里坐了下来。屋里的家具显然有些老,红木电视柜上摆着几张照片。有一家三口的合照,也有父女二人的照片。十九仔细看着那张父女合照半天,摇了摇头。
  户主姓张名正,也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小女孩是他的女儿萌萌,今年刚上初中。我们等萌萌进房间里去了,才向他说了关于其他被移植者纷纷暴毙的事。十九没跟他提起鬼神之类的玄学,只向他描述了案件细节。我一直注意着他,我发现,在十九说到死者们死法奇怪,器官被取走的时候,张正的手捏紧了,指节发白。
  我心说娘的,有问题啊!
  等十九说完了,我尽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问您能想起什么有关的线索吗?
  张正叹了口气。他说,那位捐献者,就是在这座公寓里自杀的。

  捐献者叫王传文,六年前是这里的住客。张正说,他身上背了很多债务,据说是好赌的父亲留下的高利贷。正因如此,他很缺钱,只能住在租金最便宜的阁楼上。每天早出晚归,身形消瘦得不成样子。
  关于器官捐献,是张正介绍给他的。在上沙,签下遗体捐赠协议能够得到一笔补助,器官捐赠也是。换句话说,就是在活着的时候预先卖掉自己的尸体。
  张正说,他觉得那笔补助虽然不多,但是多少也能缓解一下王传文的窘迫。没想到,就在一周之后,王传文自杀了。
  我问,您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张正说,我记得那几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虽然淤青藏在袖口下面,但我还是看到了。我觉得……他是不是又被那群收高利贷的找上门了?也许是因为这个才选择自杀的。
  不过,在他自杀之后,那间阁楼里出现了些怪事。
  他说,住楼下那一间的住户经常找他抱怨,楼上有奇怪的声音。一开始他也没在意,但是后来那家人闹,他没办法,就去听了一次。
  “啪,啪,啪,我听得很清楚。深夜快十二点的时候,那种小孩拍皮球的声音……还有隐约的笑声,拖曳家具的声音……”张正的脸有点发白,“可是那间阁楼我一直没租出去过!我壮着胆子上楼去看,门好好地锁着,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十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前面也说过,我常用的那个手机是开震动的。这时候响起来的,是我平时不用的那个号码,也就是大猫给我寄包裹用的那个旧号。我摸出手机,那台有点旧的手机上显示着诡异的来电号码,八个4。
  这号码让人毛毛的,要是深夜打过来,我还真不一定敢接。不过现在,十九在我旁边坐着呢,我倒不是太慌这个,随手就接了。
  那边传来一个有气无力,让人一听就发自心底疲劳的声音。是元宵。
  元宵说是小白吧,老板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我说姐啊,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的?元宵说黑进运营商服务器查的。老板出门从来不带手机,我只能打你电话了。
  我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这鬼怎么这么高科技的?那边元宵跟会读心术一样,淡淡地说,“很奇怪吗?活得久了什么都会而已。”
  我已经放弃槽这点了,转过头去对十九挤了挤眼睛,站起来走到了阳台上。阳台离客厅有段距离,在这里不用担心张正会听见我和元宵的谈话。我说元宵,可以说了。
  元宵二话不说开始报菜名一样报她收集到的信息。

  “捐献者的本名叫王传文,曾经就居住在你们现在在的那座公寓里……”
  “我们这边已经知道了。有别的吗?”
  元宵哦了一声,说:“我这里找到了他的社交账号。六年没有动态,他的账号被注销了,我从服务器缓存里抢救出来一点碎片,等一会发给你。其他几个死者的详细信息我估计你还没看过,简要地跟你说说吧。”
  “女官员,终末期肝硬化,活不过一年。工程师,严重的肺阻塞性疾病,上沙医院院长的侄女婿,他靠这层关系快速搞定了移植手续。系主任,原法医系讲师,尿毒症,接受移植后调入上沙大学,六年间缓慢升迁,最终做到系主任。公寓管理员,肾衰竭,几年后买下了这幢公寓。”
  “角膜呢?”
  “角膜我还在查,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今晚能完成。就这样,有什么事再联系我。”
  她说完这一大串,啪一声挂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干瞪眼。马上,聊天软件上有个账号向我发送好友申请,头像是个包子一样软乎乎的幽灵,简笔画的,昵称就叫做元宵。我点了同意,那边立刻发来一个文本文档。

3/21 01:19:26 ID:4KvOKqp [举报] [订阅] No.12629107
身上欠了几十万的债,利滚利越来越多。现在每天只睡四个小时,饭钱只有五块,累得人只剩一百多斤。怎么办,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
6/16 01:22:17 ID:pldjdus [举报] No.12██████
抱抱po,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6/16 01:35:49 ID:K6█████ [举报] No. █████3██
比惨1
6/16 01:36:58 ID: 4KvOKqp(po主) [举报] No. ████████
[图片]
>> No. █████3██
比惨赢了我又没什么好处。是真的压力好大。
我甚至想过自我了断,不过怕疼,下不去手。
6/16 01:37:52 ID: 4KvOKqp(po主) [举报] No. █████114
算了,谢谢这么晚还在陪我的肥肥们,我果然还是继续挣扎一会吧。仔细一想,生活也并不是那么糟糕嘛。
6/16 02:16:21 ID: ███████ [举报] No. ██7█████
恶臭编号
6/16 03:05:47 ID: ███████ [举报] No. ████████
>> No. ██7█████
数字狩猎小鬼即刻脱粪治疗,请
>以上是最后一页,没有更多回复了<

  从文本上来看,这似乎是来自于某个匿名版的记录。很多编号之类的地方都残缺不全了,元宵打了一串黑条上去。她顺便给了一条注释,这个编号4KvOKqp的正是王传文。看起来,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绝望。虽然他说试过,但是怕疼的人多半是死不成的。
  这也算我的一点亲身经历吧。
  王传文的第二条回复里附了一张图,是手机拍的照,也许因为数据损坏的缘故,那张图有点失真,还微微泛绿。照片拍的是一条手臂,上面有个浅浅的伤口,似乎是拿刀割的;靠近上臂的部分,有一小团规则的淤青。
  我意识到那是个针眼,抽血的时候,如果被抽血者体质不太好,就会留下那么一片淤青。王传文抽血干什么?卖血?
  不对不对。按他的经济状况,如果卖血那必定比较频繁,针眼应该不止一个。我发了条消息给元宵,让她查一查王传文有没有卖血的记录。干完这些,我把手机塞进口袋,打算回沙发上坐着。这间房子的阳台是开放式的,张正把它用玻璃封了起来。我这个时候随意地抬头一看,却看到了让我几乎心脏停止的一幕。
  旁边的阳台,一张脸紧贴在玻璃上,苍白的面容扭曲变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我手机啪一下摔在地上,一口凉气卡在喉咙里,头发梢都竖起来了。那张脸跟我对视了短短的几秒,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是张正的女儿。
  张正这间房子是把两间相邻的房间打通连成的,隔壁的阳台应该是他们的主卧室,刚刚那个叫萌萌的小女孩就是钻进那里去了。我这时候心脏还在狂跳,也是忍不住笑了自己一声,捡起掉在地下的手机,往回走了。
  但是我越想越奇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个人待在没人的房间里,怎么会不开灯?而且,那个笑容,我实在觉得瘆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好像……并不是在对我笑。
  而是对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

  我回到十九身边,挨着她坐下,心里莫名的不安感总算少了一点。张正不在,十九看了看我,稍微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我跟她说了刚才的情况。十九点点头,说你等会不要离我太远。
  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意思,张正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我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该不会……
  张正说,这就是阁楼的钥匙了。
  “那次上去看了之后,我又托人请了几个高人上去看了看,都说看不出什么。他们又是烧符纸又是舞剑的,那声音却一直没消失……最后一次上去大概是五年前吧,钥匙都快生锈了。你们可小心点……”他唠唠叨叨地递来钥匙。
  好的不灵坏的灵,我在内心里哀叹一声。

  楼道里黑咕隆咚的,我伸手拍亮了声控灯,那灯光是冰冷的惨白,洒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时不时还闪烁一下,气氛更诡异了。
  其实这幢楼别的地方灯光都很正常,唯独这段通向阁楼的楼道没有随着其他地方一起翻新,灯管是十几年的老东西,能亮起来已经是个奇迹了。楼道里铺的还是瓷砖,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很快我们就到了门前,我有点发毛,问十九,说明天白天再来不行么?
  十九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数钥匙,一边说,不行。你仔细想想,这几起命案的时间。
  我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最早的那一起命案案发时间十九跟我提过,是6月19日清早;第二起系主任暴毙案是6月30日发现现场;第三次,也就是今早那一起,十九推定受害者死亡时间大概在7月6日,3天之后的7月9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第三起命案案发。
  我心算了一下时间,忽然意识到了十九为什么坚持要现在来。6月19日清早案发意味着6月18日晚受害者已经死了;从6月18日到系主任死亡的6月29日晚,是11天时间,从6月29日到7月6日是7天时间……
  等差数列的前两项。万一“王传文”真是按这个规律作案的,这一次间隔就该是3天……那么,明早再来,看到的恐怕就是张正的尸体了。
  十九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钥匙,正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没转动,门就被推开了。十九皱起眉头,说,这门根本没锁。

  阁楼房间里传来一股阴湿的霉味,门口黑洞洞的,隐约有冷风从里面冒出来。她不知从哪里又变出那副黑色的手套来,戴上右手那只,左手却没有戴,而是伸向了我。十九抓住我的手,说,千万别松。
  她的手很小,凉凉的,像是一片软玉。十九从包里掏出个小手电筒,交给我,让我拿着,我随手按亮了,四处照了照,突然发现门外楼梯上的灰尘印记有点不太对。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被十九一把拉进了黑暗里。

  这个阁楼房间天花板是斜的,有一个灰扑扑的小窗,头顶是几根房梁。当年,王传文恐怕就是在那之中的某一根房梁上吊死的。我四下扫视着,房间里的摆设好像都没动过,书架上放着快变成叶子干的盆栽,床头摆着一大套《全球通史》,还有本莎士比亚的《亨利八世》。地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小孩子的玩具,皮球、拼图、故事书之类的。我仔细看了看,那些玩具虽然有些旧,但上面竟然没有沾灰。
  十九微微低着头,好像在听什么,我不想打扰她,轻手轻脚地摸了摸书桌。
  厚厚一层灰,我一摸,划出一条痕迹。等等,灰尘……
  这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了刚才我为什么会觉得不对。门口的楼梯,按照张正的说法,已经有六年没人上来过了。但刚才在手电筒的反光下,我看见,除了我和十九留下的脚印,地上还有另外一道痕迹。
  很小,像是小孩子的脚印,沿着楼梯扶手边,整整齐齐。

  就在这时候,手电筒的光线边缘,闪过一张苍白的脸。

  我差点叫出声,手上不自觉地用力。十九立刻感觉到了,她猛地回头,戴着手套的右手上忽地有什么闪了一下,很亮,像是闪光灯那样。怪异的感知冲进我的脑海,就好像是从第一人称突然拉到了带热成像的45度俯视视角上,我一下子察觉到了……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
  就在书架后面,蹲在那里。
  我深呼吸了两口,定下神,大着胆子一步步靠近过去。转过书架的转角,那个人便出现在我们眼前。
  是那个叫萌萌的小女孩。她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正发出吃吃的憋笑声音。
  十九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萌萌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开心的笑。不知为何,我觉得那笑容有点阴森——
  “前天是搭积木,昨天是拍皮球,今天是捉迷藏……我在这里躲了好久了,他还没有找到我……”
  话音未落,十九忽然变色。
  “小白,回去!张正要出事!”

  我来不及细想,跟着她钻进楼道。十九远没有我跑得快,我一咬牙,干脆拦腰抄起十九,跟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
  十九很轻,感觉跟一袋棉花差不多,即使是我这体测险些不及格的死宅,扛起来也没什么压力。我一边下楼梯,十九一边在我背后说:“王传文一直没走,就待在这间阁楼里!他跟那个小孩子认识!”
  我浑身发毛:“这么说,萌萌真的不是在对我笑?王传文那个时候在我背后?!”
  十九喊:“肯定是!他那个时候察觉到我了!”
  楼道里灯已经彻底灭了,黑漆漆的,不过我现在有十九夜视仪,倒是难不倒我。张正家很近了,我依稀能看见他们家的客厅窗户。十几分钟前我们离开的时候那里还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这时候却灭了。
  门里面传来不似人声的低笑,和一个陌生声音暴躁的低吼。
  “还给我……还给我……!!”
  十九拼命拍我的背,我赶紧把她放下来。她像是沾了水的小动物一样抖了抖脑袋,随手取掉扎着侧马尾的发圈,套在我右手手腕上。然后十九松开一直牵着我的左手,指指张正家那扇紧锁着的老式木门:“踢门!”
  她松手的一瞬间我就变回了正常的“第一人称视角”。听到这里,我点点头,侧过身子垫了两步,飞起一脚踹在门锁上。

  不是我吹,在踹锁这件事上,我是一把好手。我们宿舍的门偶尔会卡住,用钥匙也打不开,这时候就只好踹锁然后报修。本人荣膺学生十三公寓门锁杀手连续三年,还收到过室友送的锦旗(当然是恶作剧),累计踹开的门锁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早有经验了。
  我本以为这技能出了宿舍一辈子都派不上用场,毕竟现在都用防盗门了,钢铁侠想踢开都得花点力气。没想到大学还没毕业,这技能先救了一条命。
  那老木门根本不是我破门飞踢一合之敌,干脆地开了。十九冲了进去,手上亮起夺目的光。这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凤凰形状的印记,亮着耀眼的熔金色。
  这光照亮了房间,先撞进我眼里的正是张正那张惊恐欲绝的脸。他站在电视机前,摆着一副转身转到一半的姿势,胸腹间衣物敞开着,小腹像是里面有只异形一样不安分地鼓动。
  我定神看了看,那凹凸的形状竟然很像……一张人脸。
  十九呵斥一声,“住手!”
  那东西顿时不动了。十九冷着脸走过去,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用力一扯。
  有东西被拉出来了。我看见,那东西隐约是个长条的蛇形,被十九跟抽厕纸一样从张正的肚子里抽了出来,甩在一边。那东西也没落地,就那么浮在空中,发出瘆人的哀嚎。
  “你已经死了,既然还流连人世,那就必须有个理由。”十九说,“说吧,王传文。”

  王传文是个模模糊糊跟人性怪一样的光团,黑咕隆咚,被十九手上的金色光芒照着,才勉强看得清轮廓。他飘在那里不说话,十九就指示我先把不能动的张正搬沙发上去,免得累惨了。我把张正扔在沙发上,听见背后响起嘶哑失真的声音。
  “我……我不甘心……”
  “怨恨未了。”十九点点头,“你还记得多少?”
  “我……他们杀了我……萌萌、萌萌……”
  我问,他这还带失忆的?
  十九淡淡地回答,鬼神终究于天地不容。跟选择托庇于小院的元宵不同,王传文没有寄身之处,一介凡人,能靠怨恨撑了六年已经很不容易了。到现在,恐怕其他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要复仇。
  她随手拍了一下张正的额头,张正立刻就能动了,惊恐地嚎叫着,手脚乱动,差点把沙发掀翻。我看见他腹部渗出血痕来,一道笔直的血痕,细处如犬牙交错,从胸口直延伸到腹部。显然,要是十九再来晚一点,他的肾脏也要不翼而飞了。
  “张正。王传文说,是你杀了他。”十九说。
  张正的脸色刚刚平缓了一点点,听到这句话,脸色立刻又变白了。我一看他那样就知道有问题,立刻发挥出小金人演技,怒喝:“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瞒着什么!我们要是不知道鬼物的怨恨在哪里,就没法完全超度它,到时候它还会回来!”
  张正脸色更白了一点,他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可就是不愿意开口。
  十九显然不打算管,只是站在一人一鬼之间,像是一堵墙壁。王传文渐渐有些压抑不住一样,深沉地低吼起来。十九走向他,说,“你如果想不起来,我就帮你想起来吧。”
  她伸出同样戴着手套的左手,缓缓伸向王传文那模糊的脸。
  我转向张正,努力摆出一张黑脸,试图让他开口。张正吓得抖抖索索,断断续续地说,“我……我……”
  我焦躁地叹气。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催命一样响了起来。
  是元宵的消息。

  这灵异现场居然还有网络。我解开屏幕锁,翻了翻元宵发来的消息。那是她的调查报告,关于王传文的浏览记录。
  事情过去了六年,属于王传文这个人的记录早该消散在各个服务器的碎片数据堆里了。但是元宵竟然从那些垃圾中的垃圾里把王传文找了出来,像是从碎纸机碎过的纸屑里拼出一张报纸那样——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王传文在世时时常访问某个匿名论坛。元宵简单地对还原出来的数据作了总结:平平无奇,压力巨大,但不可能自杀。这和我的推测一样,我于是继续看了下去。
  下面的内容就比较惊悚了:王传文曾经访问过某个不知名的黑色网站。这个网站自行架设服务器,对搜索服务关闭接口,也就是所谓的‘暗网’。元宵的注释指出,这个网站的主要服务是……器官交易。
  健康的王传文不可能是买家,那他就只可能是卖家……这么说来,他很有可能接受过器官移植的配型,而且看那个网站,走的多半不是纸面上会留下记录的途径。
  我看到这里,突然脑海里一道电光闪过——
  “张正。是你杀了王传文。”
  放下手机,我作出这样的定论。
  “我,我没有……不是我!”张正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地矢口否认。但我已经抓到真相的尾巴了。
  “当然不是你。”我露出冷笑,“是你,和至今为止的那三个死者。你们一起,把他杀了。”
  王传文发出凄厉的吼声。

  “六年前,王传文搬进了你的公寓。当时你正被严重的肾衰竭困扰着,是吧?正好,王传文求你介绍‘来钱的路子’,你就告诉了他,器官捐献。”
  “没错……怎么了!违法吗!签了协议的是他!”张正拼命摇头。
  “不违法,但你不止把他介绍给了医院。”我转过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黑色的页面,标题是一颗像素画的心脏。
  看到这个页面,张正像是被卡住脖子的鸭子,闭了嘴。
  “一个非法的器官黑市,建立在隐秘的服务器上。介绍会员制,对客户要求严苛,你也是经人介绍才找到这里。你向王传文建议,如果走投无路,可以选择卖掉自己的某个器官。他虽然不太敢,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还是去接受了器官配型检查——当然,走的不是医院。时间是六月十五日。”
  我调出那张王传文在匿名版上发过的手臂照片。“这里的淤青,是抽血的痕迹。王传文体弱,才会留下这个痕迹。而在他做完配型后,有四个买家跟他符合。”
  “我的系主任,女官员,工程师,和……你。”
  我滑动手机,换成另一张照片,是元宵发来的工程师的病历。
  “这份病历是我刚刚问朋友要的,她是个很厉害的黑客,从上沙医院的服务器里翻出了这张图。你们四个患者恰巧在同一座城市,得了肾病的你和系主任还能勉强维持,工程师却支持不住了。每天下工厂的他,因为工作环境恶劣而得了严重的肺病,再不进行移植,恐怕撑不了几天。而目前为止,你们所能找到的,配型一致的供体只有一个。”
  张正捂着脸,低声呜咽着:“别说了……”
  我不理他。“你们于是制定了一个疯狂而恶毒的计划……你们要杀了他。”

  “你提供了王传文的行踪和阁楼的钥匙,你和系主任负责下手,当时还是法医教师的系主任来把尸体伪装成自杀。”
  器官移植手术的电子版手续。系主任的升迁人事任命书。
  “工程师的老婆是上沙医院院长的侄女,他负责解决器官移植的手续;女官员则负责动用权力,掩盖事后的舆论。你们把王传文像是蛋糕一样分了……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急需的器官。除此之外,女官员只需要说两句话,举手之劳;系主任得到了女官员明里暗里的照顾,那之后不断升迁,但是他自己不争气,最后只做到了系主任。工程师得以延续自己的生命,而你……”
  我看着他,有些怜悯。
  “……你除了肾脏,还得到了一对眼角膜。”
  张正猛地睁大眼睛。“别,别再说了!是我,是我杀了他!”他像是哀求一般,大声哭号起来,试图把我的声音盖过去。我并不打算停下,正要继续说,十九却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面孔模糊的王传文仍然在原地站着,从大概是喉咙的地方发出阵阵低吼,但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了。
  “你很厉害,小白。但是,在你说完之前,听我讲个故事吧。”她说。

  六年前的王传文,早出晚归,生活黑暗而沉重。身上背着几十万的巨额债务,他无论如何努力工作也还不完,那些追债的人始终死死地缠着他。他挣扎过,绝望过,想过结束生命。某一天,他破例买了瓶酒,最便宜又最烈的二锅头。他灌醉了自己,摇摇晃晃地从阁楼的窗户钻了出去。
  这幢小楼不高,只有五层楼,但也足够摔死人。王传文站在屋檐边缘,咬着牙,抬起脚。
  “哥哥,你在干嘛?”背后传来小女孩的声音。王传文的脚收了回来,他回头看去,身后是公寓楼的天台。当时六岁的萌萌正站在上面,好奇地看着他。
  萌萌的母亲早年死于事故。父亲忙于管理公寓,她需要一个玩伴。寂寞的小女孩和绝望的年轻人关系好了起来,王传文把她当做生活中的慰藉。深夜里,萌萌会趁张正熟睡,钻进王传文的小阁楼,王传文陪着她做游戏、给她讲故事。
  有一天,王传文也像是平时一样,准备好了故事书和玩具。但这天深夜里来的不是萌萌,而是张正。
  张正和系主任用麻醉剂弄晕了王传文,把他挂在了房梁上。但王传文没走,他留在了这间房子里,每晚仍然准备着故事书和玩具,等待着被他视作慰藉的那个女孩。
  听到这里,我心里毛毛的。这么说,那个拍球声……是王传文?
  十九说,是王传文和萌萌。小孩子,她看得见王传文……她恐怕一直觉得,王传文没有死。
  我明白了。难怪,阁楼的门没有锁,楼梯上有一道小孩子的足迹,玩具上没有积灰……萌萌和一个鬼玩了六年!

  六年前的某个夜晚,等待着小女孩的年轻人被两个男人用挥发性的麻醉剂迷晕,趁着极黑的夜吊死在阁楼上。大人们告诉小女孩,那个很好的哥哥只是有事出去了。然而,第二天她再次偷偷登上阁楼的时候,熟悉的面容还在同样的地方等着她。
  “王传文一直想要复仇。就在今年的六月,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于是他开始杀人……”十九叹了口气。
  王传文已经不动了。
  十九问他,“张正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以‘凰’的名义,我向你保证。即使如此,你还坚持要亲手报仇吗?把他的肾脏也掏出来?”
  王传文咆哮一声。那声音如雷震一般,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来。我被震得一抖,张正也是,他的脸色更白了,捂着耳朵,露出几分痛苦之色。显然,王传文并没有想放弃的意思。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知道你的角膜给了谁,你还这么坚持吗?”

  王传文的低吼声渐渐停了。我又一次按亮手机屏幕,滑到和元宵的聊天记录最底下。
  “你的角膜,作为张正的报酬……被移植给了萌萌。”
  这一下连十九都有点惊讶,望了过来。我翻过手机屏幕,那上面是一份手术记录。
  “萌萌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角膜损伤,必须移植才能保持视力。六岁已经是她原本角膜的极限,你生前她和你玩的时候,恐怕已经是将近失明的状态了。在你死后不久,她就接受了移植手术……”
  王传文站在原地,不动了。十九摇了摇头:“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才能看见……”
  张正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流着泪哀求着,“小王,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你要杀我就杀吧,但萌萌,萌萌她……”
  他哭喊得声嘶力竭。王传文仍然没有动弹。我和十九看着他,等待着他最后的决定。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萌萌从门口探出头来,一看门里的情况,立刻呆住了:“爸爸……哥哥……”
  王传文那模模糊糊的头扭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看不见他的脸,却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萌萌身上。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过了一会,忽然像是叹了口气一样,垮下大概是肩膀的部分。
  他的身影变得清晰起来。模糊的黑影里,我看见一个瘦削单薄的年轻人,正对着门口的小女孩露出微笑。

  第二天下午,我又来到了梧桐街19号。开门的仍然是元宵,进门的时候,我的余光一不小心扫到了她懒洋洋正打着哈欠的脸。一瞥而已,根本记不清楚具体……当然,或许作为普通人的我原本就不可能记住也说不定。我只感觉那是一张清丽可爱的面容,完全没有符合‘女鬼’印象的阴森。再多的我就死活回忆不起来了。
  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鬼还会困,我还是忍住了没去问元宵。
  十九在正对着门的那座小楼里等我。那是一间会客室,两边放着档案柜,我进来的时候,十九正在往档案柜里放一份档案。她今天也还是那套打扮,黑纱裙,一束俏皮的侧马尾,踩着深棕色的小皮靴。见到我,她笑着问:“考虑好了吗?”
  我没回答,而是问:“张正后来怎么样了?”
  十九把手里那份档案又抽了出来,递给我。那是一份详细的纸质报告,配有关键证物的照片打印件。我懒得看前面,直接翻到最后。
  “7月10日,张正投案自首。其女被托付于亲属。”
  下面用塑料密封袋夹着一张照片,是张正家原本放在茶几上的,父女二人的合照。
  “他之前死活不说,估计是还有侥幸;之后坚持不说却该是害怕王传文去害萌萌了。”十九摇着头叹气,“虽然做的事混蛋了一点,在这件事上,倒是执着得可叹。”
  我看着那份档案,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其实仔细一想,脱离一下混吃等死的日常生活,也不错吧?何况老板还这么可爱。
  这样想着,我回过头去,说,“我决定了。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十九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甘于平凡的那种人。”
  我说,你看错了吧,我最大的理想可是混吃混喝一辈子啊。十九只是微笑着摇头。
  “对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这张照片有什么特殊意义么?”我拎起那张封在塑胶袋里的照片。
  十九说,没有,只是个纪念品。
  “这看起来一点特别的都没有啊?”我问。
  十九摘下发圈递给我,说你再看。

  这发圈大概是什么特别的道具,能让我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之类的。我接过它戴在手腕上,再一次仔细打量那长照片。很快,我看见原本平凡无奇的照片上有一点墨水般的什么东西扩散开来,渗出淡淡的黑色图样。
  然后我倒吸一口凉气。
  照片大概是在公园里拍的,张正抱着萌萌,萌萌手里牵着一串气球,父女两人都笑得灿烂。但我分明看见,有一道扭曲的黑色影子缠着张正。
  那东西像是条蛇,尾巴扎在张正的右肾位置,莫名地埋在里面;身躯怪异地婉蜒着,从他背后探出头来,脑袋夹在张正和萌萌之间,也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阴森。
  那是王传文的脸。

3.轨迹

  那之后我就正式成了十九的狗腿子。为什么说是狗腿子呢,因为我第一天的工作,居然是上街发传单。
  十九把一叠纸片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力出问题了。
  “你没听错,就是发传单。”十九说,“我们的生意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每天到处转转,随手解决一下碰到的问题,但我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所以就靠受害者们自己找来了。是不是很幻灭?”
  我挤着眉毛摇头,说就是有点惊讶。
  十九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发一次你就知道了。

  于是我跟着十九走出梧桐街19号。说来奇怪,这条街明明在市中心商圈旁,却几乎听不到什么杂乱的声音。我们走出接口,踏上主干道的一刹那,嘈杂的声浪才扑面而来。
  十九说,陪我去吃个午饭吧。
  我后知后觉地看看表,才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因为十九说不用特意几点到,这还是暑假嘛,我上午就起得晚了点,没想到才说了几句话就到饭点了。
  十九领着我去了一家连锁快餐店,人流量特别大的那种。她点了个培根奶酪焗饭,我点了个鸡盒坐在她对面,看她一勺一勺地吃。她显然很喜欢这饭,吃得很慢,眼睛都眯起来了。
  我一边单手吃炸鸡,一边捏着十九交给我的那叠小纸片,提到眼前仔细打量。说是传单,其实更像是名片,只有信用卡大小。小卡片用的是硬质纸张,哑光的质感,正面用暗金色的颜料印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背面是一个电话号码。
  我说这玩意真能招来人?连我们是干什么的都不写,不会被人直接扔进垃圾桶吗?
  十九含着勺子,含糊不清地说,你可以试试。不用去找人给,就这么放在桌上。
  我于是把手里那张小卡片放在空着的邻桌上,正中间,特别显眼的位置上,然后一边吃鸡盒一边注意着它。这餐厅人流量大,不一会儿隔壁桌就坐上了人,一男一女,估计是出来约会的。
  我提起注意力,想看他们如何对待那张卡片。但是他们就好像没看到有那么个东西一样,径直就坐下了,桌面上的卡片就好像不存在一样。我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不是真正有需要的人,不会注意到它的。”十九喝了口果汁,“现在懂了吧?你的任务就是把卡片留在人多的地方,越多越好。”
  我正想说什么,旁边忽然传来服务员的声音:“二位,这张……名片,是你们的吗?”
  我扭头看去,是餐厅的服务员在问隔壁那桌。那两人纷纷表示不知道,服务员有点困惑地把卡片放进制服的口袋,转身走了。
  我问十九,他是不是就是那种‘有需要的人’?
  十九说大概是吧。不一定什么时候,反正他总会用上那张卡片的。

  有时候事情总是那么巧。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样子,我回到家,突然接到元宵打来的电话。
  “老板叫你明天早点来。”元宵在电话里说,“有工作了。”
  我哦了一声,元宵就挂了。不一会,她发来一个录音文件。

  杂音
  “喂,您好?我是……从一张画着凤凰的卡片后面知道的这个电话……?”
  “哈……我明白了,您可以称我们为巡灯人。”元宵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那边显然犹豫了一下。“……其实,我碰到了一些挺吓人的怪事……”
  “我是在快餐店打工的。这家店除了店面还有外卖服务,在店里不那么忙的时候,我就出去送外卖。但是每次我去送外卖,在晚上九点都会接到一单送到同一个地址的。那个时间我们正好快下班了,所以我印象很深。看外卖上的小票,订的每次也是一模一样的餐点,一份标准套餐加一份薯条。那个地方怪怪的,在一个楼很高的小区里。门禁不严,我每次都送到对方门口,但是打电话让他开门拿又怎么都打不通,我只好给他放在门口。”
  元宵嗯了一声,“然后呢?哪里吓人了?”
  对方接着说:“第二天去,昨天吃完的餐盒多半就摆在那里,我就帮他带下去。但是前几天,我帮他扔垃圾的时候那个餐盒盖子掉了,我随便一瞥,结果看到里面血糊糊的一大片……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内脏!肠子,腰子,还有带毛的死老鼠……”
  “内脏是人的吗?”
  “不是,我报警了,警察拿去鉴定了一下,都是动物,猪,牛,羊之类的下水。”
  “……嗯,这方面我们会调查的。还有吗?”
  对方的声音有点颤抖。“还有。那之后我觉得有点发毛,就不打算去送那一户了。以防万一,我跟其他送外卖的同事打听了一下,结果他们一个个都脸色发白……他们告诉我,我的前一任也是觉得害怕,有一天跳过了那家,没送他的订单……结果,那一次他就没回来……”
  “没回来是指?”
  “他死了……一般我们送完最后一单都会把电瓶车骑回店面,然后帮着整理一下店内,十点打烊。按理说配送范围内再怎么远,九点出发九点半也该回来了……但是那天,那个人九点走之前说,今天不送那一家怪人的外卖。店面里的等到十点半,那人还没回来。他们收拾完打烊之后出门,发现他的电瓶车回来了,就停在店门口……”
  “他们还以为那人自己回家了,可是后来连续两天那人没来上班,打电话也打不通,经理就报警了。过了几天,警察在下水井里找到了他。有个混凝土井盖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碎了,他就泡在下水井里,人都泡涨了,还是过路的人好奇上去看了一眼才……呼……呼……”
  “您冷静一点,不用害怕。有没有可能,是他放下电瓶车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井里的呢?”
  “这个我也想过。可是警察调了监控,那个井盖前一天晚上还是好的,就那天晚上小区停了十分钟电,再拍到的时候井盖就碎了。他们说,混凝土井盖绝对不是能随便打碎的,至少得要用冲击钻……而且,那个井盖就在那一户怪人小区的后门……”
  “嗯……我大概了解了。这样,您今天送了外卖吗?”
  “今天刚送完,就在那户人家门口,你们那张卡片发光了……而且还发烫。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决定打一打这个电话的。”
  “好的,明天我们会来调查此事。您应该暂时没有危险,请把我们的名片尽量贴身收好。”
  “啊,好……”
  啪,电话挂断。
  我坐在椅子上,回味着刚才听到的录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他娘……

  第二天,我们在昨天中午那家快餐店里见到了委托人。他穿着外卖的制服,找了个偏僻的桌子坐着,不时四处张望,看起来很没安全感。虽然他换了衣服,我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昨天中午捡走那张名片的服务员。
  这应验得还真快啊。
  待我们坐下之后,委托人有点局促地开口。“我姓孙,孙翔。今天我上白天的外卖班,早上还能挤出点时间……”
  “孙先生。”十九交叉起十指,身体稍微前倾。“具体我们在昨天的电话里了解得差不多了。我们事前做了一点调查,您的前一任员工是姓陈,陈远航对吧?”
  “没错。”
  我点开元宵发来的卷宗详细,“陈先生的尸体在下水井里被发现,当时尸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浮肿。但是,在警方的鉴定文档里,陈先生的真实死因是饥饿造成的机体衰竭。”
  孙翔明显地有些震惊。“饥饿?可是……不可能吧?”
  “这个也许不能用常识去推测。”十九笑笑。“能让我们看看您去送外卖用的车吗?”
  “啊……就在门外,那一辆。”孙翔带我们出了门,找到一辆电瓶车。是最普通的那种,座位后面固定着给外卖保温用的箱子。
  十九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很干净。倒是您身上有一点点邪气,几乎察觉不到。”
  “邪气?不会有害吧?”
  “没事,会自己散掉的。有邪气说明碰到过鬼物,恐怕那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那家人到底是……”孙翔问。
  “那家,估计不是‘人’。”十九说。

  “……你是说,那家里是鬼?”
  “多半是了。您能把那一家的地址给我们看看吗?”
  “好、没问题……”孙翔摸出手机,调出APP,翻了几页,递了过来。我对着那行地址拍了个照,发给元宵。
  “我们的人会去查的。今天晚上您还送外卖吧?我们跟您一起去。”
  孙翔忙不迭地点头。等他走了,我问十九:“真的跟着去?”
  “当然了。怎么了,害怕?”十九歪过头,投来调笑的目光。
  虽然被这么说有点戳自尊,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老实地承认了。
  “确实有点。”
  毕竟是要去主动面对鬼神这种不讲道理的东西,再怎么说也没法坦然以对。十九见我这个态度,收起了开玩笑的神情,说:“不用害怕,你是巡灯人,鬼物伤不到你的。这算员工福利。”
  “巡灯人?”我记得昨晚听的电话录音里,元宵也是自称巡灯人的。
  “巡灯人,如其字面,巡守世间灯火。异常的事物不该打扰凡人的生活,巡灯人的工作就是处理那些无法用科学解决的事。”
  “那岂不就是……维护世界和平?”我说。
  十九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东西一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好像对冷笑话有奇怪的抵抗力缺失症,每次我脑子短路讲出来的烂话都能戳到她的笑点。
  “是啊,”她一边笑一边说,“就是……维护世界和平。因此,巡灯人有世间灯火加护,鬼物是伤不到的。”
  我想起那次面对王传文的时候,十九手上亮起的凤凰标记。我问:“那天……你手上亮起来的那个,也是吗?”
  “那个不是。”十九简单地回应,却没说别的了。我正还想问些什么,手机又叮咚响了。

  元宵发来的信息。

  桂林路133号,青城花园小区,22栋903。户主并不在上沙,此房长期出租。
  根据中介公司的信息,这间房的最后一任租户是名叫吴中阳的男性,24岁,无业,以撰写评论文章和网络小说为生。追查其电子支付账户,发现其每日固定支出一份外卖金额,已经连续一个月左右。
  入侵外卖服务平台,未找到相关订单记录。查询其网络小说页面,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更新。
  尝试联系户主。
  关于青城花园后门命案:下附警方卷宗。
  根据勘察,混凝土井盖属自然开裂,无暴力破坏痕迹。死者陈某死因为溺水,遗体高度腐烂,经法医检查没有发现挣扎痕迹,原因未知。另,尸体胃袋内填满了生的动物内脏,有谋杀可能性。
  调查死者人际关系,未发现异常。暂未破案。

  过了几个小时,我跟十九正在街机厅里抓娃娃,元宵那边又发来了新的消息。这次是一段录音。
  “喂,您好,请问是上沙市青城花园22栋903的户主王先生吗?”
  元宵的声音一反常态地很精神,大概是所谓的营业用状态吧。
  “啊,我是,怎么了?”
  “是这样,我们是《巡灯人》杂志社的,想找您的房客吴中阳先生。但是吴先生的电话打不通,我们辗转问到了您的电话号码,请问吴先生最近有联系过您吗?”
  “哦……没有。他的房租倒是按时交了,但是从来没有联系过我。”
  “吴先生一直是这样吗?我是指交际这方面。”
  “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计划向吴先生购买他一部作品的版权,您知道的,这种事情……总归还是要先了解一下合作伙伴嘛。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向外人说的。”
  “哦……那好吧。我感觉他好像……不太喜欢交际。见面签合同的时候也没见他说过几句话,讨价还价也没有,直接就爽快地签了字。还有,听那边的邻居说,这人好像很少出门。这是不是就是年轻人说的‘宅男’啊?”
  “我们有不少作者都是这样的,每天都坐在电脑前面打字,生活所迫嘛。”
  “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啊哈哈……好的,谢谢您,我们再想点别的办法去联系一下吴先生吧。”
  电话挂断。
  元宵在录音下面写,“联系物业管理公司。”然后,她又发了一段录音过来。

  “喂,是鸿远物业吗?我是青城花园22栋……”
  “您好,水管堵塞问题我们已经着手修复了,根据维修人员的进度,最长还需要半天左右。请您稍安勿躁,我们会尽快恢复供水。”
  元宵顿了一下,问:“这水管到底是怎么堵的?”
  我很快意识到,元宵本来是想说别的,但物业抢答了,她就顺着说下去套话。
  “我们也不清楚。维修师傅说,排水道里卡了很多软塌塌的东西,可能是有哪家把厨余垃圾掉进排水管里了。”
  元宵适时地表现出厌弃的语气:“那岂不是很恶心……会不会波及到九楼?”
  “应该不会,排水道和供水管是分开的。师傅们说可能就是九楼哪里卡住了……”
  “哦,总之晚上能修好是吧,没事了。”
  “谢谢您的理解……”
  啪。

  十九正盯着抓娃娃机的夹子。我挑重要的部分跟她说了,她头都没偏一下,只是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我说你多少也表现得在意一点吧?十九一边操作夹子一边说,在这里听个大概就行了,具体到现场再说。
  我叹了口气,然后一掌砸在娃娃机的按钮上。
  十九转过头,投来不满的眼神。我示意她看着那个夹子。
  夹子缓缓下降,扣在一只毛绒熊头上,晃晃悠悠地把它带了起来。升到顶的时候,夹子一颤,好像就要松开,但那只熊坚挺地挂在了夹子上,跟着夹子慢慢移到了出口处。
  啪。我弯下腰去,从出口里掏出那只毛绒熊,耸耸肩膀。
  “拖得越久越夹不到,一点个人经验。”
  十九满意地笑了起来。“小白,以后你就专门负责娃娃机了!”
  “不了吧,”我顿了顿,“游戏厅老板会生气的。”
  “会生气?”
  “嗯,我跟游戏厅犯冲。小时候是天天占着机器一币通关,大了是夹娃娃百发百中。至今为止已经被十几个游戏厅老板记住脸了……所以我一般是不来游戏厅的。”
  “这样啊,那你说不定也是个异常人物。”十九说。
  “能让游戏厅老板记住名字也算?”
  “算啊,只要是超常的特点都算。我见过一个,只要他一打喷嚏,必定摔跤。是那种简直违反了物理规律的摔跤,哪怕坐在地上,打个喷嚏也能把自己后脑勺崩到地上去。”
  我想了想,有点哭笑不得:“那他岂不是绝对不能感冒?”
  “是啊,”十九点点头,“感冒的时候只能躺在床垫上。真是可怜。”
  她把毛绒熊抱在怀里,转过身:“走吧,我们去见见陈先生。”
  “陈……先生?”我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指那个死在下水井里的外卖配送员。“他不是死了吗?还能见到?”
  “到底能不能,看运气吧。我觉得还是很有希望能见到的。”十九说。

  青城花园离市中心并不远,我们徒步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就看见了小区的大门。按照地图的指示,我们绕了个圈,找到了小区的后门。
  后门是个很小的铁栏杆门,只够两人并肩出入。门连接着一条窄小的小径,两边都是树丛,夹杂着枝叶繁茂的行道树,树叶之间藏着路灯。可以想象,这条路晚上肯定很昏暗。
  在路中段,有一块被施工围挡封起来的区域。按照元宵找到的卷宗,这里就是陈远航死去的地方。我在附近的树上找到了警戒线的痕迹,过了几周了,警方早把现场清理完了,施工围挡大概是其他人设置的。
  明明是白天,这条路却没什么人走。估计是因为刚死了人,忌讳吧。
  十九身形小巧,毫不费力地从施工围挡的空隙间钻了进去。我四下看了看,助跑了两步,从围挡顶上翻了过去。里面空间不小,有五六平米的样子,正中间就是那个下水井,盖子是崭新的。我落地的时候,十九正蹲在那个盖子旁边,听见我落地的动静,她回头看来。
  “你有没有……”“嘘。”
  我刚想问她有没有发现,十九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她紫黑色的双瞳直视着我——
  不对,是盯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

  我感觉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尾,赶紧闭嘴,大气都不敢出,慢慢挪到十九身边。果然,十九仍然盯着那片地方。她随手解开了自己的侧马尾,把发圈递给我。
  我把发圈戴在手上,眼前忽然一花。再定下神一看,周围忽然变得昏暗了,从大白天一下子变成了九点多的夜晚,头顶隐约亮起路灯昏黄的光。十九看着的那个地方,多了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我们,身上的衣服是快餐店的制服,正弯着腰,大口呕吐着。昏暗的光下看不清他吐的是什么,只觉得好像是一块块软的东西,连带着半流质的液体。
  十九戴上了那副黑手套,手背部分的凤凰刺绣闪过一道流光。她忽然出声,严肃而平静。
  “陈远航。”
  那人听到这个名字,停下了呕吐,缓缓转过身来。光线昏暗,可我仍然借着路灯看清楚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浮肿得不成人形的脸,嘴边还挂着些许血迹。
  ——“尸体被发现时,高度水肿”……
  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吐出来。
  十九面色不变,小脸板得像是瓷制的人偶。她说:“你已经死了,陈远航。”

  陈远航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但只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气声。噗地一声,他又弯下腰,吐出大片的呕吐物。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那些呕吐物全部都是内脏。肠子,胃袋,肝……哗啦啦一大片拍在地上,发出啪叽一阵的恶心声音。我努力忍住生理上的不适感,别过头去。奇怪的是,吐过这一摊之后,陈远航的声带好像又正常了。他咳嗽了两声,咳出一小滩血迹。
  “不……我不吃了,我不想再吃了……”他低沉地呜咽着,浮肿成一条缝隙的眼里挤出粘稠的血泪。
  “你还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十九问。
  陈远航毫无反应。他只是在原地弯着腰,一边呕吐一边呢喃,“不……不吃……吃不下了……”
  十九怜悯地摇摇头。“他死了。”
  她抬起手,那炽金色的凤凰忽地动了起来,像是要活过来一般展翅欲飞。
  我还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天色就变亮了。我和十九回到了正午时分的施工围挡里,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我问十九:“你说他死了,是……”
  “字面的意思。他连一点记忆都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只是满怀痛苦的执念。”十九叹了口气,“无灵的魂魄不该留在世上。”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又想起警方的卷宗里,陈远航死时腹中塞满了生的内脏。他说吃不下了,是指这个吗?
  “邪气缠身,死于鬼物之手。”十九说,“晚上,晚上就知道了。”

  等到晚上大概八点五十的时候,我跟十九又回到了快餐店。孙翔正在那里等着我们,看起来有点紧张,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按照孙翔在电话里的描述,那个订单会在九点整的时候到来。我们等了没多久,孙翔的手机就如约响了起来。他沉着脸解开锁屏,看了一眼,就把手机屏幕转向我们。
  青城花园22栋903,正是那个诡异的地址。十九站起身来:“走吧。”
  我说电瓶车最多坐两个人吧?我们怎么去?
  十九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串车钥匙扔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某牌子的豪华越野车。
  “在旁边的地下停车场里,你来开车。”
  我到现在也就开过驾校的破捷达,这么好的车我还头一次摸,生怕给碰出毛病来。
  青城花园白天我们也去过,很快就到了。我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了,跳下车来,跟着十九直奔小区正门。孙翔站在那里,提着外卖,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知道的看他是送外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贼。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一点。
  被我一拍,孙翔看起来算好些了,但他还是一脸那种背后发凉的神色。这我其实也能理解,我自己心里也有点发毛……要不是十九,我才不敢掺和这种事儿。
  十九问孙翔,说你要不要跟着一起来?孙翔一愣,然后赶紧拨浪鼓一样摇头。十九于是接过那袋外卖塞给我,自己把手伸进裙子口袋里,拿出那双黑手套来。她一边戴手套一边往里走,我跟着她,不多时就到了22栋门口。
  这栋楼看起来有点诡异。晚上九点,其他楼栋都是灯火通明的,只有这栋灯光零星。走进楼道,我们看到了贴在门口的告示。

  尊敬的各位业主:
  由于管道阻塞,为了保障大家的正常生活,22栋必须停止供水进行管道清理。期间供电可能短暂出现问题,对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抱歉。我们会尽快完成维修,预计工作将持续到(下划线,手写文字)明早八点。
  鸿远物业有限公司

  看来管道还没有修好。我按开了电梯门,点亮了九楼的按键。电梯缓缓上行,红色LED灯组成的楼层数缓缓跳动,最后闪烁了两下,突然黑了。
  电梯大概是卡在半空,我明显感觉得到它停了下来。我正打算掏手机打电话报修,突然感觉脚下颜色有点不对劲。我仔细一看,当场头皮一炸。
  是血,从电梯的门缝里涌出来,小股小股如喷泉,已经铺了一地板。那血粘稠又恶心,带着令人厌恶的异味。
  我刚抬头想跟十九说,满地的血红却跟幻灯片一样一闪就不见了。我只感觉一阵眼花,仔细一看,面前还是电梯的地面。
  “看到了?”十九问。她手上熔金色的凤凰正微微亮着。
  我点点头。
  “那是邪气染心神的幻觉。人被邪气沾了身就会这样,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说多半都是这么来的。”十九边说边按下开门键,我这才发现电梯已经停在了九楼。“不过,都渗到这里来了,情况有点严重。九楼其他的住户难道没有反应?”
  “嗯……”我翻了翻手机,“元宵说这层楼只有这一间租出去了,其他都是空的。”
  “难怪一直没有闹鬼的传闻了。”十九点点头。
  我们看着门牌,很快找到了903房门。门口放了一袋外卖,我看了看手上那一袋新鲜的,两袋外卖看起来一模一样,只是门口那袋显然已经吃完了。我看着这扇普普通通的防盗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马上我就把手缩了回来,努力试图甩掉触感。那明明是一扇板材防盗门,摸起来却有种诡异的粘腻质感,像是在摸一截大肠。

  “呕……”我的脸肯定扭成一团了。不过很快我的指尖就微微发热,恶心的触感消失了。
  十九曲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门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有心想要敲门,却又不愿碰到那黏糊糊的恶心触感,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支笔,用笔戳了戳门,提高声音喊:“有人吗?”
  “我猜这门是叫不开的。”十九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她突然伸出手,指尖在门缝边一划,隐约的金色光芒闪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听见这扇门哀嚎一声。声音尖利刺耳,震得我脑子里一阵轰鸣。
  十九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竟然就打开了。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门里黑洞洞的,隐约有一股淤积的腐烂味道。那个味道很难形容,像是陈年的地窖里闷着的积郁空气,隐约又有一点酸臭味。
  我试着按了按门口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吊灯亮了起来,却立刻就像是被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突兀地熄灭。我又掏出手机来,打开手机的闪光灯,但那灯光淹没在黑暗里一样,什么也照不亮。
  就好像……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活的。它们把所有的光亮撕成碎片,吞吃殆尽。

  “别试了,这里的主人不想开灯。”十九说,“实在看不清的话,你左边口袋里有光源。”
  我依言去摸口袋,却只摸到一小叠硬物。是十九交给我的那些“传单”。我把它们从口袋里摸出来,那些卡片上金色的凤凰标记正亮着灼灼的光。虽然并不明亮,却切实地驱散了黑暗,足够照亮附近的一小块地方了。
  恍惚间我又听见不满的哼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是直接在我耳边响起一样清晰。
  我把那一叠卡片摊开来,勉强照着脚下和周围。这间房子不大,门口不远处就是茶几,上面堆着小山一样的杂物。光是吃完的方便面桶就有六七十个,它们歪歪扭扭地叠在一起,形成怪诞的柱状体,张牙舞爪地竖立成一片丛林。不知吃完没有的m记鸡盒摞了一米多高,整张茶几附近的空气简直都成了半固体,散发着让人不想靠近的气氛。隔着足有两三米,若有若无的恐怖气味就开始往我鼻子里钻。
  腐烂发酵一般的恶心酸味,夹杂着刺鼻的血腥气。那一片空间就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胃囊一样——有了这样的联想之后,我顿时没了接近的想法。是的,这间房子本身就像有生命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我一阵恶心。我下意识地看向十九,头刚转过去,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十九不在。

  我清楚地记得十九刚才还在那个位置。她的小皮靴踩地板的声音很清晰,如果她移动过我不可能听不见。可她就这么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回到十九原来站的那个地方,用那叠名片散发的微光检查了一下周围。门外洒进来一点暗淡的光,木地板上积了一层霉斑,有些地方还黏糊糊的。借着光勉强能看见地板上有两排鞋印,大一点的那排当然是我的,而十九的鞋印就终止在门厅的正中央。看起来她没有向别的地方走,就站在那儿,然后突兀地消失了。
  ——就在这时候,本来开着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背后冷汗都下来了。说实话我敢进这鬼地方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十九,她一不在,我顿时麻了爪子。我倒不担心她出事,我是怕我过两天出现在不知道哪的下水井里。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首先,待在原地是什么用也没有的。我去检查了一下大门,那玩意的触感仍然像大肠一样恶心。我拿袖子包着试了试,门把跟浇铸在门上一样,死活转不动。
  我苦中作乐地给自己配上脑内旁白:“门像是和空间固定在了一起一样,纹丝不动。”然后我回到原地,数了数手里的卡片数量。
  我猜这东西可能起着什么符咒一类的作用。孙翔在电话录音里提过,他身上那一张卡片在这间房子门口亮了起来。不过无论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它至少可以发挥一项功能——路标。
  手里这叠卡片至少还有超过100张,我在原地放了一张卡片,那熔金色的凤凰在黑暗里熠熠生辉,我走出去几步,它的光芒仍然依稀可见。于是每隔一米左右我就放一张卡片当做标记,很快我就把整个客厅部分绕了一遍。

  元宵给我发的资料里有这间房子的户型图,客厅直接连接的是阳台和厨房。阳台的门卫生间、书房和主卧室在一条短走廊上。走廊入口黑漆漆的,里面隐约传来一阵阵阴冷潮湿的气氛。
  阳台的门和大门一样,也死活打不开。我透过阳台门的玻璃照了一下,原本应该是挂衣服的晾衣架上挂着一排排黑乎乎的东西,形状很像是……内脏。厨房倒是可以进去。洗碗池里是干涸的暗红色,里面散落着显然没洗的碗筷。厨余垃圾用的垃圾桶散发着恶臭,但却没有该有的苍蝇或是其他飞虫。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异常了。
  我回到客厅,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看看那个我一直没敢靠近的茶几。

  就如我之前看到的,茶几上堆满了零食包装和方便面碗。茶几周围散落着跟地雷一样的食物残渣,有长了绿霉的鸡块残骸,有散发着油腻恶臭的薯片袋。我皱着眉头靠过去,紧接着在夹在我和茶几之间、背对我的那张沙发上找到了更多这类恶心玩意。我忍不住腹诽,这鬼可真是恶心到家了。
  沙发中央,正对着电视的那个位置上有一个人形的空位。那一小片地方显然是经年累月地有人坐着的,没有零食渣子,沙发凹陷下去一块,上面放着一个油腻腻的ps4手柄。手柄的摇杆都被磨秃了,仿佛积着一层厚厚的油脂。
  “想试试吗?”
  “呃,还是不……了吧卧槽!”我下意识地回答到一半才意识到,不自觉地拔高音调,喊了出来。
  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好像就在我耳边,嘶哑如撕裂纸板,却异乎寻常地清晰。我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黑暗里连成一线的金色凤凰发着光。
  猛然间有什么东西推了我一把。我没有防备,竟然就这么跌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凹陷位置上,手上还抄着那个手柄。紧接着,正对着我的电视机竟然自己通上了电。
  这明明是一台液晶电视,还是某大牌的所谓带网络功能的。但此刻在我面前,它却像是九十年代的显像管电视一样,闪着杂乱的雪花,夹带刺耳的白噪声。油腻腻的手柄上传来怪异的触感——我意识到,那是人的皮肤。茶几上的垃圾堆忽然晃动起来,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翻动。很快一包吃了一半的薯片被翻出来,散发着刺鼻恶臭的包装袋缓缓飘向我。
  “想吃吗?”
  我毛骨悚然。

  想吃吗?吃个屁啊!先不说吃了我多半就要出现在下水道里,就这长了起码五毫米厚绿毛外加血呼拉几的玩意,是人能下得去口的吗?可是一股莫名的巨力把我压在沙发上,根本动弹不得。眼看着那恶心玩意离我越来越近,味道也越来越刺鼻,我脑门上冷汗直流——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深处突兀地传来一声爆响。就好像有人戳破了绷紧的气球。紧接着,一声嘶哑的惨叫很应景地传来。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稍微可以动弹一下了。趁这个机会,我抡起手里那一叠卡片,猛地往薯片袋上一拍。那玩意顿时就从半空里掉了下去,卡片覆盖的地方刺拉一阵响,冒出灼烧般的青烟。我把那油腻腻的手柄对着电视机飞了过去,夺路而逃。
  逃跑的方向正是走廊深处!

  我听得清楚,刚才那声音恐怕是来自主卧室。我根本不指望大门能打开,比起那扇紧闭的门,反倒是去找那声音,找让这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惨叫的东西比较有希望一点。
  而且,说不定那就是十九——
  我冲进走廊,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这走廊不长,但我总有种在肠道里奔跑的错觉。元宵发给我的图纸我还记得,主卧室是最里面那一间。隐约能看见,主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微微的光。我精神一振,飞起一脚踹在门上,冲进房间。
  ——然后一头撞在什么人的背上。
  我差点滚到地上去,那人也被我撞得一个踉跄。我爬起来扫了他一眼,这人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穿一身看起来很严肃的黑风衣,手里却是一柄古色古香的油纸伞。只看这个搭配古怪得很,但实际看上去却奇妙地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你……被拖进来的?”他皱着眉头问我。我赶紧点头。男人于是叹了口气,把伞抽出来。
  之所以我要用“抽出来”这个词,是因为我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的伞原来之前一直钉在屋子里的一张转椅上。那张椅子在电脑旁边,而和客厅里那电视一样亮着诡异雪花的电脑屏幕正是室内仅有的光源。借着光我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不对,那不是人,那是一具尸体——一具干枯脱水的尸体。男人的伞尖原来正插在尸体的胸口处,这时候一拔出来,尸体顿时一抖,紧接着竟然张牙舞爪地挣扎起来。它那干枯的指甲四处乱抓,活像是电影里的僵尸。
  我被吓了一跳,躲闪不及,它的指甲便冲着我划过来。眼看着躲不开了,我本以为我这就要挂一条彩,没想到就在它快碰到我的时候,空气里却浮现鳞片般的细小火花。那火花只闪现了一瞬间,依稀是如明灯般的橘黄色,那尸体的指甲与火花一碰,竟然冒出浓密的青烟。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嘶哑的惨叫声,和刚才那声一模一样。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后跳两步。那尸体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漏气声,还想再动,却好像突然被看不见的某种巨力压住了,跟张大饼一样贴在椅子上,姑且安静了下来。
  “你是巡灯人?”从旁边传来男人的声音。他冷着一张脸,手里的油纸伞不知何时已经撑开了,伞面正对着那尸体。
  我脑子还有点麻,花了好久,才想起来十九之前好像是跟我提过这个名字,“呃……实习生,实习生。”
  “巡灯人还能有实习生?你的引路人是谁?”
  “是我。”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我顿时跟得救一样转了过去,门口正是十九。她冷着小脸,手套上的凤凰标记正耀眼地亮着。
  男人的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他啧了一声:“凰十九,你居然会当引路人。”
  “轮不到你管吧?”
  “哼,没错,我管不着。你连护身灯火都没告诉他?”
  “不巧,这是小白第一次跟我出来。”十九走了过来,站到我身边。她扫了一眼房间,尤其看了一眼那具被压制的干尸,“哦,你还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啊。”
  “浪费时间?什么意思?”
  “你还没看出来?”十九拍拍身边的墙壁。我也试着摸了一下,入手果然是胃壁一般的恶心触感。
  “这间房子,整个都是活的。”

  “整个都是活的?你认真的?”男人皱起眉头。
  “我没必要骗你,这是它自己告诉我的。这间房子是被执念侵染,经年累月才变成这样。而执念……”十九指了指椅子上的干尸,“介绍一下,前任房客,吴中阳先生。他的执念你们大概也猜得出,就是不想出门。”
  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也行?
  十九看了我一眼,说:“别奇怪,一般的不想出门是不会变成这样的。这位吴先生,曾经三个月没有出门一步。一定要到这个程度才能算执念,而你得保持这种状态起码五年,你的房子才有可能成精……”
  我认真想了想那种生活,当即就在脑海里把自己枪毙了。就算一个月出门一次,一年出门十二次,保持五年,我不变成蘑菇培养基才怪。
  “这位吴先生,大概是因为意外猝死了吧。但在他死后,这间房子继承了他的执念,继续维持着他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包括网购方便面和鸡盒,以及每天固定时间订同一家外卖。它原本是无害的,可惜终究还是染上了邪气……”
  “这些东西本就不该留在世上。”男人冷冷地说。
  “关于这点,我从不觉得你们说得不对,上阳。”十九摇摇头。“但人不能只靠冷冰冰的规矩行事,这是天性。”
  大概是叫做上阳的男人一言不发地举起那长柄的油纸伞。在阴森森的房间里,一个身着黑风衣的男子打着一柄油纸伞,看起来有些怪异,又让人发毛。然而,随着他撑开伞,屋里竟突然落下雨滴来。
  我伸手接了两滴雨水,落在手上凉凉的,细看却不见手心湿润。房间里很快蒸腾起雾气来,地面上汇集起了雨水的细流,涓涓而去。我不知道那些雨水流去哪里了,但我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雨水被带走了。
  十九默然地看着地上的雨水。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小白,走吧。解决了。”

  回到梧桐街19号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十九给我倒了杯水,我坐在沙发上,向她描述了我看到的一切。黑暗,无人自动的物品,怪异的声音。十九捧着茶杯,低着目光,静静地听着。
  “这间房子……大概是想找一个新主人吧。”她最后这么说。
  我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问:“那个……上阳?他是什么人?”
  “上阳啊,你以后还会见到他的。”十九偏过头去,笑着叹了口气。“他是上沙的守城人。守城人跟我们不一样,只管驱邪,余事不问。这种事,还是交给他比较省事。”
  我耸耸肩膀。十九的说明总是像打哑谜一样,往往会带起我更多的疑问,就和她本人一样,好像永远都是神秘的。不过我也懒得追问了,反正总会碰到的——
  这样想着,我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出门了。
  走到门口,我忽然又想起来,应该要通知一下孙翔。这种事应该拜托元宵,可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只好对着空气喊她。还没叫两声,我就被敲了一下额头。
  “干嘛?”
  我把事跟她说了,元宵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我正打算离开,元宵却又说:“你记得把你手上那东西扔了。”
  我低头一看,手上竟然还拿着那一包外卖。我心里顿生寒意,这玩意我记得我应该扔在那间房子里了——
  我把它拆开,从外卖盒子里滚落出满地血糊糊的内脏和玻璃渣。

   来投票吧,明天这个时候截止~
   如果人数够多我就改大纲把后面上阳的戏份换成小姐姐!
   你们是要:
   >冷着脸的池面上阳
   >小姐姐

  预告
  “白羽,你有没有听过那个笑话?”
  “如果有个按钮,按下去就会消除记忆,会怎么样?”
  “小白,他已经疯了。”“可是……”
  “给我!你他妈的还给我——!!!”

  ——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就会消除记忆,会怎么样?
  ——“哎,有个按钮,按一下看看……哎有个按钮,按一下看看……哎有个按钮,按一下看看……哈哈哈。”
  ——这他妈的不是开玩笑。

4.止痛剂(Painkiller)

  发了半个月的传单,我终于还是要开学了。
  没错,我的暑假就只有可悲的一个月多一点。剩下的时间是小学期,主要的任务就是做些焊接设计的活。我跟十九说了我要回去上课的事,十九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只是要求我没事的时候就到店里来。
  事实上我的学校离梧桐街19号并不远,只有短短的几公里路,踩个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这条件可以说是宽厚无比了,我当然心怀感激地答应了下来。于是,我那混日子的无聊生活又开始了——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说这件事前,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的班长。
  班长是个很厉害的人,无论在谁看来都是。成绩优秀,年年奖学金都有他的名字。人际关系、学生工作,哪一方面他都不落下。在我印象里,班长无论对谁都是笑着的。这人好像从没有沮丧的时候,永远谦和平静,我连他发怒都没有见过。
  我跟他一个寝室,几个人各自都有外号,就他一个人顶着班长的名头。我和他关系不错——倒不如说,他和每个人关系都不错。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和他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薄墙壁。
  开学那天我理所当然地在寝室里见到了他。一个暑假过去,班长什么变化都没有,我拖着箱子走进寝室的时候,他正一如既往地坐在桌边看书。我瞄了一眼封面,尼采。我们这学机电的破专业,换别人看尼采我肯定会怀疑他装比。但是班长看这个我就提不起这想法,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会读这种书的人。
  我花了十分钟把我的行李摊开。差不多时候,寝室另外两个室友也到了。这两个人外号分别是猴子和老四,猴子人如其名,根本是个多动症患者;老四是个闷瓶子,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猴子一进来,放完了东西,就习惯性地开始到处乱戳。这算他的坏习惯,闲着无聊抓着什么东西总想玩两下。他先拿我的笔在我去年用剩的试卷上画了个王八,被我轰走以后又去玩老四的usb风扇。玩了一会没意思了,就跑去看班长的书架。
  班长的书架着实有些壮观。大一开学不到半年,班长的书就填满了桌上原本的空位。他不得不自己用实验室剩下的边角料搭了个铁框架,从桌沿一直平伸出来半米宽。又过了一年,那铁书架也被填满了,他的座位简直跟mc里那个附魔台一样,别人一步也踏不进去。多的书只好被堆在上面,就这么又过了半年,现在的高度实在是蔚为壮观。
  猴子走到书架旁边,开始戳班长的书。他随手抽出来一本厚实的,奥威尔的《1984》,翻了两页,显然提不起太大兴趣,又放了回去,转而翻另一本。他翻到第三本的时候,班长说话了:“猴子,别玩了。”
  猴子哦了一声,手上却不停下。他又抽了一本村上春树出来,下一本是东野圭吾。尼尔盖曼,刘慈欣。没想到这时候,突然班长一声怒喝:“我说别玩了你听见没?”
  我跟老四都蒙了,整齐划一地转头。猴子自己也蒙了,班长瞪着他,手里那本尼采封面都被他捏皱了。
  说实话,猴子这习惯虽然欠,但我们几个也从不觉得他讨厌。主要原因在于他虽然手欠,但是他从来都是当着你面玩,而且他玩完会原样放回去,一根毛都不带少的。但今天他被班长吼了,被那个从不发脾气的班长吼了。
  我们三个集体傻了。班长瞪了猴子几秒,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不对,态度一下子软了。
  “呃……不好意思啊猴子,心情不太好。”
  我和老四面面相觑,怎么也不信班长会心情不好。准确地说,是不信他“会因为心情不好而迁怒于人”。但话都这么摆出来了,我们也不好再问。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隔了两天他再来上课的时候,脸色明显变得很糟糕。上课的时候照例他坐在第一排,竟然破天荒地走了神。我跟猴子和老四商量了一下,都觉得他不对头,肯定有事瞒着我们。
  显然班长并不想说,三个大老爷们讨论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最后老四出了个馊主意,拉他去喝酒。老四信誓旦旦地说,喝醉了什么都说得出来,他有亲身体会。我想了想,兴许他这闷蛋毛病就是这么来的。
  于是我们三个拉班长出去吃夜宵。平时这种活动班长是鲜少参加的,他一般留在寝室看书。但今天他书摊在桌上,黑着眼圈,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我看他那样就知道他看不进书,过去问他要不要出去吃夜宵,他犹豫了一小会,果然同意了。
  我们四个在学校南门外找了个烧烤摊子,一人点了一盘烤串,接着开始一瓶瓶灌啤酒。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为什么当初我会觉得试图灌班长酒是个馊主意——猴子跟老四这两傻货根本不能喝。我们点了半打啤酒,这两人总共才干掉一瓶半就躺了。留下我哭笑不得地看着满桌的烤串和一堆啤酒。
  班长什么话都不说,闷头灌酒。我才喝到第二瓶,他已经把那点啤酒全灌进肚子里了。眼见他挥手又叫了半打,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我酝酿了半天,开口问,班长,你最近有点奇怪啊。
  “嗯。最近事有点多,心情不好。”班长闷闷地应声。
  我说你别蒙我了,说点真的。
  这次班长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正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开口了。
  “小白啊,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如果有一个会消除记忆的按钮摆在你面前,会怎么样?”
  这笑话我还记得,算是比致远星还远二十光年的老笑话了。我说:“是不是,‘啊这里有个按钮,按一下看看……啊这里有个按钮,按一下看看……’这样?”
  很冷的笑话,但班长却笑出了声。
  “哈哈哈,没错。就是这样……但如果我告诉你,是真的有这么一个按钮呢?”
  我愣住了。如果换成一个月前的我,大概根本不会信班长的话,只会觉得他在鬼扯。但是这个月里我认识了十九,知道了世间其实有许许多多的怪异,甚至还成了我到现在都没什么实感的巡灯人。因此我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已经相信了,只等班长的解释。
  “如果你愿意的话,听我讲个故事吧。”班长说。

  “我上高中那年,嗯……高二的时候。那个时候……家里出了点问题吧。反正对我造成了很大影响,成绩一落千丈。我压力很大,学业,家庭,之类之类的破事,总之那段时间弄得我很绝望。有一天我走到未远江桥上,呆呆地看着江水。”
  “那一瞬间我动了一下跳下去的念头。我看了二十分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住了我。是个中年人,穿着搭配很难看的衣服,头发乱七八糟的。他问我,是不是很苦恼?我说是,然后他就给了我这个。”
  班长撩开后颈的衣领,给我看他的脖子。我凑过去,夜间昏暗的灯光下,我依稀看见他的皮肤上有一块微微的隆起,正圆形,不仔细看的话可能会以为是个蚊子咬的包。
  “就是这个,手术植入进去的,代号是Painkiller,‘止痛剂’。只要按下它,我就能忘掉一小时内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在笔记本上记好一小时内发生的事,然后按下按钮,我对那一小时的记忆便仅剩那几行文字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我从不见他有负面情绪——他只需要一按按钮,再大的烦恼和愤怒都一忘而空。对他来说,忘记了的事情等于纸上短短的几条记录,而对这样没有实感的事情,人是很难生气的。
  “现在你明白了么?我其实是个骗子啊。”班长自嘲地笑。
  “可是你还没说,为什么你会突然这么……呃……”我一下子有点词穷。班长接道:“不正常?”
  “嗯,对。为什么你突然就不正常了?”
  班长叹了口气。“因为它失效了……Painkiller,失效了……”
  “抹去记忆的时间正在逐渐变短。”班长灌了两大口酒,说。“一开始只是一两分钟。五十九分钟,五十八分钟……后来是以十分钟为单位减少。直到现在,抹去记忆的时限已经只剩十五分钟了。我不知道如果这个时限扣到0,我的生活该怎么继续……”
  我沉默了。——我无法回答他。
  班长似乎本来也没有指望我回答。他喝完了最后一瓶啤酒,看着一片狼藉的桌子,眼神有些迷离。他看了看表。
  “白羽啊,到现在,正好十分钟。今晚这点谈话,我不会记下来。到了明天,我只会记得‘我告诉过你Painkiller存在’这件事,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班长满意地笑了。他带着酒后的微醺,把手伸向自己的后颈。那动作就像是被虫子咬了一下,伸手去挠——但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些光彩一下子消失了。
  也许是醉了吧,他嘟囔着趴倒在桌上。早已是深夜了,黑沉沉的夜里安静得只有蝉鸣,路灯和烧烤摊的灯泡把昏黄的光洒在闷热的夏夜里。

  我没再去问他那个晚上的事情。班长的本意也许是让我再问他一次,来证明他确实忘记了——可我不需要证明,我已经相信了。
  那天之后班长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的压力兴许已经在那几杯酒间消去了不少。我意识到,即使是这种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的技术,大概也没办法抹去所有的烦闷和苦恼——像这样大醉一场,对班长来说可能才是最好的。但我心中始终有些隐忧,如同晴空中飘荡的阴霾。
  班长这么下去真的好吗?
  我无法确定,所以那一周我去梧桐街19号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十九。
  听我说完,十九纤细的眉头好看地卷了起来。“这不是现在该出现的东西。”她说。
  “什么意思?”我原本只想请她帮我出个主意,又或者只听我说说也好,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十九没说话,抬起头看了一眼我身后。元宵软绵绵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字面上的意思,这技术现在不该出现。”
  带着花香的凉风拂过我身侧,落在了我身边的空位上。元宵在我身边坐下了,我隐约能感觉到她的存在,甚至视野边缘还有偶尔浮现的裙角,但转头去看,旁边的座位又空无一人。
  “巡灯人不止要管妖异精怪,连黑科技也是要管的。”元宵用了个梗味十足的词。“有些技术就是会莫名地出现在世界上,在它出现之前找不到任何相关研究。这种‘凭空出现’的技术,多半都对这世界没什么好影响。巡灯人巡守万家灯火,这些会造成混乱的技术,也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
  我说,我觉得“Painkiller”好像也没什么危害啊?
  元宵冷笑一声。“你再想想你那班长,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我哑口无言。
  十九拍了拍手,“好了,元宵说得对,这事我们确实要管。我不懂这方面,让元宵跟着你吧。”
  我说元宵不是出不了这个院子吗?
  “没错,我出不去。但是我并不用出去啊……”元宵轻轻地笑了。

  我答应过班长不把Painkiller的事告诉别人,但我已经告诉了十九和元宵,姑且算食言了。我当然知道这不太好,所以我还是打算跟班长如实交代。
  元宵对此不是很赞同。“明明现在瞒着他比较方便……”
  其实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执着。但是元宵既然这么说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从更实用主义一点的角度说服她:“现在告诉他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得到更多的信息。这多少能节约一点时间吧?”
  元宵拖长了声音,“嗯……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
  我知道她同意了。于是,上午的课程结束后,我在回寝室的路上截住了班长。
  班长今天仍然是老样子,下课别人都去食堂吃饭,只有他直奔寝室,手里还端着本书。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使用Painkiller之前他一定会记下之前发生的事。现在他一定也把日记带在身边吧?我这么想着,对他说:“班长,我们谈谈。”
  “嗯?怎么了?我要回去看书……”
  “是关于,‘那个东西’的。”我压低了声音,刻意地做出明显的唇语。班长立刻懂了,他收起手里的书,转过身,“跟我来,找个安静的地方。”
  我跟着他返回了教学楼,走进实验室楼层,看着他掏出钥匙,打开一间实验室。班长跟老师关系很好,会有实验室的钥匙我并不奇怪。我走进实验室,顺手带上了门。
  这是一间化学实验室,靠墙的橱柜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化学药剂。班长坐在桌子上,手里仍然拿着那本书。
  “说吧,什么事?”
  “嗯……首先,我要向你道个歉。”我稍微低下头,吸了口气,“关于Painkiller的事,我告诉别人了。”
  班长的神色立刻变了,变得有些冰冷,隐含着怒意。我知道他要生气了,抢在他说话之前,我给出了我的筹码。
  “我没有透露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对方也不认识你,不会找到你头上的,放心吧。而且……”
  从这句话开始就是在骗人了,我在心里苦笑。元宵不在此地,但这位电子幽灵却确实地已经把班长看了个清清楚楚了——借助从我口袋里探出来的手机摄像头,和手机的麦克风。
  但对于这个我倒是没有负罪感。而且我也并不担心他翻脸,因为我还有决定性的底牌。
  “……Painkiller在逐渐失效对吧?”
  “我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嗯。对方说,也许可以帮你找到当时提供Painkiller给你的那个人。”
  班长猛地凑近过来。我没预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一时间还有点意外。
  “真的?对方是什么人?”他说。
  “她们是……”我刚想说,耳/机里却传来元宵的提醒:“小白,别说。”
  她这一声提醒突兀得很,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我话卡在嘴边,支吾了两下,忽然急中生智:“呃……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很厉害的,我见过她黑进数据系统。”
  “是吗……”班长带着怀疑,坐了回去。
  我好不容易才勉强兜住这个卡壳,但肯定还是被他注意到了。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全信,不过哪怕信一半,也算我赢了。
  耳/机里,元宵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原来鬼也有松口气这功能的么?回去之后要问问元宵——我一边想,一边开始问班长。
  “关于那个人的信息,你还记得多少?”

  “我是在未远江桥上遇见那个人的。当时我正打算跳下去,那个人拦住了我,给了我Painkiller。”班长低着头,咬着拇指上的死皮。“他看起来有点老,但是白发不多,也没有秃顶,只是头发跟鸟窝一样乱糟糟的。他说他是天京大学的教授,退休之前做出了这份成果,但经费不足,临床验证无法进行了,所以才会上街找志愿者。嗯……另外,他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很奇怪。”
  有点老,天京大学,乱七八糟的衣着和发型。我以隐蔽的动作将放着手机的衣袋前倾了些,确保元宵那边能够听见,然后问:“还有吗?”
  “我……我想不起来更多了。”
  我看着班长,他仍捂着额头,皱着眉头苦想。我仔细审视着他,试图在他的眉眼间找到些犹疑,或是别的什么破绽,可理所当然地我没找到。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放弃。
  “好吧,这些我会转达给那个人的。如果你能想起什么别的,再跟我说吧。”
  留下这句话,我转过身,打算离开。可是门把手不知为什么根本转不动,我试了半天,班长才注意到。
  “实验室的门有点问题,你往上抬一下。”他说。我依言向上抬了抬门,门把才咔地一声转动了。我回身带好门,离开了教学楼,“如何?”
  “我又不是神仙。”元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需要一些时间,你找个时间来一次店里吧。”

  下午下课之后,我放弃了在食堂吃晚饭的计划,踩起我的小自行车,直奔梧桐街19号。十九给了我这里的钥匙,我打开门,钻进平时待客用的那幢小楼。
  这里也是十九的办公室,放着一排排的档案柜。十九今天不在,我按惯例坐到她桌子对面的沙发上。这个位置平时是给客人用的,不待客的时候就是我的专座。我刚坐下,元宵的声音忽然从我背后冒了出来。
  “我找不到这么一个人。”她说,“天京大学,我查了近10年来退休或者将近退休的所有教授名单,并没有研究这一方面的。”
  “那外貌方面的线索呢?”我不抱什么希望地问。元宵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笨啊,几年前的外貌特征到现在还有什么用啊。几年时间,对方就算是去变个性都够了。”
  这下子线索断了。原因可能有两个,要么是那人没有说真话,要么就是……班长也在骗我。
  “我现在正在检索近几年来国内国际发表的相关论/文和研究成果,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元宵绕过沙发,在我斜对面坐了下来。我还是看不到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得到她在那儿,“不该出现的禁忌技术大部分就是这样,无头无尾,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突兀。我让十九去想办法了,你这边最好也试着找找其他线索。”
  原来十九是干这个去了。我有点好奇她到底会有什么办法,却突然听见元宵的要求。“我?我怎么找?”
  “线索断裂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你想过没有,也许是你的班长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谎言?他只要在日记上写下精心编制的故事,然后让自己失去60分钟记忆,就能连自己也骗过去。”
  我想了想,顿时吸了口凉气。这么说,班长对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不是真的……
  “另外,既然那个给他Painkiller的人可以让他忘记一小时内的事,那是不是也可以让他忘记更多呢?”我感觉到元宵理了理头发,把垂下的发梢顺到耳后。“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我们没办法否定它们,所以在十九去‘想办法’的时间里,你就试着去找找这些吧。”
  “我要怎么做?”我问。
  “不是太难。首先,想办法找一找他的日记吧。

  按照班长那样的生活方式,日记一定是不可缺少的。并且他一定会把它带在身边,从不离身——因为他随时有可能需要在上面做记录。我印象里班长没有带笔记本的习惯,所以他的日记应该是存在手机里。
  手机还算好对付,我让元宵顺着共用的wifi黑了进去。果然,在他手机的备忘录里,我们翻出了以兆计的文字记录。这些文字记录非常琐碎,记录的内容主要是班长认为比较重要的事情,每一小时记录一次。例如答应了某人某事,或者向某某传达了什么消息之类,根本是彻头彻尾的流水账。
  这堆流水账里偶尔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尼采语录,有时候还有非常情绪化的青年文摘式尬句。最新的一条里我看了半个小时,实在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还弄得自己头晕眼花,干脆把手机一扔,倒在床上。
  现在我完全没有头绪,能想到的办法只有等元宵找到那个给了班长Painkiller的人。这种时候如果十九在这里,她肯定有办法。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十九根本没有手机,想联系她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我这么想着,从旁边随手抽了一本书来。
  我旁边就是班长的书架,顺手抽出来的正好是一本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班长看来很崇拜尼采,页面的空白处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和笔记。我读了两页就读不下去了,尼采跟我相性确实不好,越看越头大,于是我干脆看起了班长的批注。刚翻了一小会,有人从我手里把书抽了去。
  “就你,看得懂尼采么?”班长一边损我,一边把书签放好,塞回书架去。
  “看不懂,不过看批注挺有意思的。”
  班长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很快就把书放了回去,四下打量了一圈,刻意压低声音问我:“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给他Painkiller的那个罪魁祸首。我想了想,答道:“还没有。找了天京大学最近10年的人事档案,没有一个跟你说的沾的上边的,现在正在翻学术期刊和论/文记录。”
  “能不能……快一点?”班长问。
  “怎么了?Painkiller撑不住了?”
  “嗯……它的递减速度越来越快,到现在已经只剩三分钟了。按这个速度,明天就会降到0……我不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皱起眉头。就算他这么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元宵也不是神仙。于是我说:“好吧,我去跟她说……”
  话说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一次去了梧桐街19号。这一次随行的还有班长。
  十九早在店里等着我了,看见我走进来,她对我笑了笑。昨天正是她打电话来,告诉我那件事有头绪了。
  “你说的人……就是她?”班长问我。他看起来相当焦躁,连声音都懒得掩饰。还没等我回答,远远坐着的十九忽然开口了。
  “很遗憾,我们没能找到任何关于你说的那件研究的信息。”十九端坐在桌子后面,那把转椅对她来说有些大得过分,看上去就像是她整个人都陷在里面一样。“人事调动记录、学术文献,甚至全国每一所大学的科研经费流向我们都查过了。”
  “那为什么要让我过来?耍我玩吗?”班长问。
  “那是因为,我通过一些……嗯,关系,找到了类似的东西。”
  十九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她从里面取出一根小小的玻璃管,里面装着一株看起来像是草叶的什么植物。
  “这是什么?蒜苗?”我凑过去,仔细端详那玩意。那根草叶生/长在一小份土壤里,密封的玻璃管里它仍然鲜艳欲滴。十九轻轻敲了下我的头,示意我先一边去,然后说:“我听小白说,Painkiller的效力快要消失了对吧?”
  “对,我早上试了一下,效果已经只剩90秒了。”班长盯着那根草叶,好像要把它看出花来。“如果你有什么办法……”他顿了一下,努力放软了语气,“请赶紧帮我解决了吧。”
  他的神经已经绷成了一条线,我看得出来。他快被巨大的不安和压力压垮了。
  “先不要着急。”十九露出温和的笑容来。“你知道吧,依赖Painkiller而活着是畸形的。”
  班长猛地抬起头:“我姑且还用不着别人来教我做人。”
  十九摆了摆手,“不,没有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趁Painkiller失效的这个机会,要不要试着离开它?你自己也知道吧,这种扭曲的人生不会有好的结局。”
  我吃了一惊。十九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是等于在刺激班长么?班长压力已经很大,万一他那根神经崩断了,现场的气氛可就糟糕了。我把目光转向十九,她脸上仍然带着微微的笑容。
  “……你说的我也知道。”
  这次声音居然是班长。我在他脸上竟然看见了犹豫和不安。
  “我以前也想过停止使用它,可是……体会过一次方便之后就再也忘不掉了。人有那么多痛苦的回忆,有那么多不想面对的东西,只需要按一个键就可以全部扔掉,不好吗?”
  “不好。不能任性地选择想要的记忆,不能逃避讨厌的东西,这才是人类。”十九一字一顿地说。
  这一次班长沉默了好久,久到我都以为他站着睡着了。但他终于还是抬起头来。
  “你说得对。”
  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后,他好像一下子轻松了。“你说得对——我要去面对我该面对的一切。那棵草就请收回去吧,我不需要它了。”他把手伸到脑后,“我现在就把Painkiller用完,从此之后它就和我再无关联了。”
  啪嗒。我听见微小的按压声,班长眼里随即茫然了一瞬间。他很快又按了一次,一次,啪嗒,啪嗒。终于,他带着笑容放下手来。
  “好了,现在我无论怎么按,记忆都不会消失了。Painkiller用完了,我要和它告……”
  忽然间,他的瞳孔缩小了。班长僵直在那儿,一动不动,连笑容也凝固在脸上。透过他的眼瞳,我看到的竟然是巨大的恐惧。

  “小白,看好他。”元宵轻轻地在我耳边说。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还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
  “给我……”从班长口中,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十九的笑容早消失不见了,她冷着脸,问:“给你什么?”
  “别装傻。刚才那棵草,不是能让Painkiller恢复作用么?”
  十九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想起来了是吧?”
  班长显然很吃惊,他抬起头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阴鸷,和惊讶。“你怎么……”
  十九用纤细的双指捏住那根玻璃管,把它竖在空气里。她答非所问地曼声长吟,是悠扬如鸟歌的古音。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发音,只知道她说的是中文。
  “北百三十里,曰发枞之山。其上有忘忧之草,食之已忧思。”元宵悄悄地给我解说,“山海经。这是灰卷的内容,只有历任的凰才知道的。”
  “灰卷?凰?”我一脑子问号。班长显然也没听懂,他低声吼道:“你在唱什么东西……!”
  “忘忧草。”十九回答道,“传闻忘忧草的叶子入口即化,但只要还含在嘴里,就会像你这样失去记忆。等嘴里的叶子化掉,过上一会,那些失去的记忆就会回来。我想你那所谓的Painkiller,恐怕只是将忘忧草提取出来注入了你的身体,按一下按钮就释放一点。这几年来,为了保持你的回忆不浮起来,那些被注入进去的忘忧草精华每一天都在消耗。再加上你不断地使用,到了今天,终于耗尽了……”
  班长忽然安静下来。
  “……那也就是说,只要把那棵草吃下去,就能忘掉?”
  “是的。”
  “把它给我。”
  “不行。”十九缓缓摇头,“直接吃,会死。”
  “我说,把它给我!”
  班长猛地暴起,扑向十九的桌子!
  我现在才理解为什么元宵让我早提防他。事情都这样了,我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班长按倒在地。本来班长就是个书呆子型的人物,此刻尽管他红着眼睛死命挣扎,却仍然逃不脱我的钳制。
  “ntm到底想干嘛!”我贴近了冲他大吼。班长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疯子般的狂吼:“你不懂!有些东西我tmd不能想起来,绝对不能!放开!”
  “跟你说了直接吃会死,你特么神经病吧!”
  “我不能想起来!不能!!!”
  他撕破喉咙般狂啸,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挣。我心思放在跟他说话上,手上不免松了些,竟然被他脱出了手来。我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根玻璃管死死地抓在了手里。
  班长毫不犹豫地将玻璃管塞进了嘴里,咔嚓一声咬碎了。他嘴上根本没有留力,锋利的玻璃碎片扎进了他的舌头和嘴唇,插进牙龈和上颚。鲜血很快从他嘴里往外渗了出来,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露出了终于安下心来一般的安详表情。
  这场面实在太诡异了,我不自觉地松开了手,班长便软软地倒在了桌面上。
  “他已经疯了,小白。”十九说。我抬眼看去,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而我背后,元宵好像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班长进了手术室,医生说要把他口腔里的玻璃碎片摘出来。十九陪我来了,我们两个坐在手术室外面的座椅上, 旁边也有零零散散的人,却都是焦急的儿女或是父母, 要么就是来回踱着步的丈夫。我们这两个不怎么着急的倒显得有些突兀。
  我和十九并肩坐着, 沉默了很久。正在我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十九清澈的声音传来。她的语声低低的,像是有些沉重。
  ”我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生离死别,人间悲喜,不过于此。”她说。
  这实在不像是年轻人该说的话,我有点好奇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十九吸了口气,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吗?忘忧草是有成瘾性的。”
  “成瘾性?”
  ”是的。就像是那个英文名字, Painkiller。就连止痛药,有些也是有成瘾性的。而忘忧草和药物不同,它的成瘾性并非药理上的,而是心理。”
  我的药理学知识仅限于常识级别,但十九说到这里,我想了想,也明白了。
  ”的确,选择逃避也是会有惯性的。”

  ”懦弱的人选择逃避,逃来逃去, 最后只会把自己陷进火坑而已。从前忘忧草还没有现在这么稀少,仔细找找也能够找得到。那时候人们收集忘忧草, 用水和酒浸出汁液,当做解忧的灵药…那时候,也不乏像他这样,为了不想起以前的事或者为了忘记一切而直接服下忘忧草的人。”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那些人…. 班长,最后会怎么样?”
  十九摇了摇头。我还想追问的时候,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聊天软件的消息提示,对方的头像是个圆滚滚的包子幽灵,是元宵。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查到了点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
  我看了眼十九她正凝视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我打字回道:”找到那个卖假药的了?”
  元宵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总觉得带着满满的恶意。
  ”卖假药的没找到,倒是找到个假人。”
  ”假人?什么玩意?”
  元宵顿了一下,然后刷刷刷地发过来一堆文件。我翻了翻系统的流量统计, 这个月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流量了。可我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最后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批量接收。

  这些文件各种格式的都有,PDF,图片,表格。我看了很多张,才勉强理清楚,这是一个叫做吴尘的人的履历。元宵发给我的顺序是按照时间排列的,我重新点开第一个文件,顺着一路翻下去,终于在脑内断断续续地拼凑起了这个人的人生轨迹。
  二十年前他出生。他六岁那年上学,九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判决书照片显示他被判给了父亲。直到十五岁初中毕业,期间总共进了22次医院,都是淤伤、烫伤一类的皮外伤,最严重的一次骨折两根。没有高中入学记录,在十八岁那年,吴尘这个人就好像消失不见了。他应该十九岁的那年,我看见了他父亲的死亡证明。
  “所以呢?”我问元宵。
  元宵又发了个冷笑的表情,她再次传过来一张图。我点开一看,是一张表格,申请变更姓名。原名是吴尘,而申请变更的那个名字……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班长的本名。

  “你是说,这个吴尘就是班长?”
  “吴尘这个人,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开始抽烟、酗酒。他喝醉之后就对他施加暴力,22次进医院就是这么来的。初中毕业后,他应该是被迫辍学,四处打工来偿还他父亲的赌债。18岁那年,他买了一张火车票,一个人去了最近的大城市……也就是上沙。那之后半年,刚过年关不久,他的父亲欠的高利贷无法偿还,成了河里的浮尸。这次死亡被登记为意外,吴尘回到家乡,办了变更姓名的手续。你能想象他那段时间在做什么吗?”
  我闭上眼睛。如果没有什么契机,班长应该不可能下定决心逃离家乡,那么他一定是向我们说谎了。他在他的家乡,那个我在他出生证明上看见的小镇子里,就得到了Painkiller。他下定决心去了上沙,他一定做好了彻底摆脱过去的一切准备。那么,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做呢?
  他花了半年或者一年时间,靠打工或者别的什么,可能还有积蓄,存下了足够自己生活一年的资金。他知道没了自己不断地给父亲钱,父亲很快就会出事,因此他一边存钱一边等,耐心地等到那一天,回去办了变更姓名的申请。他很可能还提前联系好了高中,在那里借读一年。然后,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
  “不对啊,”我问元宵,“Painkiller不是只能消除一小时记忆吗?”
  元宵说:“笨蛋,谁告诉你那个按钮只能按一次了?忘忧草的效力可是很恐怖的。”
  我恍然,继而一点点汗毛倒竖。
  年轻的班长,在某一天做好了全部准备之后,穿上自己最正式的服装。他给自己写好了巨细无遗的日记,就放在一眼能看见的床头,然后他微笑着按动那个按钮。
  ——“如果有一个会消除记忆的按钮摆在你面前,会怎么样?”
  他按,按,按。直到所有痛苦的回忆都从他脑子里清空,他回到了快乐的九岁之前。这时候的他又变成了幼儿,不过没关系,他成年人的大脑还在,他也给自己留了足够的时间。他花了一年时间掌握初中的课程,一年时间在高中借读度过,他一定是以惊人的毅力和才能,才在两年前成功地考上了现在这所虽然并不出名,但也不坏的大学,成为了我的室友。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那么恐惧。那不仅是对无法选择逃避的迷茫,更是痛苦不堪的过去重新降临的绝望。当年的日记他还留着,不过一定是藏在了没那么容易找到的地方。他给自己留下钥匙,以作最终的保险。二十二岁的班长,一定找到了那把钥匙,看过了记录下来的可怕过去,因此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在逐渐返回的时候,立刻知道那些东西也会一起回来。
  作出了这样的推断之后,我便意识到了,那柄钥匙被他藏在哪儿。
  “尼采。”我喃喃自语道。
  “什么?”十九偏过头问。我却来不及回答她,我以最快的手速给元宵打字:“尼采!尼采尼采尼采!”
  “我也想到了,所以趁你们两个演言情剧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的这份日记找出来了。”元宵回道,“他以尼采语录作为标记,写了一份目录。”
  “批注,他的书上是写了批注的……这恐怕是解读批注的顺序。可是那本书在他的书架上……”
  我刚点下发送,从旁边递过来一本熟悉的书。《查拉图斯特拉》。
  “他的包里找到的。”十九说。我这才反应过来,班长是背了包出门的。我道了声谢,按照元宵整理的目录,翻阅起批注来。
  那条目录涵盖了尼采全集,写在《查拉图斯特拉》上的只有中间的一小段和最末尾的一段。
  很累。钱快存够了。
  他死了。是时候摆脱陈旧的自己了。
  ……
  实验室的门需要特别手法才能从里面打开。里面存有危险的化学药剂。
  打火机和酒精在门旁边的柜子里。
  ……
  带他去了那里。
  只有这几句,但我的背后却滚过如针刺一般的寒意。
  正在这时,手术室里推门出来一位医生。他问:“刚才送进来那个学生的家属在吗?”
  我犹豫了一会,等到医生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我还是站了起来。
  “医生,我是他的室友,怎么了?”
  我硬挤出来的笑容一定很别扭。医生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病人去世了。”
  这次我吃了一惊:“怎么会?不是只有口腔里嵌入了玻璃碎片吗?”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服用了什么药物……”医生也皱起眉头,“上病床二十分钟,病人的呼吸和心跳都消失了。我们从没见过这种症状,就好像他自己突然不会呼吸了一样……目前推测是因药物造成的小脑麻痹失能……”
  我愣住了。我终于知道十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忘了过去的人,最终如愿没有想起任何一点东西。作为代价,他连呼吸和心跳都忘记了。

5.夜游

  班长死了。
  他没有亲人在世,328宿舍剩下的三个人凑了点钱,给他办了个简单的葬礼。我把他的尼采全集和他一起烧了,权当是随葬。剩的那堆书则被我们捐给了山区和图书馆。
  说实话,一个人的死其实翻不起多大浪花。从那之后过了一两个月,我们还时不时地会想起班长,可生活里已经没他的影子了。
  直到某一天晚上。
  猴子睡我对床,是个重度手游玩家。有时候他会为了清体力什么的而玩手机到三四点钟,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窝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一张惨白的脸。最早我看到的时候还觉得有点瘆人,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这天晚上,我玩手机玩着玩着就过了点,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我抬眼看看寝室,老四那里漆黑一片,显然是躺了;猴子还窝在那里,手上动作不停。我眼皮有点打架,把手机一扔,打算下床上个厕所就睡。
  我刚跳下床,猴子就打了个激灵,猛地弹起来。我正打算开门,他一把按住我的手。
  “老白,别,别开!”
  我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到的是猴子苍白的脸。猴子本来脸白,但此刻我眼里他的脸却白得异常,血色都没了多少。他呼吸颤抖,眼睛死死地瞪着。这种表情我最近见得不少,我意识到,他在恐惧。
  “怎么的,怕黑?”我说。
  猴子用力摇头。他一只手按住门把,用另一只手把我拉到门边,示意我凑上去听。我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耳朵贴到门上。
  凌晨两点的宿舍很安静,只有夏日微微的虫鸣声。我耳朵贴着门,就连虫鸣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那种极度安静环境下才听得见的蜂鸣。我听了好一会,耳朵里听见的仍然是深海般的沉重寂静。
  我渐渐有点不耐烦了。我把耳朵从门上拿开,看向猴子:“什么都没有啊?”
  猴子此刻也正贴在门上,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也不回答,全神贯注地听着。忽然,他浑身一抖,像是触了电般缩了回来。他凑近我,夸张地向我做着口型。
  我只注意到他满脑门细密的冷汗,以及不自觉颤抖着的手。猴子似乎一点声音都不想发出来,我花了好久才读懂他想说什么。
  来了。他说“仔细听,外面有东西。”

  我再一次试图集中起注意力,可很快我就发现我其实并不用这么做。那声音一点点出现了,从远处而来,越来越响,已经不用刻意去听也能听见。是脚步声。
  似乎是一群人,从寝室门口的那条走廊里缓步路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脚步声带着一种怪异的暮气,死气沉沉,好像一群人不约而同地趿拉着鞋,抽了骨头似的走过。这脚步声越发地近了,我一边听,一边向猴子投去疑惑的目光。
  只不过是半夜有群人在走廊里走过而已,我没懂他到底在怕什么。
  猴子拿手机打了几个字,递给我。“再听仔细一点,千万别发出声音。”
  我不明所以,只好努力地听。那些软塌塌的脚步声在我脑海里越发清晰了起来,大概七八个人,有点像是一群丧尸,没一个会好好走路的。他们越来越近,拖拉着走过隔壁。我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这群人怪怪的,让我背后有点发毛。等到他们走到我们门前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太安静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声音,就只有脚步声,频率固定死板的脚步。更深的寒意从我背后浮现,因为我听见那脚步声里,有一个似曾相识——
  脚步声突然停了。

  我的神经绷成紧紧的一条线。脚步声停了,这意味着——要么那群人可以凭空消失,要么……他们就在门外!
  咚咚。有人用指节敲了两下门。我差点叫出声来,好悬没有憋住。我旁边的猴子被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白得像厕纸。我脑子发麻,手上异样地热起来,像是突然浸入了暖水一样。
  别出声,别出声。我努力咬住牙关,连呼吸都屏住了。
  门外的东西好一会没有动静。就在我有了‘是不是离开了’这念头的那一瞬间,门外忽然响起嘶哑的声音。
  “是我。”那个‘东西’说。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这声音出现的一瞬间,我还是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没有错,那声音虽然嘶哑沉闷,但我还是听得出,那是班长的声音!
  妈的,人都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埋进水泥地里……外面说话的是个什么?
  又是一会儿没了动静。我手都开始发麻了,我隐约察觉到,门外的东西还在那儿。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靠近了我的床。
  “你要干嘛”猴子抖抖索索地用手机打字给我看。他连句号都忘了打,脸色惨白如鬼。我没回答他,我踮起脚,伸手到床上去摸手机。
  刚才下来的时候,我把手机随手扔在了床上,不过我多少还记得它的位置。门外那玩意还在,我花了三十秒,终于够到了我的手机。我颤抖着打开锁屏,手机发出一声轻响。
  我死死地按住手机扩音器,点开了通话界面,按了一串4,拨了出去。通话的嘟嘟声再怎么按也按不住,狭小的室内回响起这单调的蜂鸣声。
  “猴子?小白?老四?你们倒是给我开个门啊?”外面又传来不耐烦般的呼叫。猴子按着门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拨电话的蜂鸣声一下下敲在我的鼓膜上。
  终于,电话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没睡醒般的声音:“谁啊?干嘛?”
  “救命啊!!!!!!”我压着声音喊。

  “怎么了你?见鬼了?”元宵叹了口气。
  “见鬼了!”
  “那你怕什么?你忘了你是谁了?”
  我这才想起,我身上有巡灯人的灯火护身,理论上是不怕这些东西的,一时语塞。
  “……我旁边有人哎。”憋了半天,我挤出这么一句。
  元宵又叹了口气,“唉……算了,让我听听吧。”
  “听?怎么听?这样?”我把手机翻过来,话筒举到门边。和元宵说了几句话,我的恐惧奇妙地消失了,而被我这么一搅,猴子的脸也回复了几分血色。
  “你在干嘛?”他总算不再用手机打字了,而是压着声音问我。还没等我回答,我手机的扩音器里突然爆出一阵尖锐的啸叫声。被这么一震,我手机差点掉地上去,刺耳的声音在深夜的宿舍里回荡。
  猴子被吓得大吼,声如雷震。宿舍另一头,老四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嘟囔:“你们三个搞什么鬼……”
  “三……三个……?”猴子颤颤巍巍地喘着粗气。
  “好了,没事了。”元宵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手机切到了免提状态,这句话也是从扩音器里发出来的。
  “什么没事了?”
  “……走了。”我代替元宵补上最后一句。

  “你们说,班长回来了?”老四脚趾挂着拖鞋,拿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猴子,“猴子啊,我知道你最近晚上在看灵异文章,有点代入感没什么问题,可是班长都……都走了,你拿他开玩笑不太好啊。”
  “没特么逗你。”我没好气地说,“你昨天晚上被吵醒了记不记得?”
  老四皱起眉头。“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印象……”
  “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什么?”
  “嗯……我好像问了一句,你们三个搞什么鬼……”
  “你们几个?”
  “你们三个……卧槽……”老四脸色也变了。“我好像是听到了第三个声音……”
  “他回来啦。”我有气无力地笑。“还带了一大群咧。说不定是他的新室友……停尸间的。”
  老四呆了片刻,忽然一个激灵:“卧槽老白,这地方住不得了啊!”
  “是啊是啊,要不我们去跟学工处申请换寝室吧……”
  “不,不用,”我说,“你们两个先出去待两天,我想点办法。”
  说到想办法,用膝盖想也知道,肯定只有找十九菩萨搬救兵这招。开门的是元宵,依然看不到人,但她那睡不醒的懒散表情已经自动浮现在我脑海里了。
  “昨晚没吵到你吧?”我问。
  元宵不耐烦地摆摆手——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察觉到她在摆手。“你听过鬼要睡觉的?”
  “啊哈哈……”我只好挠头尴尬地笑。
  “以后别打那个破号码,差点就没接到。我等会把手机号发给你。另外你要是想找老板的话,她在她那个工作间里。”
  我道了个谢,钻进那扇对我来说稍微有点矮的门。我跟架子上摆着的章鱼打了个招呼,顺着架子间的通路走到十九桌前。
  她的架子上果然又多了几件藏品。有个玻璃罩里封着一个油腻腻的PS4手柄,另一根小小的玻璃棱柱里则封着一片眼熟的草叶。
  “之前也跟你说过,这里都是纪念品。每解决一件事,我就在这里留个纪念,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了。”十九说。
  “你在干嘛?”
  “印名片。”十九头也不抬。
  探/头到她身后,这才看清楚她手下的动作。她戴着那副黑手套,手背上的凤凰刺绣散发着深红的光,像是刚烧热的铁。她从身边高高的一摞黑色纸片里抽出一张,用右手盖住,再松开时那上面便已多了一只展翅欲飞的暗金色凤凰。
  “昨晚你打电话来了?”她把印好的名片放进盒子里,问。
  “嗯……见鬼了……”
  “已死的人深夜在走廊上游荡?”听完我说的话,十九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你们宿舍能进女生么?”她突然问。
  “能倒是能……”
  “好,那带我去看看吧。”

  带女生进宿舍不是什么难事。我们的宿舍楼管得并不严,理论上真的带女孩子来过夜也不会被发现。问题在于,我要想办法对付我的同学。
  ——万一被误会送上同步轨道就不好了。
  下午我特地没有带书包去上课,最后一节单片机原理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插着口袋溜了出去。我到校门口把十九领了进来,趁大部分人都在上课,我成功地把她带进了328宿舍。
  十九一进门就开始四处打量:“哎,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啊。”我这才想起事前忘记收拾东西,桌子上乱如狗窝,不禁有点不好意思。十九倒不像在意的样子,她从我椅子上清了两件衣服走,然后坐了下来,舒服地眯起眼睛。
  “真软……挺会享受的嘛,小白。”
  享受个屁啊,我默默地流了一头冷汗:“不是我会享受,而是这个椅子它自己会长出衣服……”
  十九眨了眨眼睛,噗地笑出声来。我一愣,随即意识到她那冷笑话属性又发作了。
  “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笑,我总有种奇妙的挫败感……”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感觉自己的幽默感很失败吧。”我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刚才进来你有察觉到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十九稍微严肃了点,“白天人多,即使真有邪气我也感觉不到。不过,如果直觉也可信的话……”
  “直觉?”
  “嗯,我确实觉得有点奇怪。看来今晚确实要在你这里待通/宵了。来,这个拿着。”十九从她不离身的那个小包里摸出一块什么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店里的名片。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靠近,它会有反应的,你还记得吧?你虽然有灯火护身,但还感受不到邪气,就把它当参考用吧。”
  我于是把那叠名片收进口袋里。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估计是同学们下课回来了,我赶紧去把门关好,灯也按灭了。
  “为什么要关灯?”十九问。
  “今晚这间寝室我得让它看起来没有人……”
  我把猴子的椅子扯过来,放在十九对面,一屁/股坐下。猴子的椅子上不长衣服,他平时压根不怎么用这张椅子,我坐着感觉硬邦邦的。大概是昨晚闹腾太晚的缘故,一坐下来,一股困意就从我天灵盖底下翻上来。
  我打了个呵欠,看向对面的十九,她从我书架上拿了本书在看。我书架上都是乱七八糟的小说,她看的那本是……呃,是《高等数学B》。见我看过来,十九抬起头:“困了是吧?”
  我点点头,眼皮都开始打架了。
  “睡吧,晚上叫你。”
  这句话给了我奇妙的安心感。我出了口气,合上眼皮。

  周围是一片深沉的黑暗。我晃晃脑袋,适应了一会,才看见从窗边漏进来的一点月光。
  我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只是身上盖了件衣服,想来是十九的手笔。我看了看猴子桌上摆着的表,那是块老式的指针表盘,没有表带,猴子平时把它放在文具袋里当钟用。
  现在是晚上九点。寝室里没开灯,门缝里也没透出光,说明走廊灯也没开。外面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这也正常,九点的时候男生们的夜生活还没开始,我住的这间328也不是什么偏僻的地方,有人路过是经常的事。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加关心,十九到哪去了?
  我睡前十九坐在我的椅子上,拿着那本我不幸挂掉了的高数下在看。现在那本书放在桌面上,封底朝上,估计是翻完了。我那搭着衣服的椅子上留着十九坐过的痕迹,我伸手去试了一下,没有余温。
  她不会去上厕所了吧?我不禁一阵头疼。很不幸,我们这栋宿舍是没有女/卫生间的,要上厕所得先出门到走廊上去。十九要是跑去上厕所,我试图假装寝室没人的努力基本也就等于做了无用功了。
  不管她到底去干嘛了,我现在反正只能坐在这里等她。十九没带手机的习惯,而我要是出了门,她回来的话可没有钥匙。我开了自己的台灯,把那本高数书放回书架上,一屁/股坐下来。
  咚咚咚。
  刚坐下来,门口就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我挪到门口,贴着门,从门框上面的小窗看了看门外。
  外面一片漆黑,门外站着的是个小个子的身影。是十九。
  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十九一言不发地钻进门里,径直找了个地方坐下。我把门关好,坐回自己的位置,问:“你干嘛去了?”
  十九没回答,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耸耸肩膀,决定还是不打扰她了。
  昨天我碰见脚步声是在三点多,现在才九点,要到那个时候还得六个多小时。我揭开笔记本的盖子,想把电脑打开,没想到却有一张纸条落到我手里。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小白,我出去一下,不要开门”
  我愣了一下,立刻如坠冰窖。那是十九的笔迹。在这个时候,电脑开了机,屏幕上的时钟赫然显示着——三点三十四分。

  我咽了口唾沫,伸手捏住了兜里那盒名片,手感是温热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灼热。十九说让我不要开门,我开了门……那我放进来了个什么东西?
  我偷偷地抬眼去看对面坐着的“十九”,她正交叠着纤细的双腿,坐在那张本该属于班长的空荡荡的桌子边。看不清楚表情。

  我盯着电脑桌面,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我肯定是被猴子那破表坑了。环境太暗,那个表盘又没有数字,于是我看倒了,三点半变成了九点。
  “十九”仍然没有动静。我不打算去刺激那玩意,于是就这么干坐着,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往上跳。就这么坐了两分钟,我脖子都快僵硬了的时候,外面又一次传来脚步声。
  这次是我熟悉的声音了。拖沓而沉闷,像是丧尸电影片场。我甚至可以想象出门外一群人如提线木偶般滑稽地前进的样子。
  他们来了。
  我口袋里的那叠名片开始发烫,不知什么时候它的温度已经高到足够隔着口袋让我感觉到了。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如击鼓一般闷响,简直整个房间都听得到了。
  旁边的“十九”忽然站起身来。我脑子一炸,这玩意终于要发难了是不是!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然后,是有气无力的三下叩门声。
  “老白?老四?猴子?”是沉闷而沙哑的班长声线,“没带钥匙,开个门啊?”
  开个屁的门,门里还有个妖怪咧。要不然你们两个进来打个昆特牌决定地盘归谁,我先撤?
  在这种时候我的脑子反倒活跃得异常,像个尖叫的开水壶一样往外喷射摆烂的念头。
  班长又叫了一次,听起来倒很不耐烦。没人应他。
  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差点吓得跳起来,是那个“十九”的手!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也是班长的声线,听起来好像被谁踢了蛋一样痛苦,而且绝望。小皮靴踏地板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我熟悉的声音:“小白?”
  是十九——
  “是我,开个门。”
  我不敢动。
  肩上那只手拍了拍我,松开了。我听得见脚步声,屋内的“十九”正走向门口。
  我脑子里出现一个疯狂的想法。她的步伐比我小,也就是说我现在要是跳起来,能先一步摸到门把手。可是……这个“十九”真的是假十九吗?门外的十九真的是真十九吗?
  然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管哪个是真十九,只要打开门,假的那个绝对完蛋。
  我咬了咬牙,右手伸进口袋,捏紧了那叠名片,飞身而起!
  咔嚓,门打开了。门外站着另一个十九,正保持着敲门的姿势。门框就像一面镜子,两个衣着一致、长相也一样的女孩隔着门对立。
  我愣了愣,立刻发现了她们之间唯一的不同点。有一个素净的小手藏在袖子里,只露出半截指尖,而另一个则戴着黑色的手套。
  我想都没想,跟李小龙一样怪叫一声,一叠名片当砖头糊了出去。
  那烫手的名片糊在“十九”脸上,倒真像是一块红砖。门外那个“十九”倒飞出去,整个脑袋都散成了一团烟雾。而我身边的十九,手上亮起了刺目的炽金色光芒。
  “亏你还不算太笨……”她显然已经明白过来了,瞪了我一眼。稍远处,散发着暗金色光芒的名片散落一地,中间是一团蒸汽般看不太清楚的东西。十九持着光焰一步步走过去,它尖叫着试图逃窜,十九的火光却忽地一闪。那光亮得灼目,我本能地闭眼,但慢了一步,没能躲掉闪光。闪光在我视野上留下一片青紫色的亮斑,我依稀看见,那团烟雾就像是太阳下的……不,太阳表面的冰块,一眨眼间就蒸发了。

  十九又一次霸占了我的椅子,我只好又窝回猴子那个梆硬的板凳上。
  “你以为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吧?”十九说。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我就出去上个厕所而已,你个笨蛋啊……”
  我自知理亏,点头哈腰地承认错误。十九敲了我脑袋一下:“听好了,要是那玩意真进来了,你的灯火早该有反应了。”
  “可是你给我的名片的确亮了啊……”
  “唉……亮了只是表示有东西,真到你身边的话它会自己烧起来的。”
  我吓了一跳:“卧槽,那我还把它装裤子里……”
  “不会烧掉东西的,最多烫你一下。”
  十九一边叹气一边又从我架子上摸出一本书来,这次是《模拟电子电路》。我问:“外面那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啊,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你们这栋楼是回字的封闭回廊结构,阳台都在外侧,走廊上连个窗子都没有。所以那东西……迷路了。”
  “什么玩意?还能迷路的?”
  “是的。”十九随口答道,“最开始恐怕只是意外死了个人吧。那个人的灵就在楼里徘徊不去,他本来应该走楼梯出去的,但是你们那楼梯口……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挂了面镜子。”
  我这才想起来,确实,每一个楼梯口都挂着镜子,正对着楼道。
  “要么是碰巧,要么就是故意的,总之这些镜子一个又一个地把楼里死去的灵全部封死在这里了。像是你那个室友,他死后灵回到了最熟悉的这栋寝室楼,再想出去就出不去了。这些灵白天阳气盛的时候不出现,深夜人气不足的时候就在这条走廊里徘徊,敲响他们认识的门,要是有人开了……”
  “开了就怎么样?”
  “我不知道。”十九摇摇头。“我猜可能你也会加入他们吧。”
  我想了想,不禁毛骨悚然。要是那天晚上我和猴子开了门,我可能没事,猴子和老四怕是……
  “哎不对啊,以前也没听说过我们这里有人失踪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它应该是今年六月左右才沾上邪气开始害人的。具体我不太清楚,但是六月份好像有一次大规模的什么事件,那之后我们的工作量多了不少。”
  “六月份?”我开始搜刮自己的记忆。十九摇着头说:“别想啦,我都不知道,你更不会知道的。反正关系不大,就让它过去吧。”
  我总有点不好的预感,但是十九这么说了,我也懒得去想了。我下巴搭着椅子背,眯了眯眼睛。
  “今天你已经累了吧?快睡吧。”十九说。
  “睡……我呸!你是哪里来的大头蠢猫吗!”
  “嗯?不对吗?”十九挠挠脸颊:“元宵叫我这么说的,她说对你有特殊伤害补正。”
  “那个家伙……肯定又翻了我的购买记录之类的……”我一阵无力。虽然这句话本身很让人生气,但是我还真是累了,尤其是刚才冷汗出了一身,现在浑身都是疲惫感。
  “唉,算了……今天就不去泡咖啡了……”我叹了口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这件事情大概算结束了吧。

6.电梯

  那天我睡到第二天上午,起来的时候十九早不在了,猴子和老四窝在各自的位置上玩游戏,我则不知道为什么会躺在我自己的椅子上。而且脖子姿势还不对,落枕了。
  我歪着脖子问老四:“你们有没有看到……呃……”
  “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姑娘是吧?上午九点人最多的时候她从你这里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全班至少有一半人看见了。”猴子说:“去你大爷的,把我们两个支出去,自己带了个妹子回来过夜……你最好别让我找到什么不正常的痕迹。”
  我一头砸在枕头上,无力地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都没干……那是我的老板……”
  老四发出不屑的轻蔑鼻音,我估计我是洗不白了。
  不管他们信不信,生活总要继续。过了一周,我又有了新的工作。

  那天下午没课,我在店里窝着打发时间。十九又不在,元宵说她到隔壁市出差去了。我本来起了玩心想坐一坐十九那张对于她来说特别大的转椅,可是看着那张漆黑的椅子,某种莫名的直觉阻止了我。
  总觉得真坐了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我一向是个很玄学的人,所以我果断怂了,躺回那张待客的沙发上。
  就在我把手里那个愚蠢的像素游戏打到一千五百分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那个电话是个老式座机,放在十九桌上,每当有人拨通名片背后的那个号码,就会接通到这里来。我知道这玩意响了就意味着又有生意了,可是十九不在……
  接着从我视野的边缘冒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啪地拿起听筒。我意识到那是元宵,但在我想到元宵的时候,那只手就从我视线里凭空消失了。听筒诡异地浮在空中。
  不过我还能听见元宵的声音——打电话来的似乎并不是客人,因为元宵仍然摆着懒洋洋的语气。过了一会,她放下听筒,说:“小白,十九不在,拜托你走一趟。”
  “我?”我满头雾水:“我什么都不会啊!”
  “没事,不用你会,有人带。”
  她刚说完话,我的手机就突兀地一震。元宵从聊天软件上给我发了条消息,一串地址。
  我挠着头,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出了门。

  那个地址在高新开发区,离梧桐街19号挺远的,我打了个车过去。地址指向的是某个电子科技公司的大楼。高新开发区是近几年才建起来的,里面主要就是厂房和公司,白天路上人很少,今天也一样。
  我站在园区的铁栏门前拨通了元宵给我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通了,从那边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喂?”
  “呃我是梧桐街19号的..……”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语气一下子冷了:“巡灯人是吧。你到了?”
  “到了。”
  “进来吧,我在楼门口等你。”说完,电话啪地挂断了。
  我只好缩着脖子钻进园区,走到那幢大楼的门口。这家公司好像很有钱,因为这片园区简直巨大,铁栏门和大楼间有一片广阔的草坪。走到一半的时候,我隔着草坪看见有人从楼门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我越看那个身影就越觉得眼熟,可我又想不起具体的细节,只感觉记忆被糊上了一层水雾。等到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是个着风衣的女孩,手里提着一柄油纸伞。
  现在的上沙气温大概三十八度,已经连续两周没下雨了。这种天气里穿着厚实的黑风衣,手里又拿着古色古香的油纸伞,听起来像是个神经病——但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然丝毫不觉得怪异。
  “是你啊。”她打量了我两眼,问:“你还记得我吗?”
  我努力回想,我确实对她感到熟悉,但关于她的事却始终像隔了什么东西般回忆不起来,模模糊糊的。不过有两个字确实地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上阳?”
  “哦,居然记得啊。这座城里的普通人应该不可能记住我才对……”上阳皱起眉头。
  “我应该不算普通人吧?”我说。上阳却摇摇头:“护身灯火只辟邪气,管不了这个。你真是活人?”
  “这话说的,我可不记得我死过……”我苦笑道。
  “有些人死了自己也不记得的。”上阳却意外地认真,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算了,你能在阳光下行动,多半还是活的。”
  什么叫多半还是活的…….我还有少半是腊肉不成?
  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好。总之我感觉不能跟她继续聊这个话题了,于是问:“把我叫来是要干什么?”
  “借你护身的灯火一用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应该也有自己的手段。我问:“为什么?”
  “因为这次靠你们的灯火比较方便。”
  上阳把油纸伞像是剑一样插在背后,走向大楼的门口:“对了,都过了快一个月了,这次你不会吓到了吧?”
  吓到?我之前在她面前被吓到过吗?我满心疑问,跟着她走进了大楼。

  这幢楼空荡荡的,各个办公室都紧闭着门。楼道里没有开灯,仅有的亮光是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日光,穿堂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我跟着上阳,踩着回声一路穿过漫长又昏暗的走廊,在走廊尽头,上阳推开了紧急出口那扇厚重的防火门。
  门轴吱呀一声尖响,从门后面映出紧急照明的深红色。那种感觉不太好形容,就像是上了年头的港片里用来表现魔王出场的三流光效,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林正英从里面走出来。我跟着上阳走进去,沉重的门在我背后砰地关上,整个楼梯间陷入了殷红的光芒里。
  上阳的背影也镀上一层暗红。我这才发现她的小风衣居然还配了腰带,这又是我之前怎么也没注意到的东西。我感觉到她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迷雾,只要你不集中注意力去分辨,就永远不会察觉到她的细节。
  我想,如果不刻意地去记,那么在与她道别后你绝不会记得她的发色、衣着,你只会记得自己遇见过一个带着油纸伞的怪人。
  我们一直上了六层楼,楼梯间里一路上只有每层楼门前那鲜红的应急灯,单调沉闷的脚步声在回旋的楼梯间里荡来荡去。人在压抑的环境下精神非常容易不稳定,就在我快要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上阳停下了脚步。
  “感应到邪气了吗?”
  我老实地摇头:“我没这功能……”
  上阳皱起眉头,抓起我的手,把手心盖在我右手的手背上。她眉头皱得更深了:“真没有?”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转过身去,径直推开了门。我跟着走进去,门后面却不是一楼那样宽敞昏暗的走廊,而是完全无光的低矮通道。连瓷砖都没有贴,地面和墙面都是水泥的。
  “这层楼不是七楼,而是六层半。”上阳一边走一边说,“这栋楼设计的时候在六层和七层之间留下一个空隙,作为仓库使用。电梯不停这一层,平时楼道的门也锁着,只有一架运货的电梯能到这里。一年前这栋楼换了个主人,新的这家公司把这里拿来存杂物和淘汰品,货梯坏了也没人管。直到他们发现平时员工上下用的电梯总是停在六楼,去六楼又找不到电梯——”
  叮。通道里传来一声轻响,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
  “这台电梯只要没人的时候就会自己跑到这层楼来。”上阳领着我走了过去,我咽了口唾沫,觉得左手背上灼烧一样地疼。上阳继续说:“那天过去,第二天早上第一个来上班的员工按开电梯,发现里面全是……”
  通道墙壁上开了个小口,好像是直接连通电梯井的,电梯就在这停下了,我能看见电梯里射出来的白光。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可上阳却抓紧了我的手,硬把我拖了过去。
  电梯里能有什么呢?只能有人。没错,我看见电梯门里满满当当地站了一群人。
  一群穿着笔挺西装的……塑料假人。

  那画面实在很有冲击力,满电梯的塑料假人脑袋都对着我,空洞苍白的脸上就好像真的有一道道视线射出来,落在我身上。
  上阳提着伞从后面走来,她在我背后猛地一推,我一下没防备,踉跄着撞进那堆塑料假人中间。塑料假人是很轻的,底座不加固定的话被风一吹就倒,这群假人当然也被我撞得东倒西歪,哗啦啦倒成一片。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张脸。
  我吓得原地弹了起来,后背砰地撞到电梯门上。上阳撑着她那深红的油纸伞走进来,按了一个楼层按钮,冷淡地说:“你还是被吓到了。”
  我没空管她,喘了几口气才定下神来,仔细一看,原来那张脸是画在某个假人脸上的。笔触复杂而栩栩如生,画出来的那张脸双目圆睁,是极恐惧的表情。
  电梯震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启动,向上行去。我吞了口唾沫,问上阳:“这是去哪?”
  “去十一楼。”上阳说,“它应该会自己回到六层半去,罪魁祸首一定要找出来不可。”
  说着她往我这边站了一步,大而厚重的油纸伞把我也盖在了下面。说来奇怪,我一站到伞下,左手的灼痛立刻就消失不见了,连一点痕迹也不留。我忍不住看了看左手的手背,上面什么也没有。
  电梯在十一楼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门打开,外面是同样没开灯的楼道——这幢大楼的设计就是这样,走廊里不开灯的话就一点光都没有。我背后有点发毛,一边注意着楼层显示,一边摸出手机。
  元宵的头像一如既往地亮着,我打了个:((给她以示心情糟糕。

White>:((
元宵>:你真闲啊
White>:你知道我胆子小的
White>:比起这个,我在哪里你知道吧?之前那家公司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元宵>:又不是我们的生意,懒得查
White>:爸爸
元宵>:……
元宵>: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White>:我要死啦啦啦啦
元宵>:……
元宵>:好吧,你先死一会,我去翻翻

  我打了下一条信息出去,还没按发送键,电梯门却突然合上了。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猛地抬头看楼层显示,向下的箭头恰好亮了起来。

  轿厢抖动了一下,平稳地向下落去。它毫无悬念地停在了六楼半,电梯门自己打开来。门外黑漆漆的,只有电梯门里照出去的白光和贴着墙根摆放的应急标志那惨绿的光色。我和上阳并肩站着,无言地盯着过道里的光。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我站得腿都有点累了,四周仍然静悄悄的。上阳安静地举着伞,眼眸低垂,大概是在养精蓄锐。我小心地打量了几眼她的侧颜,我模糊的记忆没有出错,她的确是非常漂亮的,甚至带着某种不真实感。
  “好看吗?”上阳冷不丁地问。
  我没想到她看起来低着视线,却还能注意到我在看她。我一下子有些尴尬,只好讪讪地笑,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我正想把手机按亮,一瞥间黑乎乎的屏幕上却闪过一张脸。
  我差点把手机飞出去。
  好在这么多天吓来吓去我多少也有了点抗性,手机还是拿稳了。我咽了口唾沫,拍拍上阳的肩膀。
  “这次又干嘛?”她偏过头。我举起手机,打开了自/拍相机,示意她往里面看。
  ——画面里,从我那张衰脸和上阳精致的小脸中间,我的肩膀上,冒出来一个白色的脑袋。它没有具体的五官,脸上五官的位置画着涂鸦似的简笔画。
  涂鸦这个东西,有些人画得可以很可爱,有些人画得就没法救。可是这副涂鸦的五官不知为何,只让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恶意和恐惧。它的嘴角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裂开,眼角吊着,半哭半笑,脸上挂着和涂鸦用的颜料相同颜色的泪水。极深的红褐色,如同干涸的血迹。
  上阳一下转过身去,雨伞也随着一转。我跟着她往后看,立刻看见了那张脸的主人。那是一个高大的人体模型,跟我差不多高,所以它的脑袋才能出现在我肩膀上。它手里提着公文包,左手抬着,摆着一个看表的姿势。
  “这老哥还挺赶时间?”我说。上阳白了我一眼:“能讲出这么不好笑的烂话,难怪凰十九会收你。”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别过头去。
  刚才我被上阳推进来的时候,整个电梯里的人体模型都被我弄倒了。而且,那些模型的脸都是和这个完全不同的写实画风。那这个模特是哪里来的呢?
  就在这时候,上阳抓起我的右边袖子,不由分说地往外一伸。
  我立刻看见那张涂鸦的脸有了变化。它仿佛活了一般,从嘴角长出锋利的犬齿,变成了一副疯狂而凶戾的神情。它竟然哗啦一下动了起来,名牌的公文包落在地下,右手狠狠地钳住了我的手腕。有层雾气般的东西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用力挣扎,却发现手越来越僵硬。
  越来越有……塑料感。

  “喂!”上阳突然大声喊道,“你不是巡灯人吗!”
  她看着我,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焦急。
  “我是啊!”
  “那你的引路/人难道不是凰十九?你的印记呢?”
  “印记?什么玩意?”我的注意力还在右手上,那只手表面已经变成了惨白惨白的塑料质感,一阵幻觉般的可怕疼痛袭来。简直像是有人把我的手斩下来,一刀刀切碎,扔进搅拌机——我闷哼一声。
  上阳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咬了咬牙,捏紧伞柄啪地一收,紧接着将伞当成剑一样狠狠地戳进人体模型腹部。入体的声音并非我想象的脆响,却是血肉撕裂的闷声。
  然而那玩意根本无动于衷,它只是表情变得更加疯狂了,带着痛苦。上阳用力去抽伞,但那柄伞居然跟混凝土浇筑般卡在里面,巍然不动。
  上阳试了几次都没能拔出来,我的手却还在渐渐地变成塑料。她急得直跺脚:“我不能松开伞……混蛋!你就没有什么地方发烫……啊!”
  她惊呼一声。我这才发现我的左手不知何时和她的手紧扣在一起,由于疼痛我下意识地用力,也许是捏疼她了。
  我赶紧想要松手,但上阳却反手抓住我左手腕,双指划过我手背的皮肤。
  “在这里!”她喊道。
  她碰到的那片地方,我的左手背,正传来阵阵灼烧般的疼痛。我脑子里划过一道灵感,猛地把左手也伸出去,抓住了人体模型的手腕。
  我的左手背上,某个模糊的纹样发出灼目的光来。人体模型的那张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惊恐,它发出无声的嚎叫。我用力捏紧它的手腕,疼痛带来的血性让我报复性地一握,那截手腕竟然跟饼干一样断裂开来。我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它的脸上。
  炽烈的光烧灼一般亮了起来。感觉就像是电焊,亮得足够在视网膜上留下光斑,还会疯狂地往外喷射火星。电梯门狠狠地合拢了,因为速度过快,两扇门砸出一声让人不安的巨响。惨白的灯光啪地切断,电梯里只余一片黑暗,和我左手上残留的光。那个印记就像是凝/固的钢水一样颜色逐渐暗淡。
  我眼前毫无征兆地一黑。紧接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明亮的办公室。“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刚才不是还在电梯里吗?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状态有点奇怪——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了。
  我现在就像放VR电影一样,只剩个视点,只能四处旋转视角,没有一点与环境互动的能力。我面前是个女人,穿着标准的西装筒裙。她的容貌平庸,只能说是最常见的那种女性,一样的西装筒裙,在她身上居然绷得跟纸板一样,扣子几欲迸飞出去。
  不是胸口的,是肚子上的扣子。
  我围着她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她正忙碌着什么。她哼着歌,正在往办公室中央立着的一尊人体模型上喷涂颜料。
  那人体模型就是商场里常见的那种,只不过这一具好像格外用心,连腹肌和……和丁丁的形状都做出来了。女人正往上面一层又一层地喷白色的颜料。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圆圆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感,露出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不寒而栗的温柔笑容。
  “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她柔声念着,扔下手里的颜料罐,张开双臂,rǔ燕投怀般抱住了那具人体模型。我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她的笑会让我背后发毛:她那并不是看一件作品、一个死物的眼神,而是看向恋人的甜蜜。
  对象是一个人体模型。
  我看了看地上那个被扔掉的颜料罐,忽然发现那并不是颜料,而是喷涂式的塑料涂层。刺骨的寒意袭向我的脊椎——
  啪,眼前的画面像是老式显像管电视一样消失了。我马上又有了躯体的实感,隐隐作痛的右手和后脑勺,微热的左手背。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上阳的脸。她在我对面坐着,也像我一样靠在墙壁上。
  “醒了?”上阳说,“刚才你把那玩意打翻之后忽然就晕过去了。临时工,真不靠谱。”
  我无言以对,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问:“那东西呢?”
  “送走了。”
  她说‘送走了’,那估计是解决掉了。我毛都不懂,自然不打算去质疑上阳的业务水平,于是把自己从椅子上拔了出来。我醒来的时候坐在一楼,大概是上阳把我搬到那里的,只消几步就出了大楼。
  外头天色渐渐暗淡,我们在大楼里竟然花了几个小时。上阳在我前面站住,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就在这里分别吧,临时工。希望下次你能靠谱一点……”
  “……还有别那么重。”她丢下这半句话,自顾自地撑开了油纸伞,走远了。
  我在心里耸耸肩膀。上阳从头到尾对我就没什么好脸色,可要说讨厌她的话,我也实在讨厌不起来。她那焦急的神情可不是作假的。
  我们大概还会见面吧。我这么想着,摸出手机打算打个车回家。可我先看到的是元宵发来的信息。

元宵>没死在外面吧?
元宵>我刚才查了一下,那个地方确实闹出过事儿。大概五年前,那里还是个服装公司,他们的主管有天突然失踪了,至今还没找到。
元宵>警方定性为意外失踪。这个人失踪前一切正常,只是个人生活作风不正,同时和公司里的好几位女性保持着关系。警方怀疑是情/杀,但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尸体,只好作罢。
元宵>过了一周的样子,他的其中一个情/人也失踪了。她是公司里管仓库和道具的,警方在卷宗里定性为自/杀。也是一样,至今没找到尸体。
元宵>喂你真的还活着?

  最后一条信息发来是大概半小时前。我顺手回了条消息,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我想我找到那个主管在哪了——他一定是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才能招女性喜欢。而且……
  我突然没来由地背后一寒,好像有人盯着我看。我回过头,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幢大楼的七层。透过反着光的窗户玻璃,我看见一具人体模型,它戴着假发,穿着宽松的OL短/裙,与我遥遥对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它在笑。

7.来电

  一周过去,我在十九的办公室里看完了半本山海经,她才回来。我正好赶上她从外面进来,十九拖着小拉杆箱,见到我,她少见地嫣然一笑。
  “这几天有没有生意?”她问。我被这么一问,立刻记起上周那个人体模型的案件来。那件事绝对还没完——我的直觉这么对我说。我正打算向十九说这件事,电话却忽然来了。
  十九把拉杆箱立在墙边,绕到办公桌后面,接起了那个电话。她和那边交谈了几句,就放下电话,对我说:“小白,麻烦你去外面接个人。”

  我在梧桐街十九号打了这么久零工,上门的客人也只见过两三个。一般来说,只有那些觉得自己被缠上了的顾客才会选择上门,平时都是我跟十九出去见他们。我很快在巷口见到了那位客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约三四十岁,皮鞋擦得锃亮,意气风发。令我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和其他客人并不一样,那些客人们很多都看起来近乎神经质,连续不断的精神压力让他们几乎疯狂。这个人却似乎毫无恐惧,也没有客人们身上常见的神经衰弱的现象。
  我带着他进了小院,在那张我坐了一周的沙发上正对十九的位置坐下,我自己则坐在侧面。十九从桌后抬起头来:“湛先生,对吧?”
  男人正了正领带,扬起下巴,自我介绍道:“湛新海。”
  “湛先生。您能打进电话来,说明您确实碰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请说说吧。”
  湛新海当然不会拒绝,接下来的半小时,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有些离奇的故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湛新海毕业已经八年,在一家IT公司做运营维护。说起来有些讽刺,他的本科是理论物理学专业的。成绩一般,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张证/书——现实把他逼到了这么个岗位上。
  公司是个小公司,加班却加出了跨国巨头的风采。他每天要在公司待到两点多,才能回自己的小窝休息一小会,偶尔过年过节服务器负载增大,他还得在公司打地铺。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几眼。现在的湛新海完全看不出当时的落魄,他的西装整洁如新,剪裁细腻;他的无名指上还有戒指的凹陷,显然已经结过婚了。到底是什么才能把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前途的小白领变成这样的成功人士呢?我把注意力放回湛新海的讲述上。
  湛新海的住处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区里,是一间三人合租的狭小公寓。他的两个室友,一个天天把女朋友往房间里带,另一个则是能把房间弄得像垃圾堆的神人。湛新海每晚回房间都必须忍受隔壁隐隐约约的恶臭,有时另一边的床板还会令人烦躁地吱呀乱响。他在这里住了一年,渐渐地已经习惯了,只是睡不着的时候会躺在狭窄的床板上梦想有一天能搬出去。湛新海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仍然带着笑,他好像不是在回忆灰暗的日子,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然后,他说到了他碰到的那件事。
  在他下班的路上,每天晚上快两点半的时候,他都会经过同一条小巷。这条小巷在公司楼下的角落里,虽然不起眼,却是到他住处最快的路线。这条小巷有些年头了,两侧的墙壁白漆片片剥落,水泥电线杆和办/证广告伴着发黑的红砖墙壁。巷口竖着一个老旧的电话亭,漆着绿色油漆的铁皮顶盖上锈迹斑斑,电话的按钮早连数字都看不清了。湛新海一直以为那是个摆设,直到有一天他经过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铃声也很老式,叮铃铃铃,像装在罐头里的石块晃动般沉闷。湛新海被吓了一跳,他当然没敢接,快步逃掉了。可是第二天他经过的时候,电话又一次催命般响起来,响得声嘶力竭。人不能一直怂下去,湛新海于是点亮手机,用那老式的国产机喇叭放起好汉歌壮胆,然后拿起了听筒。
  “你有什么愿望?”电话那头有人问。那是一个轻快的,带着笑意的年轻男声。
  湛新海愣住了。但鬼使神差般,他真的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他想,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和一个陌生人谈谈也并不坏。
  “我想从现在的住处搬出去……不,如果现在的室友都搬走就好了。”他说。说这话的时候,湛新海脑子里全是他那惹人厌恶的合租者,一个不修边幅如垃圾场里的猩猩,另一个则满脸痤疮,说话*阳怪气。上次他深夜回去的响动大了一点,猩猩就敲门说影响了他休息;他有一次早起去上班,竟然在公用的沙发上捡到一只用过的安全套。
  他实在是受够了。
  电话那头的年轻人笑了笑:“哦,祝你的愿望能实现。”说完这没营养的祝福后,他就挂了电话。湛新海愣了愣,也放下听筒。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好像变好了一些——他将这归结于倾诉的魔力。那天他踏着好汉歌的节奏一摇一摆地穿过小巷,睡得格外踏实。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周之后,他的垃圾场猩猩室友被发现死在垃圾堆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严重腐烂,臭味完美地融入了他房间里本来就有的那股恶臭。法医尸检的结果是过度劳累造成的猝死,他过于不规律的生活把他送进了坟墓。
  猩猩被抬走之后死线虫室友立刻就不愿意待在房子里了。他联手他那又黑又健壮的女朋友,在电话里敲诈房东——房东败给了他们的不要脸,退还了押金和房租。死过人的房子再也没人愿意租住,就这样,房间里只剩湛新海一人了。
  他的生活毫无疑问地变好了。没有了隐约传来的恶臭和矫揉造作到足够拿小金人的喘息声,下班之后他终于可以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但湛新海有些不安,他忘不了那一通电话,和电话后面带着笑意的年轻声音。
  是巧合吗?他躺在床上,这么问自己。睡意阵阵袭来,但他却被脑海里缠绕的疑问纠缠得无法入眠。那一通深夜的电话,沉闷嘶哑的铃声,连星光也没有的暗夜,城市的天空泛着铁锈般的褐红色。一切简直像是梦境,朦胧而诡异,只有那道铃声深深地刻在湛新海脑子里。
  低沉而沙哑,像是牢笼里的怪物濒死的呼吸。
  于是,当下一次铃声响起的时候,湛新海一点也没有惊讶。
  “你有什么愿望?”
  湛新海犹豫了片刻,但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动让他将胸中最隐秘、最黑暗的想法倾倒出来。
  “我想……如果我的上司能顺利让我升迁就好了。”
  直到说出了这句话,他才惊觉,原来这个愿望已经在他心里藏了这么久。自从上一个愿望实现开始,下一个愿望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滋长起来,像是*沟里的霉菌。
  湛新海想起了他上司那张油腻的脸。上司是个令人厌恶的中年人,一直都是。他把自己的工作扔包袱般丢给下属,每天坐在专属于他的办公室里看网络小说。他对下属颐指气使,对上级点头哈腰;对办公室的女员工动手动脚,还会侵吞别人做出来的成果。
  是的,湛新海又想起了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加班做的设计案和报告。他详细考察了公司机房的状况,总结出一份精细到每一点改进建议的汇报,交给上司。上司面色铁青地骂了他一顿,三天后,上司就因为发现了一处硬件隐患,‘考察仔细’,‘为公司避免了巨大损失’而获得了表彰。湛新海被分配了维修工作,他绝望地发现那正是自己写在报告第一条的内容。
  满怀着恶意和私欲的念头发酵成致命的毒液,从他唇齿间滴落。如果这个愿望也会实现,也会以上一个愿望那样的方式实现……
  湛新海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听筒对面传来年轻人的声音。“哦,祝你的愿望实现。”他还是这句话,依旧带着笑意。说完,他又把电话挂断了。

  听到这里我差不多也猜到了后面的剧情。确实,一切正如我所预料,也如同湛新海的预料。他那油腻的上司在办公室里失足,撞上了玻璃幕墙;而正巧那面玻璃幕墙早已老化,他就这么从24层直直地落了下去,在柏油马路上拍成一团令人作呕的肉饼。公司在他的办公电脑里找到了那份他借以被表彰的报告,内容更加充实详细,署名却是湛新海。
  ——部门群龙无首,取回了应有的功绩之后的湛新海顺理成章地补上了原来上司的位置。他坐在原本看着就会心烦的那间办公室里,盯着天花板,心里满是报复的快意。
  他明白了,自己的愿望被实现了——不仅仅是他说出来的愿望。连他没说出来的恶毒和yin暗一起,一切都被实现了。
  不安渐渐地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贪/婪。
  当他下一次接起电话的时候,他向年轻人许愿,想要一位妻子。
  妻子的人选也是决定好了的。湛新海有一位青梅竹马,她和他认识二十几年,彼此熟悉而合拍。但与平凡的湛新海不同的是,青梅竹马优秀得无以复加:她聪明乖巧,她善解人意,她美丽动人。她一直把湛新海当做最好的朋友,湛新海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暗暗地把她当做恋人。她是最好的,湛新海如此确信。
  但她早已名花有主,时不时地还会向他倾诉恋爱的烦恼。
  那个男人配不上她。他迟钝又木讷,察觉不到她的委屈;他会和她吵架,过后涎着脸来讨原谅;他甚至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湛新海厌恶那个男人,但他又不情愿放弃和她聊天的机会,每次听她说起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他都只能压抑着赔笑。
  但那个男人终究不是坏人。湛新海也犹豫过,他不想害死无辜的人——他最终决定,让年轻人放过他。他只想要她。
  年轻人越发欢快了。他简直像是看见了曙光的鸟儿。还不等湛新海说出后半句话,年轻人便笑着挂断了电话。

  消息来得很快。当天深夜他就接到了青梅竹马的电话——那个男人被发现倒在黑暗的边城区小巷里,身上插着雪亮的厨刀。那里是出了名的脏乱差,男人被发现时已经去了大半条命。无助的她只能向这个城市里唯一信得过的他求助。湛新海套上衣服赶了过去,垫付了抢救费用,帮忙安排一切,陪着她在手术室外等待。
  青梅竹马埋着头低声啜泣,他却比她更加不安。手术室里那个男人生死未卜。湛新海虽然厌恶他,却并不至于觉得他一无是处。他焦虑不安,他一根又一根地吸着香烟。两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熄灭了。
  和医生的谈话只花了一分钟不到。湛新海吐干净了肺里所有的烟气,简直像是要把肺也一起吐出来那样。他默默地把声嘶力竭地大哭的青梅竹马揽进怀里。
  一年后,他们订婚了。湛新海早已不如之前的自卑胆怯,他等待了很久,终于选了合适的时机表白——孤独又痛苦的她心里早已有了他的影子。她答应了。
  在那天晚上,电话又一次响了。湛新海早已不去那条小巷了,可这一次电话直接打到了他手机上。号码是一串令人心悸的空白,他看着凄厉地长鸣的电话,有种宿命接近的荒谬预感。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年轻人的声音。
  “没有了。”
  年轻人一愣:“嗯?真的没有了吗?”湛新海于是重复道:“没有了。我虽然仍有很多想要的东西,但我绝不愿意靠一次又一次地杀/害别人来得到。”
  “啊……我明白了。你终于得到了够多,开始恐惧代价了。”年轻人冷笑起来。“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你摆脱道德和良知——真可笑,这个词会从我嘴里说出来。我是说,现在你该意识到了,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所以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觉得能把自己摘出去是么?是你,你的愿望,你那肮脏的欲/望杀了他们!那个死宅,我不过是让他的心跳停了一拍;你的上司,我在他身下的玻璃里添了一小条裂缝。而你厌恶的那个男人颇让我花了几分心思,我故意让他迷路到混乱的边城区,然后弹了一下他的钱包,让它从口袋里露出来一丁点……你看,这多容易啊!不过是一秒钟,不过是敲一下玻璃的力度,不过是巧妙的一根手指。而你,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我现在最后说一遍——”
  年轻人的声音狰狞得近乎低吼。“你,是个杀人犯,从别人尸体上攫取利益的食腐鸟!而现在你还成了一个伪善者。我再问你一遍,你还有什么愿望?”
  湛新海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再一次开口。
  “好吧,那么我希望这一切能够停止。”他说,“没有人会再因为我的愿望死去,我能平安幸福地过完一生。”
  “你这混账!”年轻人暴吼道。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又换回欢快的语调:“祝你的愿望实现。”
  电话又一次挂断了。

  说到这里,湛新海停止了讲述。我正听得入神,觉得这个故事该有个结局——但故事却戛然而止。我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之后再也没有电话打来过。我现在确实过的很开心。”湛新海说。他微笑着看了看表,说:“那么,故事讲完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一直没有发话的十九说:“那就不送了。”
  湛新海于是站起身来,提起公文包向门外走去。他的步伐有力,很快就要跨出门口,但十九却在最后一步叫住了他。
  “你不想听听我的感想吗?”
  湛新海回过头:“我很乐意。”
  十九面带着微笑,冰冷地说:“活该。”
  湛新海的面色僵了僵,最终仍然保持着微笑转身走了。等他出了门,我立刻凑到十九面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十九看着我,叹了口气。她取下自己的发圈,黑缎般的长发流散下来。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元宵递过来一只手机,她把发圈和手机一起交给我。我好奇地把发圈穿在手上,看向手机,那上面是一张湛新海的照片,显然就是刚才元宵站在旁边拍的。
  他的表情带着扭曲而痛苦的狞笑。
  “那个电话——那是一种叫做金珠奁的妖怪。它以人的贪欲和恶意为食,找上落魄的家伙,以故事里讲的那种手法实现他的愿望。人的贪欲总是无止境的,金珠奁每实现人一个愿望,人的贪欲就会成倍地增长。实现过第四个愿望,金珠奁就会把那人吃掉,而后再寻找下一个目标,所谓的奁这时候就成了棺椁。”
  “所以湛新海是怕再被它缠/上吗?还是已经被再一次缠/上了?”我问。
  “在这之前,谁告诉你他成功地甩掉了金珠奁的?”十九反问道。我呆住了:“什么?”
  “你见到的已经不是湛新海了。他离婚了,你注意到没有?”
  我愣了愣,才想起他手上那一道本应属于戒指的凹陷。确实,如果按照他的说法,他一年前才结婚,他爱了青梅竹马那么久,一年内就离婚……未免也太人渣了一点。
  “金珠奁一旦盯上一个人,在他的愿望全部实现前是不能离开的。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不要有人再死去,金珠奁不得不完成了这个愿望。但其实还是有个人死了……那就是湛新海。”十九缓缓道,“金珠奁一点点地吃掉了他,刚才你面对的其实是被困在他身体里的妖物。”
  “那他……它来找你干嘛?”
  “我这里可不止管人类的事儿,巡灯人的工作是让人间维持它该有的样子,不是斩妖除魔……虽然大部分时间我们确实在干这个。”
  十九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她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说:“湛新海其实没有输。他虽然不知道金珠奁是什么,却还是无意间给它留下了诅咒。金珠奁一旦没能替他过完这一生,他的最后一个愿望就不算完成;没能完成愿望的金珠奁就会死掉。它本来是不死不灭的,这一下却多了致命的弱点。它多半是算准我现在烧不死它,才大着胆子到我这里来求助。”
  我不禁动容。湛新海这一介凡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将这不死不灭的妖怪困锁在了有形而脆弱的身躯里,给它留下了致命的伤痕。
  “灯火烧不死它么?”我问,在我印象里这玩意跟圣光一样诸邪避易,应该不至于拿妖怪没办法才对。十九摇摇头:“不行,现在它被束缚在人的躯壳里,灯火拿它没办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总有人会有办法的。”十九一笑。电话就在这时通了,那边传来我熟悉的声音:“干什么?”
  是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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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完试我就窝在寝室了,我家住的还挺远,而且刚刚开发,周围无论是买东西还是什么都很不方便,虽然待在家比较舒服,但放假之前还是就待在学校吧。
  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听见有**叫了一声“鬼啊!”
  我和猴子都醒了,打开台灯,发现老四坐在地上。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干嘛?”猴子问,“你不是睡上铺吗?”
  老四又颤巍巍地指着桌子说有鬼。
  我循着方向看了过去,除了老四堆的零食袋子,并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猴子不耐烦的说老四肯定又梦游了,让他有什么事天亮了说,然后埋头就睡。
  老四对着桌子干瞪眼,也只好作罢。
  早上我一起来,老四就在桌子旁边坐着。猴子似乎出去了,没看见他的人。
  见我醒了,他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我。
  “老四,你怎么回事?”我惊道。
  猴子正好回来了,把一碗粥放在桌子上,“早上我看他这样,吓我一跳,我一问才知道他后半夜就没睡了。”
  老四于是描述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三点多时,老四被饿醒了,那种饿,就像是有人拧着他的肠子,他迷迷糊糊的下床吃点零食。虽然一直在吃,却越吃越饿,一抬头看见有一个“人”在拿着零食,老四正要出声,发现那“人”竟然有一张浮肿腐烂的脸。老四当即吓倒在地上,就把我们都吵醒了。
  “你最近没遇上什么不寻常的事?”一般来说,鬼不会随意找上人,还和人抢饭吃。
  “说起来,前两天晚上我路过咱学校旁边的公园,看见树上用铁钉挂了一袋烤鸭,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饿得吐水,没忍住就拿了一块。”老四吞吞吐吐的说。
  我和猴子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吃?
  “我本来是不敢的,但是你是不知道,当时我感觉前胸都要贴到后背了,就像给人狠饿了三天。”老四委屈的说。

  这件事确实奇怪得紧,不太像单纯的鬼魂作祟。
  不过我又注意到一件事,老四从刚才开始,手上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
  “老四,这些都是你吃的?”我指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
  老四也吓了一跳,“我怎么吃了那么多?”
  据老四说,从那天晚上开始,无论他吃什么东西,都没有任何饱腹感,换句话说,他吃了等于没吃。但饥饿又让他不得不吃,昨天一天没有饿昏几乎是靠喝饮料补充能量。
  我自己当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找梧桐街19号求助。
  我躲上阳台,打了元宵的电话。
  “我马上就成你的全职保姆了,你有什么事不能自己解决吗?”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元宵那疲惫的语调。
  我心道要是我自己能解决就不需要找你了。
  “元宵姐姐,我这不是遇事尚浅,自己解决不了吗?”我捂着嘴,尽量不让猴子他们听见,压低着声音说。
  “算了,你说说你又遇到什么鬼了?”
  “不是我见鬼了,是我有一个朋友遇见鬼了。”
  “你的这个朋友…好了开玩笑,详细说说。”
  这鬼居然还玩梗,我一头黑线得继续说“前几天他吃了一棵树上挂的烤鸭,然后就没法吃东西了,呃..准确的说,是有一个鬼把他的东西吃了。”我想了想,挑了重点说,“现在大概饿了两天了。”

  “他不会是吃了人家的祭品吧,这不是活该吗?”元宵的语气顿时透出一股鄙夷。
  “我觉得大概没这么简单吧。因为以我的了解,他不是嘴馋手欠的人,他是经过的时候才突然饿起来的。”我向元宵解释道。“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饿出病来。”
  “哦,那你等会吧,老板今早有事出去了。”元宵懒洋洋地说。
  我只好挂断电话,回到宿舍。
  老四早就把能吃的都吃了,还是饿的两眼发直。
  “老四,我问你,你是在哪看见的烤鸭?”
  他有气无力的说,“就在公园最北边,大石碑和一个长椅中间的那棵。”
  我把地点记下来,然后发给了元宵。
  我和猴子去给老四请了假,似乎这种情况没限制他喝什么,猴子就去给他买饮料去了,这样至少可以补充点能量,还能撑撑肚子。
  本来我们约好至少得有一个人照看着,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傍晚时我去药店买了葡萄糖回来,发现老四就不见了,我以为他们去上厕所了,结果只等来了猴子。原来是猴子自己去了厕所,结果老四趁着这点空隙不知跑哪去了。我和猴子在学校里找了半天,一直打听到八点,还是没有老四的踪迹。
  我正找得焦头烂额,电话又响了。
  “小白?你现在在哪,方便我来一趟吗?”十九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不知为什么,我紧张的心情突然缓和了许多。
  “先别,你直接来我这我估计下次跟你打电话就是在近地轨道上了。我给元宵发了一个位置,你到那去就行了。”我压低声音说。
  “嗯..那地方我不知道具体在哪,我直接在公园门口等你吧。”十九挂断了电话。

  学校离公园比梧桐街近很多,我到了之后又等了一会,才看到十九从附近的公交车站走来。
  现在的时间段,吃完饭散步的人都不多了,十九也很快看到了我,一路小跑。
  “具体情况我听元宵说了,他大概是吃了鬼的祭品,而鬼恰好行动能力比较强,本能地来和他抢东西吃。”十九整理了一下头发,“我本来以为是你被争食了,不过想来你也没有这么傻。”
  “这算是夸我吗…不过鬼需要和人争食吗?”我用手稍微揽了一下,示意十九跟上。
  “罕见。一般人死后是不需要吃东西的,祭品也不过就是满足一下他们的念头。除非他对吃东西有很强的执念,或者祭品经过特殊的方法制作,有招鬼的效果。这两种情况,误食祭品就有可能被争食。”十九跟在我右侧,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石砖路,“祭品就是要放在游魂的栖身之所,应该能会会那个鬼。”
  走了一会,我已经能看见那块石碑了,石碑和右边的长椅确实夹着一棵树,我看清树下的情况后,马上拉着十九往路边的灌木丛一躲。
  “怎么了?”十九一直没看路,忽然被拉进灌木丛有些疑惑。
  “你看,”我指着树下,“那个人,好像就是被争食的那个,我们叫他老四。”他正用树枝捣鼓一堆树叶子,还能看见有火苗窜动,嘴里念念有词地拿出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手指。
  “不好。”十九戴上手套跑过去。
  老四的血从手指滴进火堆里,火焰倏的灭了,然后一只肉眼可见的手拍上了他的肩。
  十九见状断喝一声,那只手触电般的缩了回去。
  “老四,你在干什么?”我把他拉起来。
  “是,是刘志恒告诉我的,他让我每天来一次,说是能把鬼请回去。”老四被刚才的情况吓得脸色发白,胆怯的说。
  “你来几天了?”十九皱着眉头。
  “两天。”见十九那么严肃,他虽然不认识,但还是老实说了。
  “算你命大,两天居然还没死。”十九冷哼一声,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什么情况?”我偷偷问十九。
  “灭灯,巡灯人有护身灯火,普通人也有一定的人间灯火,不是很容易灭,但也不是不会灭,这个仪式就好像隔着几米去吹它,能不能继续烧纯看运气。但可以肯定的是,肯定越吹越虚弱,三次就和没有没什么区别了。”十九说着绕着树转了一圈,摸了摸树干。
  “十九,有什么问题吗?”
  “这烤鸭的来头,可能是个熟人。”十九的脸色有点*沉。
  “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呀?”老四听说会死,也是一脸惊愕。
  “先带他去吃饭吧,一时半会这鬼还不敢回来。”十九没理他。
  我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快餐店,这么晚只有这种快餐店还在营业。老四狼吞虎咽的时候,我向十九询问烤鸭的事。
  “就给你大概讲一下吧。”十九说。

  有一个术士家族周家,通晓引鬼之术,正统传人甚至可以控制鬼的行动,由于与众门派度化的方法反其道而行,于是受到的监督也比较多,甚至后来就没收过外门弟子,上沙目前的周家引鬼人就一个。
  “那有没有可能就是他干的?”说半天我也没听太懂,只知道好像还挺厉害。
  “叫他去他也不一定肯干,他脑袋里没那么多歪念,只不过一向见钱眼开,恐怕在这件事里有推波助澜。”十九摇了摇头,“这样吧,你先叫人把他带走,然后跟我去一趟周家的据点。”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猴子说老四找到了,让他带回去。
  老四吃饱了之后就跟麻雀一样欢快,话也多起来。
  “老白,什么时候把人家介绍介绍,我好感谢一下?”
  “你可闭嘴吧,就该多饿你一晚。”我给他使眼色,赶忙给他推走了。

  还好,十九对这句调侃毫无反应,我松了口气。
  让我比较意外的是,目的地似乎不是什么深宅老巷,十九直接把我带上了步行街。然后在一排五花八门的店面里找到了一家“周氏烤鸭店”
  看她径直走了进去,我也只能甩开所有疑问跟进去。
  店里甚至还有人在排队,除了在前台忙活的店员,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盹。那人戴着黑色西瓜帽,老气的小圆片镜,还穿了一身铜钱图案的马甲,活脱脱的旧社会商贾模样。
  “欢迎…”他睁开眼看了一下,脸上忽然变了色,起身就钻进了内间,“哎呦,来的不巧,小人内急。”
  “周承德,你不记得我了?”十九追了进去,我赶紧跟上。
  “哦——凰十九,我有眼不识泰山,有失远迎。”周承德忽然没了动作,看着十九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感觉有点像是债主讨债,周承德简直对十九趋之若鹜。
  “别跟我玩虚的,你这几天买过烤鸭没有?”十九瞪了他一眼。
  周承德比我还高半头左右,讨好的表情异常喜感。“你看我开的就是烤鸭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当我傻吗?我问的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十九一副不买账的表情,然后把两根手指比到周承德面前,“我再问你,‘那个东西’你卖了没有?”

  “卖了,我让他自己挑的,一张买腿,一张买这儿。”周承德指了指自己的头。
  “还指,脑袋我看你是不想要了。”十九举起手佯作要打他,他吓得往后一退。“下次再让我发现你再不干正事,我就把你这店拆了。”
  十九没再管他,带着我走出店门。
  我问她刚才那是什么情况,十九解释道,“我刚才问他有没有卖符,他卖了一张驱使鬼的,还有一张换魂的。”
  还没等我说话,十九接着说,“换魂的范围很大,只要双方条件符合,可以做到把鬼换进人的身体里。不过被换的人至少得半只脚都进棺材了,这个时候灯火极弱,才有可能趁虚而入。这样来看,争食极有可能只是他目标一部分,为的就是让他一步步灭掉灯火。”
  “那岂不是就是那个刘志恒干的?他那么着急让老四去灭灯,你就让老四自己回去了?”我反应过来。
  “我偷偷在你朋友身上放了东西,他没办法得手,让你朋友自己回去就是为了钓上刘志恒。”十九加快了步伐。
  估算这刘志恒该上钩了,我和十九来到了寝室门前。“小白,开门。”
  我掏出钥匙,果不其然,门是反锁的。
  “小白!”十九提高了声调。
  我立即会意,一脚踹在那老式栓锁上,伴随着铝合金的脆响,门开了。
  里面竟然有四个身影,除了猴子和老四倒在地上,还有一个臃肿的胖子站在中间一动不动。
  这个应该就是争食的那个鬼了,它本来就很胖,再加上有些浮肿,整个就像一个肉球,寝室里那点空地几乎装不下它。

  “驱使鬼魂,你就是那个刘志恒吧?想要用歪门邪道控制人,你当没有人治得了你吗?”十九对着最后那个身影冷冷地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简单的挥了挥手,那个鬼晃了晃,就要扑上来。
  “自作聪明,以这个鬼的本事,还不够小白打的。”十九右手手套上绣的凤凰图案立即发出鎏金般的光,那鬼一遇光,就像撞到了一面硬墙,连连后退,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气声。
  他见状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冷笑一声,抽出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是水果刀!
  我认出来时,他已经径直冲向了十九。
  十九来不及抽出手抵挡,情急之下,我一脚踢在他的脚踝上,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这个动作我碰了无数运气,要是一个不好,就有可能被反击。
  好在他一失手把刀甩在了门板上,但我这一下没绊倒他,他站稳之后又扑向了我,我和他扭打起来,我是半个宅男,体力不支,没一会就被打倒在地。
  收拾完我,他又转向了十九。
  我一咬牙爬起来,抄起寝室里的大垃圾桶倒扣在他头上。
  “卧槽,什么东西?”
  “蛤!”我一脚侧踢在他的后腰上。
  “哎呦!”慌乱之中他倒在地上,我立马上去一顿踩踹。
  “大哥,大哥别打了,我投降。”那人喊。
  我把他头上的垃圾桶拿开,瞪大了眼。“齐峰,怎么是你?”
  “不是刘志恒?刘志恒呢?”十九也没料想到,质问着齐峰。
  齐峰指了指那鬼的脚下,“在,在…”
  十九走上前,从鬼的脑袋里扯出一张符纸,它怪叫一声,就消失不见了。
  我这才看见,刘志恒躺在鬼的脚后面。
  这时老四醒了,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把刘志恒和齐峰捆起来之后,他们俩才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刘志恒,齐峰,老四合伙买了一张彩票,一共中了十二万,刘志恒知道老四家里有钱,就想让老四放弃,让他多分一些。被老四拒绝之后,就想到用鬼威胁他的歪法。
  谁知道齐峰的打算和他如出一辙,知道周承德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就让他在符上做手脚,自己来个黄雀在后…
  我报了警,虽然没和警察提到鬼神之说,但是故意伤害已经够让他们进去受点教育了。
  本来以为这事也就差不多了,谁想还没到一天,我就被他们传成勇斗两人一鬼的神仙了。
  在教导主任找我之前,我只好先躲到了梧桐街。
  我和十九说完我的遭遇之后,她立即笑得花枝乱颤。
  “不还挺好的吗?至少没给巡灯人丢脸。”过了好一会,她才捋顺呼吸说道。
  “哪里好了,要是我不丢脸,就不会跑到这来了。”
  “勇斗两人一鬼,哪里有丢脸?”十九依然是一副好玩的表情。
  “没搞错吧,冒领功是要沙头的。”我一到这种时候就没头没脑的说烂话。
  十九也毫不意外的笑得更厉害了。

  一片雪白。
  一团一团的黑点。
  黑影长出了耳朵和爪子。
  “喵”
  我醒了,茫然地望向窗外,窗帘外面透进来泛着青色的光。现在大概是五点,我叹了一口气,蒙头继续睡去。
  上次的事情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期间我睡得倒也安稳,只是最近几天一直在做梦,梦见一个个黑球向我/靠近,然后伸出爪子和耳朵,再以“喵”的一声收尾。
  一样的只是情节,每一次做梦都比前一次更长,更清晰。截止昨晚我已经能大概看出一个猫的大部分细节了。每天我都想着今晚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入睡,醒来就想着猫究竟要跟我表达什么。
  然而它们每次都是平静的走来,然后叫了一声,我不懂猫语,不知道具体的讯息。
  后来,梦的时间越来越长,也逐渐能看清楚地面,建筑等背景,猫也渐渐多了起来。
  猫从墙角处走出来,多数嘴里衔着一只小猫。它们整齐地坐成一排,然后此起彼伏的叫起来。
  场面实在太壮观,那些猫叫,嘴里的小猫就会应声落地,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吵闹,我感到甚至要击穿我的耳膜。
  “!”我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虽然严格地说这根本就不能算噩梦,但我对这个场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这天下午,我在和十九闲聊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

  “只是梦而已,非要追究形成的原因的话,就太繁杂了。”十九听后摇了摇头,说“猫还算有灵根,如果聚在一起的话要托个梦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只是猜测而已。”
  元宵插话进来,“像这样形成的灵力太弱,想确切的传出去,就只能专注于一个方位,就好像一个广播信号,只有特定频段才能收得到,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会越来越清晰。不过它们这么大费周章的原因就不太清楚了。”
  “如果是猫给我托梦,那不能找到它们吗?”我问道。
  “老哥,你是想帮一群猫吗?”元宵又换成了毫无干劲的腔调。
  十九只是晃悠着脚,一言不发。
  “没准是猫遇到了奇怪的事呢?”我发挥起循循善诱的本事来。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猫遇到了事件,找到了巡灯人头上…”十九托起一边脸颊,做出思考状,然后说,“那要怎么找到它们呢?”
  我没话讲了,就算愿意去帮一群猫,找不到它们也不行。不过我突然想到之前出现过的那个东西。“那,不能用寻龙法吗?”
  “你还记得啊?那个是最麻烦的,我本来还怕你不愿意。”十九揉了揉眼。

  以上,就是我悲惨的在十九办公室一个人打地铺,还要枕着冰冷坚硬的大铜盘的原因。
  因为寻龙法需要介质,梦本是极难以捕捉的东西,所以要尽量排除杂物。十九如是说。
  “喂,醒了。”有人踢了我一下,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自己爬到沙发上睡,别在这里睡出病来。”元宵一边踢着我的胳膊一边说。
  刚才睁眼的时候好像能看到什么…不过我不敢多想,现在也看不到了。为了避免尴尬,我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然后元宵“嘿呀嘿呀”地把铜盘拖走了。
  沙发很大很宽阔,睡在上面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我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之后,身上多了两件衣服,从我这个方位刚好能看见十九办公室的一个挂钟。这个钟指针刚好指向五点,我平时都没怎么注意看,但是现在一端详,钟下面的那个缺口似乎说明它曾经有钟摆,现在却空空如也。
  没有摆的摆钟应该是走不了的吧…我这么想着,然后掏出手机来重新确认时间。
  5:02。时间居然正好对上了,我盯着它,想象它有摆的样子,视线却被一个黑色的裙摆挡住了。
  “醒了?唔,那个钟的时间是准的。对了,昨天的那个我已经确认了一个大概的地点,能用的线索太少,大概只能缩小到这。”十九吧一个手机拿到我面前,屏幕上是某地图软件,一个地方用红色的线画了一个圈。这个圈一下就圈了方圆半里,我估计原来的地图大概是烧的不能用了。
  没办法,只能把圈内的部分都找一遍了。地点是一个老旧的小区的范围内,开车没半小时就到了。
  到红圈边缘的位置时,路便窄得开不进去了,只能下车步行。
  现在东方的天空上还没起色,整个小区都被一层灰蒙蒙的光所笼罩,我和十九一前一后走在青砖石墙间,脚步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响。
  经过另一条小巷的巷口时,我仿佛听见有人在我而后“哎”了一声。我怔在原地,脚步随之停了下来,正好与后面的十九撞了个结实。
  “你怎么了?”身后传来十九责怪的语调,她正蹲在地上捂着鼻子。我赶忙把她扶起来道歉,拉开她的手一看,鼻尖有些泛红。
  本来我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十九的脑袋。
  十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笨蛋吗?这哄别人的方法是你/奶/奶辈教你的吧?”
  我这才意识到不对,抽回了手。“这…我不是…”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啊,对了,我刚才就是感觉那条巷子有点奇怪。”
  这不是我找的借口,这个地方地上铺的都是清一色的青石板,只有这里铺的是一条街黄澄澄的盲砖。这条路怎么说也只有三米多宽,铺两块并排的盲砖我觉得都绰绰有余了,何必又画蛇添足的全部铺满。各方面都不同寻常的街道确实引起了我的好奇。
  十九望向街道另一头,简单的“嗯”了一声,似乎已经不再生刚才的气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倒扣在地上。

  挪开罐口,一只鞘翅昆虫晃着触须跳远了,看起来像个蛐蛐儿。
  “这是棺蝗。”没等我开口问,十九随口说了这个小虫的名字。“小心点,别踩到了。”
  我不敢动了,这东西黑不溜秋的,我怕一脚下去就中/奖。我也没问它的具体用处,看样子她应该是暂时不想说,否则也不会只说一个名字。不过既然是她放的,那大概是有用的吧。
  十九挪了两步,蹲到墙角去了。
  墙角似乎整齐地堆着一排黄褐色像土块一样的颗粒,我捻起一块,闻了闻,这东西有一股鱼肉松的味道。
  “这是…猫粮?”
  “嗯,没准是附近有流浪猫,有人撒在这里的。”十九头也不抬,只是看着这堆猫粮。
  我的视线乱飘,无意间看见青黑的墙角有许多白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杂乱的挠过。
  “也许,真的有许多猫聚集在这里。”十九站了起来,我跟着直起身,我们俩的动作不约而同的停止了。
  街道深处清晰地传来一声虫鸣,十九循声便跑了过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那只棺蝗,它现在肚皮朝天,看样子是挂了。十九又蹲回墙角,把一堆猫粮拨开,露出了一根钉子。她拔出钉子,然后把棺蝗钉在了原处。做完这些,十九站到巷口的正中间,面对街道另一头闭上了眼睛。
  这下把我给看傻了,这棺蝗还能是一次性的?
  我刚想再问什么,巷子里忽然刮起了大风,这巷子本来就窄,风一个劲的往这边灌,冷得有点刺骨,十九倒没在意,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原来十九就是在等风,刚才她钉棺蝗的时候我也看见了,那些猫粮不是随意堆在那里的,是专门为了盖住那根钉子而放的。

8.活葬

  金珠奁的问题就交给上阳去处理了。巡灯人管不着,但上阳身为守城人,这些玩意一律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
  具体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但总之上阳暂时不见了。好像金珠奁对她来说也是个麻烦物事,得要准备一会才搞得定。我就这么又摸了半个月鱼,期中考要来了,我又花了一周在突击复习上,好不容易才混过去。
  成绩单照旧稀松平常,不过多少也能给家里个交代。期中考之后我们放了三天假,我暂时可以回家去住一会了。我跟十九请了个小假,背着包回了家。
  我家离市中心颇远,这片地方是新开发起来的,周围大片大片都是没什么人住的小区,买东西也相当麻烦。不过窝在家里实在是很舒服,所以我一放假还是忍不住往家里跑。这一天我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小区里路灯昏暗,也没什么人影,只有零星的虫声。
  我个人倒是并不怕走夜路,毕竟这次十九不在,见鬼的几率还是挺小的。
  我穿过黑漆漆的花坛,走进我家的楼道。我们小区是一户一电梯的,共用楼道,楼梯间的门在进门的对面,左右两侧是电梯。我按了电梯的上行按钮,正在等它从楼顶下来,突然心里有点发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不对,不是错觉。我咽了口唾沫,左手握紧成拳。
  有什么玩意他妈的在盯着我看。就在楼梯间里!
  我脖子都僵硬了,悄悄撇过去一点视线。楼梯间的门都有那种防火门专用的门轴,一般没事的时候会自动关上,可是现在楼梯间的门开着,后面是被照亮的两级楼梯,以及深不见底的黑暗。就从那黑洞洞的一片里边,有两道实质般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
  这时候我侧身对着楼梯间,不知道那里面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敢去看个究竟,要是刺激到它就不好了。电梯正在下行,已经到了七楼,我的心脏狂跳,默念快一点快一点。
  那几十秒真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电梯发出叮咚一声响的时候我脑子都快炸了。那东西还在,我感觉得到,趁着上电梯的机会,我飞快地往楼梯间那边一瞥。
  我当场血就开始发凉。楼梯还是那两级楼梯,可是上面的那一级楼梯上多出一样东西。
  一双苍白的脚。
  看尺寸那显然是一双女人的脚,瘦骨嶙峋,青筋暴起,皮肤苍白得不正常。我几乎是逃进电梯里去的,我猛按关门键,接着狂拍我们家的六楼。电梯门缓缓关闭,但我听见了,听见一声又轻又小的声音,那是光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电梯终于启动,向上升去。我瘫坐在电梯里,按着胸口,惊魂未定。
  由不得我不怕,要是那玩意真是个鬼我可能还轻松一点,毕竟要真是鬼我一记灯火神拳就给它放倒了,能拿枪的恐怖游戏还算什么恐怖游戏。
  但刚刚我手背上的灯火印记完全没反应,天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真是个活人,那也太吓人了些。
  我被这么一吓,当即就打定主意要立刻召唤十九了。
  电梯停在六楼,我小心翼翼地向外探了个头,好在楼道里很正常,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暂且放下心来,掏出钥匙,一边开家门一边拨通十九的电话。
  电话响了一小会才接通,那边传来十九软绵绵的声音,她好像很困。“怎么了?”
  “呃,老板你已经睡了?”
  我还以为接电话的会是元宵,鬼是不用休息的。
  “快了,所以你有什么事快说。”十九打了个可爱的哈欠,不太耐烦地催我。我知道我肯定是打扰到她休息了,换成别的老板当场炒我鱿鱼都有可能,十九就只是有点不耐烦,当真是天下第一的好雇主。
  我把我刚刚碰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十九总算提起了点兴趣。
  “印记没反应,但你看到了不正常的东西?”
  我赶紧向她保证我脑子没出问题,最多就不太确定走廊里那个玩意是人是鬼。十九想了想,说:“明天我过来一趟吧。”
  挂断电话,我算是安下心来。十九总能给我一种奇妙的信心,好像只要她在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我窝在自己房间里打了会游戏,很快就睡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
  周围一片漆黑,空荡荡的。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机,却什么也没摸到。
  是真的什么都没摸到,任何触感都没有,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的手。我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我在做梦。
  这种感觉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是和上阳在电梯里的时候,我看见了某些过去的事。那个梦境实在是太过逼真,我至今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胖女人脸上诡异的幸福表情。
  这次做的又是什么梦?我想着这个问题。我的“视角”还是可以移动,只是活动的范围不大,好像我被困在什么狭小的空间里。除此之外,周围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这片黑暗的空间里好像只有黑暗,我转了半天,才找到一条线索——勉强从黑暗里听见一点点声音。
  咔嚓,咔嚓,隔着什么厚重的东西传来的清脆响声。然后是安静而轻小的一点细碎声音,像是砂土落地。外面还有沉闷沙哑的哭喊声,听起来撕心裂肺。我听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那咔嚓咔嚓的莫非是铲子铲土的声音吗?
  这么说,我现在是在别人的棺材里?总不能我现在是棵树苗吧。
  我自己都被自己冷到了,果然讲垃圾笑话的习惯我根本戒不掉。棺材这东西我倒是逐渐不怎么怕了,死人而已,死鬼都拿我没办法了。
  我找了个动静最大的位置,听上面铲子刷刷的声音。但我听了一小会之后忽然发现了一件事,笑容逐渐消失……
  我发现耳边还不止埋棺材的那些声音。我竖起耳朵——虽然现在我这个状态鬼知道有没有耳朵——终于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我听见什么东西在有节奏地跳动着,发出沉闷细小的咚咚响声。
  我笑不出来了,我如果现在是清醒的,那肯定脖子已经僵硬了。
  死人和死人的棺材我是不怕的。但我听见的那个声音,是心跳声……
  我现在,在活人的棺材里。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狂跳,背后全是冷汗,我用力捏住自己的手腕,确定我还能感知到我的手臂,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那个噩梦实在是太过于清晰了。被活埋在棺材里,听着黄土洒在棺椁上,在黑暗狭小的棺材里绝望地等待死亡。这也许不是最痛苦的死法,但绝对是最折磨人的死法。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这个噩梦倒是阻止了我睡过头,现在正好上午九点——倒也省得被我妈念叨睡懒觉。
  我拿着手机走出房间,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也不知道我妈有没有准备我那份早饭。
  我家的餐厅和客厅是连在一起的,我刚走到餐厅,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了十九。她仍旧穿着那身小黑裙,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小说。
  我问:“老板,我妈呢?”
  “你母亲出门去了,好像是想做几个大菜……”十九说。她看了我一眼,忽然眉毛一挑,问:“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我吃了一惊。我第一次做那种幻境一样的梦是在电梯那一案里,当时十九不在,我本来想等她回来之后问问她,之后却忘了。这次我又做了那种梦,没想到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老老实实地向她描述了那个被活埋的梦,连上次的那个梦也一并和她说了。十九听完,稍微沉吟了一会。
  “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也许你的天赋就是能看见一些往事之类的东西吧。”
  “我的天赋不是街机厅杀手吗?”
  十九又被我的烂话逗笑出声。“那也不是不可能啦!又没有规定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天赋。”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说:“下次有这种事可不要忘了跟我说。那幢大楼的问题恐怕还没解决……你这次看到的,应该也是和昨天晚上那件事有关的场景。”
  说到这个,我顿时有点后怕。昨晚的经历确实有点吓到我,本来我有了灯火印记之后就像是玩恐怖游戏有了枪,什么鬼神我都不那么害怕了。可昨天晚上那东西却根本没有激发灯火印记。
  “巡灯人的灯火只辟邪气,灯火随身邪祟不侵,任何超自然的东西都伤不了你。”十九说,“简单地说,灯火印记触发的条件有两条:一是鬼神,二是邪气。”
  “只有两条同时满足,灯火印记才会有反应。如果是活人想害你,它自然没反应;如果有什么鬼神在附近,却不想害你,它也不会有反应。”
  “也就是说,昨天那个东西要么不想害我,要么根本就是活人?”我明白过来。
  十九点点头:“就是这样。具体的,恐怕得过一会再详细调查了。”

  很快我妈回来,中午做了一顿莫名丰盛的大餐。我妈眉开眼笑地拼命给十九夹菜,我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妈一直操心我找不到女朋友,如今有个女孩子跑到家里来找我,还这么漂亮,不开心坏了才怪。
  十九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只是她自有一股沉静稳重的气质,才让人不怎么把她当做小孩子。要是两个人都不说话,我和她站在一起形同兄妹。换做别人,看见这么个女孩肯定不会往那方面想,但我妈已经失去理智了。她现在想的肯定是“先培养培养感情,到了年纪再结婚也不迟”一类的……
  我不得不咳嗽两声,跟我妈严正声明:“这是我老板。”
  我妈继续眉开眼笑,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也难怪,我活这么大岁数连女性朋友都没有几个,换做我是我妈我都要怀疑自己儿子是个弯的了。我拿她没办法,只得偷眼去看十九,十九看起来倒也没什么不满,给她夹多少她就吃多少,一桌子菜让她吃了一半下去——她倒也真吃得下,那个分量我都要撑死了,她额头都不见汗的。
  希望她别生气……我暗自苦笑。
  吃完饭,趁我妈收拾碗筷的功夫,我拉着十九出了门。要是继续留在家里,我妈少不得抓住我们俩一通盘问。
  “老板,你没生气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十九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答道:“没关系,我不在意。”
  要是别的女生这么说,我还得斟酌一会——虽然我没什么女人缘,这点潜台词还是读得懂的,女生们说“不在意”的时候有一半几率心里在意得要命。可是十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她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都是人间灯火明灭。我是巡灯人,怎么会厌恶这些呢?反正令堂又没给我下药,只是想想可没什么过错。”十九慢悠悠地答道,“……而且她手艺确实不错。”
  我正松了一口气,十九却话锋一转:“倒是你,小白,你是该找个女朋友啦。”
  本肥宅哪料得到这一出,不禁一阵苦笑,心道老板啊,这二十几年跟我待一起时间最久的异性除了我妈和小学女同桌之外就只有你啦。
  十九看起来年纪小小,却用老成的语气催我找女朋友,意外地很可爱——可爱得平时听起来扎耳朵的催恋爱话题也变得顺耳了一些。
  这个时候电梯正巧来了,我们乘着电梯回到了一楼,也就是昨夜我看见那一双脚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正盛,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电梯前留下一片稀疏的光斑。十九抱起双臂,说:“你昨天晚上看见那双脚的时候,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我走到电梯前,站在按钮侧方,向楼梯间抬了抬下巴。“那东西就站在那边,楼梯间里暗沉沉的一片,只看得见一双脚……”
  十九走了过去,拉开防火门。白天这楼道的防火门都是默认关闭的,昨晚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自己打开。她往楼道里站了两步,转过身来,问我:“这个位置?”
  我盯着她的小皮靴,昨晚那双脚似乎确实就在那个位置,于是点了点头。十九招招手:“过来。”
  我跟着她走进楼梯间,这楼梯间不是密闭的,墙壁上有窗子,外面的天光正照进来。
  但有时候亮的比暗的还恐怖,因为借着光亮,我看清楚了留在墙壁上的印记。那是一连串暗红色,沿着墙壁一路延伸向上,地上也有零星的红点。
  十九用指尖刮了一点,放在眼前捻了捻,“是血。”
  我也去看了看,学着十九摸了摸,但什么也没刮下来——显然这对手艺还有点要求。
  “血迹还比较新鲜,不超过24小时。在墙上留下这么一线血迹比较突兀,唯一一种比较自然的解释是,留下血迹的人无法行动自如,她是用手扶着墙走下来的。碰巧手上有伤口,血迹才会沿路沾染。”十九判断道。
  我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老板你真牛逼,还会法医的本事。”
  “说话文雅一点,要说我很厉害。”
  “老板你真厉害,还会法医的本事。”
  十九摇摇头,“比不上正牌的法医,只是干这一行久了,什么都会了解一点的。”
  “了解的不应该是各种灵异知识吗?”
  “有时候人比鬼可怕。”十九顺着血迹向上走去。我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十九没戴手套,应该问题不大。我跟着她向上走,一边爬楼梯,一边琢磨她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她对这起事件的猜测吗?我越想越觉得可能。
  我跟在十九身后,她指尖轻抚着血迹,解说道:“楼梯间里没有扶手,留下血迹的那个人一路扶墙,一定会扶在最适合支撑身体的位置上。根据留下的印记位置,可以大致地判断对方的身高。你把手撑在墙上试试看。”
  我依言把手撑在墙上,试着转移一部分重心到手臂上。十九也抬起手按在墙壁上,而那道血迹正巧在我们两人手按的位置之间。
  “这个位置大致与肩膀平齐,那个人比我高,但没有你高,大约一米六多点。”
  十九放下手,继续爬楼梯。“另外,她的血迹滴到了地面上,很可能有较严重的出血。人会下意识地按压出血的伤口,那会令手掌沾上血液。所以再向上一点,我们很可能可以找到对方的掌纹,至少是一部分的掌纹。”
  然而,我们再向上爬了一层,血迹忽然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污渍。简直像是有人拿喷枪刷的一样,暗红的血污顺着楼梯一直向上延伸,我们一直爬到顶层,在天台上,血迹才到了尽头。

  十九皱着眉头问:“你们这天台平时有人上来么?”
  “一般没有吧。”我回忆了一下,“这天台上面也不怎么宽敞,给老头老太太们晒衣服的空间都没有。”
  “那就是有人在故意抹去痕迹。”十九重新蘸了一点血迹,在指尖捏了捏。“这个人很可能是加害者。他察觉到了被害人留下的血迹,并认为这可能会暴露自己。但如果没有专门的工具,血迹留在白墙上是很难清除掉的。”
  “所以他就干脆不掩饰了?”我明白过来,“他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把被害人的掌纹掩盖掉,同时糊满整条楼梯间,避免血迹指向自己?”
  “差不多就是这样。而且为了瞒过可能有的DNA、血型测试,他后续涂上去的血迹也一定是被害人的。”
  我顿时毛骨悚然:“那这失血量可有点大了……”
  “用来涂墙之前应该是稀释了的,不然血迹不会这样明显地流下。但也至少有几百毫升,被害人很危险。”
  “等一下,你就这么确定这是刑事案件吗?”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万一是什么鬼……”
  “鬼神作乱必有邪气。”十九淡淡地陈述道,“所谓作乱,即是诖误人子、为祸尘世,内容可不仅限于杀人夺舍。像这么到处涂血的不可能没有邪气。”
  “我们刚刚已经走遍了整栋楼,如果有邪气,灯火不会没有反应。而且,这掩饰证据的手法思路太过清晰了……根本不像是鬼神所为。”
  我一想也是。至今为止,我接触过的那些邪灵基本都没有什么理性的思维,最起码没有严密到有意识地掩盖血迹这种程度。那些玩意弄死人就跑,有的干脆害了人之后就消失了,哪国刑侦能管得着鬼啊。
  恐怕这真的是人为的犯罪了。
  十九向我靠近了两步,几乎要贴在我身上了。她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靠在我身侧,发间幽然的香气悄悄地钻进我的鼻尖。
  我一开始还有点胡思乱想,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十九没事贴着我做什么?
  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绝对不是那种光靠亚撒西就能把到妹的轻小说男主,除了会踹门之外我就是个铁five,成绩一般,时髦度一般,脸长得也一般。十九也不是那种傻白甜小女生,她是满身秘密的巡灯人。
  她突然这么亲密地贴上来,绝对……不正常。
  果然,十九下一句话就把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她压低了些声音道:“后面有人。”
  我差不多猜到了这个展开,吸了口气,克制住自己没有回头。我放松身体,让自己不要表现得那么紧绷:“是人是鬼?怎么办?”
  “都说了是人了……”十九有点无奈。“我们慢慢往那边挪,发挥一下你的演技,不要让他发现。我提醒你的时候,就去追他。”
  我哦了一声,开始尝试发挥演技。十九演到这一步估计是在装情侣,我想了想,好像我这么笔直地站着显得有点僵硬,我于是抬起手,战战兢兢地放在十九肩上。
  十九长声叹气。“你手不要那么抖,别怕,这次不算你占我便宜……”
  听见她允许,我才安下心来。这下变成了我揽着她的肩,两人倚靠在一起的状态。十九伸出手,指了指一侧的栏杆。
  “到栏杆边上去,一般人上天台都会去栏杆边看看,不会太突兀。”
  我依言松开手向她指的位置走去。十九自然地牵住我的衣袖,落在我身后一小步。
  卧槽。
  虽然我知道这都是演的,但是她真的好可爱啊。
  天台边缘当然是有栏杆的,不过不高,也就到我腹部那个位置。二十几层楼的楼顶就用这么点高的栏杆肯定不够安全,也许是因为一般没人会上来,物业公司疏于管理的缘故。
  我没有恐高症,但正常人在这种地方都会有点脚发软。我和十九站到栏杆边,十九“好奇地”向栏杆外探了探头,又缩了回来。
  “几时动手?”我假作不放心地盯着她,嘴里却小声问道。
  “不要急。我们……”十九说到一半,我的左手忽然开始发烫。我抬起手,手背上模糊的纹样正逐渐亮起。我看向十九,十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的手背上,炽金色的凤凰展翅欲飞。
  “好吧,动手!”
  十九手中爆发出夺目的强光。我机智地提前闭上了眼睛以防闪瞎,只听见什么东西惨叫一声,空气里传来香灰的那种烟味。
  我不去管那东西,十九自然会料理它。我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冲向天台的入口,天台没有门,下面就是楼道。楼道里正有人在踩着楼梯往楼下跑,这人多半就是罪魁祸首。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去追那个脚步声。那人跑得不比我慢,领先了我两层左右,我一直看不到他的身影。但他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我分神听着他的脚步声,万一他离开楼梯间,我是能大致判断出他从哪一层离开的。
  我下到十层时,他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我没多想,跑进了八层的楼梯口。
  到这里就差不多是瓮中捉鳖了,我堵住了楼梯口,电梯也不在八层,对方除非会飞,否则不可能跑得掉了。
  我喘了两口气,一边提防着附近,一边恢复体力。
  八层和其他楼层一样只有两户,左边那户大门紧闭,右边那户的门则敞开着,里面透出古怪的蓝色灯光来。差不多就是那种涂了颜料的劣质灯泡会发出来的光,借着光勉强能看见里面。
  傻子都知道那个罪魁祸首跑进这里面去了。
  我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要不要进去。那家伙的想法我大概也猜得到,他想引我进去。
  如果他只是想甩掉我,大可以继续往下,跑出楼栋,过一会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来。我自始至终没见过他的脸,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以那个家伙把血迹糊满楼梯间的缜密心思来说,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而他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也要逃回这个房间,只可能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花了三秒,我就做出了决定。我摸出手机,拨通给元宵的电话。
  元宵在三声以内接起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上扬的鼻音。要写成文字的话,大概就是一个“?”。
  “元宵,必要的时候帮忙报警。”我低声说。
  说完我就把手机放进胸口的口袋,老办法,摄像头朝外,当做元宵的眼睛。然后我从兜里掏出名片盒,扔了一张在楼梯口,当做给十九的标记;我吸了口气壮胆,拨开防盗门,走了进去。
  我始终小心提防着四面八方,不知道是不是动作片看多了,我老怀疑对方会扒在天花板上准备袭击我。显然现实还不至于那么夸张,根本没有人出来。
  门内是客厅,此时所有的灯都没开,只有挂电视的那面墙上在发着幽幽的恶心蓝光。这家里并没有装电视,也没有茶几和沙发,整个客厅里就只有那墙上镶着一堆灯泡——还真是涂了颜料的劣质灯泡。
  借着灯泡散发出的恶心蓝光,我隐约看见客厅中央有个方方正正的大玩意。看起来……很像是一口棺材。
  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顺手抄起一根扫帚防身。那个袭击我们的家伙不知道藏在哪里,我还得防他突然跳出来。
  我往里再走了些,顿时感觉这房子根本不像是住人的。门口不远处堆了一地的包装盒,好像都是外卖,那股隐约的味道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上阳那回的“死宅”。房子里基本上什么家具都没有,空调彩电电冰箱统统不存在,连桌子都只有张一丁点大的书桌,看起来还是捡回来的淘汰品。
  墙壁和天花板上到处画着古怪的文字,好像是道符一类的东西,但又似是而非。我小心地用手碰了碰,那些痕迹早就干透了,但直觉告诉我那是血迹。
  我感觉我脑袋后面的头发在一根根立起来。鬼不鬼的另说,这气氛委实有点吓人。
  这个时候,我胸口的手机忽然发出声音来:“看不清啊,你手机该换了。”
  我正准备用扫把去戳戳那个棺材,听见元宵的声音手一抖,扫把棍咚地杵在棺材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时我不太敢动弹,死死地盯着那个棺材,口中答道:“小祖宗哎,出去给您换个拍夜景吊炸天的手机好了吧……”
  忽然咚的一声,棺材里一声大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想要把厚重的棺盖顶开。

  随之而来的是我视野角落忽然闪过的一道白影。我的左手上,炽金色的光一闪,一瞬间将整个室内照得透亮。
  那一瞬间仿佛定格般漫长。我看见棺材在颤动,我看见视野一侧有白衣的影子,我看见我身侧有个家伙拿着水果刀猫着腰扑过来。
  下意识地我选择了最正确的应对方法,我手里的扫把棍反着一送,扫把噗地戳在那拿刀的家伙脸上。这下我可没留力气,那人当即就是一声惨嚎。
  我上沙相月区及周边各地踢门王的名头可不是盖的。这要换了扫把棍光秃秃的那一头戳他脸上,这会那人迎面骨都碎成四瓣了。
  自然,水果刀也没能拿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与此同时,那道白影惨叫着倒飞了回去,我左手的灯火刻印呼地一闪,仿佛吹枪口的牛仔。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比较机灵,飞起一脚就闷在那拿刀的家伙脸上。那人脸都扁了,我感觉到鞋底一声脆响,估计鼻梁骨断了。
  眼见着那家伙脸上好似开染坊,满地打滚,暂时失去了战斗力,我就不管他了,飞身扑到棺材顶上,一屁股坐住了棺材板。

  眼见着那家伙满地打滚,暂时失去了战斗力,我就不管他了,飞身扑到棺材顶上,一屁股坐住了棺材板。管他里面是什么,就是牛顿也先摁回去再说。
  可我压着棺材板,忽然觉得呼吸费力起来。
  那是缺氧的感觉。人被密闭在小环境中太久的话就会逐渐窒息,呼吸困难,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死去,随后失去意识。伴随着这可怕的感觉,我察觉到,棺材里的敲击也越发微弱。
  ——鬼还能缺氧?
  我忽然明白过来,一个翻身落地,双手扣住棺材边,猛一用力就把它掀开了。
  棺材里面并没有什么猛鬼和尸体,只有一个穿着脏兮兮白裙子的女孩。她躺在一层泥土上,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看起来像是一具干尸,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膝盖上和手肘上都是血肉模糊的擦伤。
  刚才就是她在敲击棺材盖。我往下一看,看到了那双似曾相识的脚,瘦骨嶙峋,苍白得不正常。
  把棺材盖打开之后,那幻觉般的窒息感顿时消散了,棺材里的女孩仿佛脱水的鱼般大口呼吸着。与此同时,那道白影再一次从墙壁里浮现出来。
  这次我看清楚了它的面貌,披头散发,一身沾了血迹的白裙,头发下露出的苍白面容竟然和棺材里的女孩一模一样。
  印记没有反应,那白影也没扑过来,只是站在女孩身边,看着我身后。
  我马上意识到了问题,赶紧闪开身子,向身后看去。果然,那脸上一片狼藉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把扫把棍抓在手里,水果刀则一脚踢飞,缓缓向白影注视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忽然亮了。
  我猝不及防被晃了一下,眼睛一眯,再睁开时却看到门边站着十九。她戴着手套,手正从开关上放下来,一边问:“小白?你在里面吗?”
  我却没来得及回答她,只能惊叫出声:“十九!”
  那歪鼻子家伙正藏在门附近,看来是打算伺机逃跑。灯一亮,他也是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直扑向十九。
  没想到十九根本不用我担心,她好似未卜先知般往旁边让了一步,躲过那人的飞扑,趁他一个踉跄,一脚踩在他脚面上。
  脚上吃痛,那人本来已经有些失去平衡,当时就站不住了,在门口摔了个狗啃泥。十九给他后脑勺上又来了一下,这下真是好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道场,那人顿时不动弹了,保守估计是个脑震荡。
  十九却好像没事人一般,背着小手走进来,冲我抬抬下巴:“去给他绑上吧。”
  这一套实在太过利落,以至于我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哦……”
  我走到那人身边,打量了一下他。这人穿着一身西装,只看衣着也算人模狗样,想不到竟然在家里干这种鞋教一样的勾当。我抽了他的皮带出来——还是某大牌的,给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我胸前兜里的元宵这个时候道:“我帮你们报警了,大概十分钟后到。”
  “谢谢你啦。”
  “少废话。”元宵哼哼了两声,“想谢我就去换台手机吧。你这台卡死了,很难受的。”
  “一定换一定换……”我走到棺材旁边,十九正在这里站着。“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活葬啊。”十九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早年间楚地的巫祝传下来的邪门子古法,必须得有一对和施术者有血亲的双生子做‘材料’才可以。双生子之间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如果将其中一个活埋掉,就会催生出一个灵来,借由还活着的那个,就能驱使死了的那个。刚才袭击我们的东西,恐怕就是‘死掉的那个’。”
  “那是……我的姐姐。”
  我和十九都投去视线。说话的,是棺材里那个瘦骨嶙峋的女孩。
  她已经坐了起来,眼睛里是幽潭般的平静和……怨恨。
  “我十二岁的时候,姐姐被他活埋掉了。她被关在棺材里,听着黄土落在棺材板上。起先她拼命地想推开棺材板,可是棺材上了手指粗的角钉,盖上的黄土也太重了,她用尽了力气、磨出了血,也打不开。后来,她就慢慢地死在了里面,腐烂成一堆白骨。”
  “我十六岁的时候,他把姐姐的棺材起了出来,带到上沙,每天把我关在里面。一天只开六次,每次只开十分钟,以防我憋死。起初我还试着挣扎,后来我意识到挣扎只会让氧气消耗得更快,只有尽量减缓呼吸才能保证自己熬到下一次换气。”
  “三年前,这间房子的主人,郑武,把户口迁到了上沙。随后的三年他一直在干所谓的‘顾问’工作,在六家不同行业的公司里挂了名,每年拿一笔巨额的工资。”元宵说。“我去论坛和SNS上检索了一下那些公司职员的账号,六家公司都有老员工曾经谈到过‘公司闹鬼’的事,而且他们的故事不约而同,都是深夜加班的时候看见了白衣的女子影子飘过。”
  “看来那就是你姐姐了。”十九轻声叹气。“你害怕吗?”
  “害怕,但也不害怕……”女孩平静地道,“姐姐……陪着我呢。她一直在想办法让我逃出去,让我们两个都得到自由……但最远的一次,我们也就只逃到楼下。我的身体在慢慢成长,我的力气比以前大了,如果拼命用力,也能勉强推开。昨天晚上,我推开了棺材板,想要逃出去……但没能逃掉。”
  “好了,后面我们都明白了。”我不禁背后有些发凉。
  昨夜我看到的那个,果然就是她。被自己的生父囚禁,被关在棺材里和已死的姐姐为伴,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被抓回去。难以想象一个人能有这样狠毒的心肠,也难以想象一个女孩会遭到这种非人的待遇。
  十九说得没错,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警察马上就来了,到时候那个人应该会被以谋杀起诉并剥夺监护权。你自由了,但你的姐姐不能留在人世间。”十九微微垂下视线,“和她道个别吧。”
  “为什么?”女孩终于有了除了麻木之外的反应,她猛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十九。“为什么?”
  “死了就是死了,这是规矩。”十九回答。她抬起头,平视着虚空,“你也能理解吧?”
  那里有个人,或者说是有个灵在。我顺着她的视线寻找,却只看见墙壁上的一堆鬼画符。
  “她不想显形的话,你是看不到的。”十九斜了我一眼,无奈地解开了头发,将发圈递给我。我赶紧把发圈戴在手上,这才看见半空中悬浮的那个白色身影。
  姐姐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球是纯黑色的,那属于死者的眼神令人浑身发毛。我悄悄捏了下左拳,心里想的是她会不会突然发难攻击我们——但最终,姐姐点了点头。
  十九凝视她许久,最后轻声道:“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棺材里的妹妹忽然开始哭泣。
  她哭泣的样子很特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像木雕一样僵硬着,微不可察地吸气,从眼眶里滚落大颗的泪珠。

9.英魂

  警察很快赶到了现场,他们在妹妹身下的那一层黄土里搜出了一具女性的白骨。检察院很快以故意杀人罪、虐待罪等数项罪名起诉了郑武,虽然他在拘留所里四处打电话试图活动关系,检方出示的证据和证言还是把他钉死在了朱斯提提亚的剑下。
  郑武被判死刑。这个装神弄鬼的疯子哪里会有什么正经的人脉,那些以往被他驱使双胞胎姐姐震住的人纷纷传言说郑大师“被高人破了道行”,又有人扯到“上面有人要动他”,各种版本的传言都有,就是没人动手把他捞出来。
  而被救出来的妹妹现在暂时住在梧桐街19号,我们也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小夜。她姐姐叫做小月。
  十九答应了小月要照顾好她妹妹,以凰小姐的个性可不会食言。她打了几个电话,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手段,总之现在小夜的抚养权暂时转到了她名下——虽然十九看起来年幼,她可是十足十地成年了。
  小夜在这期间什么要求也没提,只是提出想改掉自己的姓氏。十九问她想要什么姓氏的时候,她沉默了一会,答道:“姓沈吧。那是我母亲的姓氏。”
  元宵在进门右手边的小平房里给小夜腾了一间出来。当然,动手干活的是我。我听着元宵飘来飘去的声音,好不容易把她的书和塑料小人都整理到另一个半空着的房间,又帮着小夜置办了家具,这才算让她安顿下来。
  “我会收留你到你成年并且能照顾好自己为止。有什么不愿意的吗?”十九问。
  小夜的眼神仍旧是空洞的,她只是缓慢地点点头。
  那一天,我们送走小月之后,小夜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虽然她的身体在恢复,但心灵上的那个空洞恐怕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我很想安慰一下她,但话到嘴边又感觉不太好开口。小夜经历了正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我如果只是简单地说些宽慰的话,未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来吧。”我身旁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元宵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我身边经过,她过去坐在小夜身边。
  有时候分担悲伤需要的不是鸡汤和自以为是的鼓励话语,只是陪伴而已。

  小夜估计暂时是好不了了,我的生活还得继续。再三跟我妈严正声明十九是老板不是女朋友并且想让我短时间内结婚纯属异想天开之后,我背着包回了学校。
  时隔三天再见到我那两个沙雕室友,我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和十九一起经历的那些事都太“不现实”了,看见猴子和老四这俩笑得跟二哈一样的脸,总算是有点回到正常生活的味道了。
  明明我去十九那里是去打工啊……怎么感觉路越走越歪呢?我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好在模电还是一如既往地难得批爆,满屏幕的运算放大器一拳闷在我脸上,把我打回了摸鱼的日常里。大学生特有的三点一线生活,宿舍、教学楼、食堂,在以外卖为生的我这里要把食堂换成梧桐街19号,我又过起了这种平淡的生活。
  十九办公桌上的电话有一段时间没响起来过了。她带着我出去又发了几次传单,不过电话还是没响,倒是我们从游戏厅里又抱了几个布偶回来摆在小楼的展示柜里。
  电话不响我就没活干,没活干我就无聊得想满地打滚。我问十九,老板你不无聊吗?
  十九闻言在办公桌上支起双手,她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没有工作可是好事啊,小白。”
  “为什么?”
  “我们是巡灯人啊。警察会觉得有工作是好事儿吗?消防员会觉得天天出火警很开心吗?”
  我一下子有点说不出话。巡灯人这个称呼套在我头上这么久了,好像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对十九点了个头而已。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称号竟然是沉甸甸的一份责任。
  “没关系,你还是实习生。”十九好像能读心般看穿了我的犹豫。“在我死掉之前,你一定能明白这份责任的。”
  “死?老板,你……”我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有些不对劲。
  “怎么啦?人都是要死的,我也不例外啊。还是说你觉得我其实是个老妖怪?”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一抱拳道:“得罪!”
  十九好像很有趣般地哈哈笑了起来。她又被我奇怪的烂话戳到笑点了,明明我自己都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好啦,你就算承认了我也不会生气的。”她笑够了,这才摆摆手。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十九盯着电话道:“小白啊,你知不知道在医院晚上的值班室里有个迷信?”
  “呃,什么规矩?”
  “一提到夜班平平淡淡一帆风顺,立刻来活。换而言之,就是终极的乌鸦嘴。”
  她说完这句话就接起了电话。

  “你好,梧桐事务所。”
  (说到这里,我不禁在旁边发问:“老板我们这事务所原来有名字的?”十九瞪我一眼。)
  “您好……我是听一个朋友说,你们这里能帮忙……驱鬼?”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对。以后你或者你的朋友遇到了这方面的问题的话,随时欢迎给我们来电话。现在请你说说你碰到的情况,如何?”
  “好吧,其实……我最近每天晚上,都会看见自己床边站着一个人。”
  “是什么样子的人?有更多的细节吗?”十九追问道。
  “我还是从头开始说吧。本来……我以为是我加班太多出现幻觉了,可是我平时有戴着智能手环,我检查了最近几天的睡眠监测,上面显示我每晚的三点三十五分都有短暂的清醒……已经连续两周多了。”
  “有没有可能是手环出了问题?”
  “我也有想过。不过,我确实有相关的记忆,而且越来越清晰了……第一次是在深夜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身体重得连手指都不能挪动一下。我开始只觉得是鬼压床,但外面广告牌的灯从窗子里照进来,我才发现我的床头有个人站着……”
  对方深呼吸了几口,显然有点恐惧。十九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待她继续。
  电话对面的女性花了一小段时间才镇定下来,“抱歉,我真的很害怕。”
  “你是一个人住吗?”
  “嗯,我一个人住,而且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会插好门闩,关紧窗户。”
  “那个人影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吗?”
  “进一步的动作好像没有,它就只是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隔个几分钟我就失去意识了。不过,最近晚上我清醒的时间好像在越变越长……是不是很快它就会扑过来了?”
  “这种情况一般意味着灵在干涉现实。具体它想做什么,我们现在也不清楚。那个影子有什么外形上的特征吗?”
  “呼……好吧。我只记得那个影子好像格外臃肿一些,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十九安静地听完,一边做记录一边道:“你很勇敢呢。一般打电话向我们求助的女性中很少有像你这样能清晰有条理地描述问题的。”
  那边的女性苦笑了一下。“一个人讨生活,光会哇哇叫怎么行啊。”
  “我们需要到你房间里去看一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明天吧,趁我的年假还有两天。地址是在道枢区的省交通设计院家属区。”
  “道枢区……那离我们这里不远。今天就去可以吗?”
  “那更好了!到了就打我这个电话吧,我会下来接你们的。”
  十九挂上电话,我则看了下表。道枢区离这里确实不远,可是过去也要半小时左右,现在下午四点半,这意味着我们得在外面吃晚饭了。
  而这种情况确实都是十九付账的——她说可以算是工作餐。
  开始一两次我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习惯了。克服这个心理障碍的秘诀是在心里默念十九是老板,让一个看起来十六岁的女孩付账我是过意不去的,但让老板付账就没问题了。
  有东西吃,我一瞬间如等着开饭的哈士奇般坐起来了:“老板今晚我们吃什么?”
  “占这点便宜你倒是快。”十九笑了笑,“找个顺路的店吧,不用排队等位置的那种。”

  于是我们在半路上吃了一顿火锅,顺便我又欣赏了一下十九像猫一样眯起眼睛的可爱吃相。晚上六点,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省交通设计院是个老单位,现在他们的办公地点已经搬到了新规划起来的金沙区,道枢区的这个家属小区是以前修的,颇有些年头了。我们在门禁外面见到了委托人,是个表情有些憔悴的年轻女性,她没有化妆,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踩着一双拖鞋。
  “你们就是梧桐事务所?我是黄雨,白天就是我打的电话。”
  黄雨带着一点好奇打量了下十九,“这是……”
  十九今天也穿着那身小黑裙,看起来像个瓷娃娃,就是不像抓鬼的。我们早习惯这种事了,有时候委托人一看十九就觉得我们不靠谱,还得我去装老板,
  “这是我们老板。”我和黄雨聊了两句。
  和黄雨聊天很有意思,能明显感觉到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说话轻声慢语,很懂得尊重人。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被灵异事件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时候她也还能礼貌地跟人交流,本身就可见她的涵养了。
  我们走过小区里狭窄陈旧的花坛,绕过堆放在楼下的杂物,来到一幢明显比其他建筑新一点的楼前。我们跟着黄雨上了六楼,进了她的家。
  一个人生活的环境能侧面反映出他的性格,住处杂乱的人多半不修边幅,装修用暖色调的人往往开朗外向,住处整洁得太过分的人大概率有问题,不是心理变态就是间谍杀手,最次也是个强迫症。黄雨的住处则是那种很温馨的类型,暖黄色调,墙上挂着家庭合照,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孩儿,应该是她和自己的父母。
  黄雨给我们拿了待客用的拖鞋,泡了杯茶——给十九的又是牛奶。
  我知道十九是不太愿意被当成小孩子的,这可能是她唯一的雷区。虽然她不会表现出来,不过心情确实会变差一点。以我估计,大概就是两单抽限定池沉船的那个等级吧。
  所以我趁她还在打量室内环境时悄悄把我们的饮料交换了一下,然后把牛奶端在手里。我比她高,我端着茶杯的话她正好看不到,心情也就不会变坏了。
  我喝了口牛奶,黄小姐还在里面放了糖,真是太贴心了,十九喝了这个大概心情会再变坏一单沉船的量吧。小孩子才需要在牛奶里放糖呢。
  等到黄雨坐下,十九便说:“我刚才看过了,你的房间里没有异常的气息。”
  “意思是,还是我出现了幻觉?”黄雨问。
  这题我会,我帮着回答道:“也不一定。两种情况,要么是房间里确实有东西,但它并没有害你的意思;要么就是站在你床头的是活人。”
  听到后一种可能,黄雨的脸色白了一下,就算不是鬼那也够吓人的了。不过十九很快摆摆手:“别那么早下定论,先看看再说。”
  我们进了黄雨的卧室,这里摆着不少杂物。一张双人床靠着窗户,有半边堆着书,都是些教材;书桌上放着电脑和一大叠作业本,还有几张装在相框里的合照,黄雨站在一群小萝卜头中间,笑容灿烂。床头柜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寸照,是个年轻军人,面容英俊。
  “黄小姐是老师?”我问。
  “对,我是小学老师。”
  “那这位是……您爱人?”
  “那个啊。”黄雨露出温柔的笑容来。“那是我的恩人,我一直带着他的照片。”
  “你晚上睡觉就是躺在这个位置吗?”十九问。
  黄雨沉吟片刻,干脆躺到了床上。“平时我就是这么躺着的,窗帘不会拉上。那个影子大概出现在……小哥,你能不能往这边靠一点?”
  我依言往床边走了两步。卧室的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灯箱,那东西的光顺着窗子洒进来,落在我背上,正好在黄雨脸的部位留下一道影子。
  “站在这个位置?”我挠了挠头。我现在站的位置大概在床的中段偏后,正对着窗户,离床还有一小段距离。要是进来个贼或者其他什么品种的坏人,那他也应该站在床头吧?在窗户旁边罚站是什么意思,帮忙挡月光吗?
  十九过来拍拍我,我赶紧给她让开位置。十九站在窗边沉思,我问她:“老板,你有头绪吗?”
  十九轻轻摇头。“等今晚看看吧。”

  我们和黄雨谈好,今晚我们俩就待在房间角落里守夜。黄雨也没意见,毕竟我们一个一脸大学生样,另外一个干脆看起来就是小女孩,不像是坏人。
  守到半夜三点半对我来说不是件难事,我在学校的时候基本都是这个点睡的。十九更不用说了,我到现在还不清楚她到底需不需要睡觉——平时她确实是正常作息的,不过一旦有需要,她一整晚不睡连哈欠都不打一个。
  之前寝室闹鬼那次就是这样,她看高数教材看到三点半,居然可以他娘的不犯困。这让我十分怀疑她平时的睡眠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消遣。
  黄雨的作息看来相当规律,她陪我们聊到十一点半就开始眼皮打架了。我靠着墙稍微眯了会,直到三点半我感觉到有东西在戳我的腰——我睁开眼睛,正对上十九平静的紫黑色双瞳。
  我马上把自己弄清醒,然后紧盯着窗边上那个位置。按照黄雨的说法,她每晚醒来都是三点三十五分左右,这就该到了。换做以前,我还得担心自己看不看得见它,不过这次我没这个顾虑了:十九上次把她的发圈给我之后就没再要回去,现在它还在我手腕上。
  到了三点三十五分,果然有东西出现了。那是个模糊的人形,我一眨眼间它已经出现在了窗边,投下一条长长的、粗壮的影子。
  我先感觉了一下,左手的灯火印记并没有异状,说明这玩意并不想害人。而十九直接就站起来了,她先到床边去看了一下黄雨。
  “她确实醒了,而且动不了。”
  她说着又用手去拨弄了一下那个影子。她的手直接穿了过去,带起几缕犹如实质的暗影,就像捞起水中弥散的墨。
  “这就麻烦了,是执念灵,还是无害的那种。”十九皱了皱眉,“不找到它的愿望,它是不会走的。”
  “就是那种完成愿望送它成佛的设定么?”
  “差不多吧。人死的时候有特别强烈的执念就会变成执念灵,这些灵虽然不会消散,但却只能依靠那个执念生存。有时候它们的意识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消散,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这个影子只会站在这里,多半就是这种情况了。”
  “那我们还得找出它以前是谁?”
  “恐怕是的。从体型开始吧,小白,去量一下。”
  我站到了那个影子身边。之前我们其实已经在黄雨的口述下估算过影子的体型,不过那哪里有直接现量来得快?
  我拿自己和影子比了一下,这影子人形还是有的,身高大概一米八五,比我肿了一大圈。影子的体型很奇怪,一般是过度肥胖的人才会有和这个影子差不多粗细的四肢,但过度肥胖的人躯干又应该比这个影子要更圆而鼓胀。
  非要描述的话,更像是一个高个子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或者是……一个人的全身同时肿胀起来,像是巨人观那样。
  好在这个影子的正反勉强还可以辨认,我很快发现他并不是面对床站着,而是面对着窗户。
  我顺着影子的方向看向窗外,除了亮到能让半夜看见它的人一辈子不想买那个牌子的产品的广告灯箱之外就再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然而我身边的十九却皱起眉头。
  “小白,那里有人。”
  我吸了口气,“什么那里有人?”
  十九微微眯起眼睛:“就在那个灯箱下面,有人看着这边。他……在和那个影子对视。”
  她不由分说地从我兜里掏走了手机:“借我用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用指纹给她开了锁——就是让十九看到了我的纸片人老婆壁纸有点羞耻。好在十九对我的壁纸置若罔闻,她打了几个电话,不久对面就回了过来。
  “逮着了。”是个沉稳有力的男性声音,“这个是负责踩点的,最近这群人连续作案,涉案金额都几百万了,还差点弄出命案来。原来踩点都藏在这种地方,怪不得我们一时半会找不……老实点!”
  “什么连续作案?”我一头雾水,不得不小声问十九。
  “入室盗窃团伙。”十九同样小声回答,“那个藏在灯箱下面的家伙恐怕最近几周都在那里踩点,这个影子不是在看着黄雨,而是在保护她。”
  “难怪印记没反应了。”我恍然大悟,“这么说,这就是他的执念?”
  “可能是吧。”
  十九回头看着那个影子,它还是倔强地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要消散的意思。
  她走到床前,戴上她的手套,轻轻碰了一下黄雨的额头。凤凰刺绣微微闪烁了一下,黄雨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大口吸气,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
  十九等她稍微平静一些,才问道:“你听到我们说的了吧?执念是保护你的死者,你知道是谁吗?”
  黄雨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她看着那个影子,轻声说:“我知道是谁。”
  她从床头拿过那个相框,里面的年轻军人眉目英武。
  “二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火灾。我的双亲都在那场火灾里遇难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有个年轻的消防员拼命冲进了房间的最深处,把我从衣柜里抱了出来……他自己却留在了火场里。”
  “他是我父亲的学生。”
  “我想办法重修了这间房子,一直住在这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都留在了这间房子里,住在这里,我总感觉他们还在陪着我……”
  我一时说不出话。
  难怪这个影子的体型那么奇怪,那不是什么肿胀,而是消防员的防火服。二十年过去了,他还在老师女儿的窗边守望着。
  不知道那个准备入室盗窃的窃贼在看着窗子里的人影时,会不会被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射出的视线刺得胆寒?
  十九默然一会,才道:“他的执念已解,现在只要送走他,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出现了。他是消防员对吧?”
  她看着那道身影,低声说:“出警啦。”
  话音未落,一直像是钉在地板上一样的影子忽然动了。他转身就跑,动作敏捷得像是去食堂抢饭。
  义无反顾。

10.结发

  现实地说,我们从黄雨那里没收到多少报酬。不过巡灯人的工作就是这样,报酬有多有少,十九也从来不在意这些。她不缺钱,巡灯人的工作也不是为了钱,报酬只是随便收收罢了。
  即便如此,梧桐事务所里也已经积攒了堪称巨额的一笔财产。我和元宵的工资就是从中而来的,丰厚得难以置信——一天工作时间平均不超过五小时,工作内容就是跟着老板打打下手,老板还是个美少女。要不是经常见鬼,这工作属实是所有人的理想。
  下一份工作没过多久就来了,那个时候我正在准备期末考试的复习。我上学期期末考试前三天才开始复习,最后惨兮兮地挂了三科,差点吃到学业预警,所以这学期吸取教训打算提前十倍的时间开始复习。
  可惜没什么作用——我一来办公室就摊开书,三个小时过去了一页都没翻,手机电量下去了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所谓的晚期拖延症吧。
  十九照例在办公桌后面坐着,没工作的时候她一般坐在那里看书。她看的书很奇怪,什么类型的都有,从科幻小说到欧洲历史,从传说志异到专业教材,简直像是顺着图书馆按字母排序的书架一路看下去那样。上次去我寝室她还看起了我的模电教材,也不知道那玩意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看就想用书敲自己脑门子。
  就在我终于强迫自己放下手机准备开始看书的当儿,电话打进来了。
  —
  委托人是个年轻男子,名叫王鸿飞。他在电话里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口咬定自己见鬼了,语气惊恐得不像是装的。考虑到他确实打通了事务所的电话,十九答应他见面谈。
  好在这个委托不需要我们上门服务,委托人自己过来了。我暂时充当门童把他引进办公室里,给他泡了杯茶。
  王鸿飞很符合他在电话里的声音给我留下的印象。他是个看起来刚工作没几年的年轻人,穿着程序员式的冲锋衣,身形瘦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这基本上是见鬼的标配,没哪个人被缠上之后还能睡得好的。
  手上没戴戒指意味着他没有结婚,身材偏瘦意味着缺乏运动。同时他的体态有些弯曲,显然是天天坐在电脑椅前养成的职业病。综上所述,他很可能是个程序员,我暗自下了判断。
  这个疑似程序员的男人在外观上有一处明显的违和:上沙是南方城市,十一月的天气虽然偏冷,但也绝不至于要像他这样戴上厚厚的毛线帽子。而且他还不时用手去摸那顶帽子,好像生怕帽子自己飞了一般。
  王鸿飞坐在沙发上,放在面前的茶杯碰也不碰,他只是神经质地四处打量,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着,像一条得了癫痫的比目鱼。
  “王先生。”十九清了清嗓子,恰到好处地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现在请详细说说您到底碰到什么了吧。”
  王鸿飞又把手搭在他的帽子上。他用一种十成十的怀疑语气说:“你们这里……没有剪刀吧?”
  “这里是办公室,当然有剪刀。”十九回答道。
  “把它扔掉!快点,把它扔掉!”王鸿飞大叫起来。
  十九从抽屉里摸出一柄普通的剪刀来,把它交给我。我举起剪刀出了门,把它放在走廊的窗台上,这才返回室内。
  “好了,”我向王鸿飞展示空空如也的双手,“剪刀已经不在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你没有把它藏在口袋里吧?也没有扎在腰带里带进来吧?”王鸿飞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些,但他仍旧喋喋不休地追问。我不得不把口袋翻出来,再撩起衣服,证明身上没有剪刀。
  确认我身上没有剪刀之后,王鸿飞总算平静下来了。他望向十九:“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把剪刀扔掉吗?”
  他脱下自己的毛线帽。帽子下面是一头被剃得像国际象棋棋盘的奇怪头型,有的地方长有的地方短,看起来丑如狗啃——但狗好像又啃不了这么规律。
  我有心想夸他一句这头型真特么潮,仔细一想有点没品,还是咽回去了。人家吓得都没个正形了,这玩笑还是憋着的好。
  “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有人要剪我的头发。”王鸿飞压低声音,密切地说。
  十九点点头,“具体是什么样的梦呢?你说出来,我们才有办法。”
  “每一天,只要我闭上眼,我就会发现自己在一条街道上。就是那种老街区的街道,拉了很多电线很窄小的那种。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应该跑……然后我就拼命往前跑。后面总是有个人在追着我,我不敢回头看,我只记得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拼命想逃,但是不管我钻进哪条巷子藏在哪个角落,那个咔嚓咔嚓的声音都甩不掉,每次它出现在我身后了,我就会惊醒。”
  “然后,我的头发就会少掉一块。”
  “头发少一块?你有没有试过用摄像机看一下过程?”
  “你们不是抓鬼的吗?还要用摄像机?”王鸿飞露出怀疑的目光。他现在好像不信任任何人,对一切都抱着异常的警惕心理。
  十九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态度,大概这样的委托人她也见得多了。“摄像机那么方便为什么不用呢?至少能排除恶作剧的可能性。”
  王鸿飞这才点头。
  “你说得不错,其实我已经试过了。我一个人住,又经常需要加班,”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但很快手又放了下来,“所以我就在客厅里放了摄像头。有一天我特地在客厅里睡,醒来之后去看录像……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王鸿飞满布血丝的眼睛圆睁着,看起来格外扭曲。
  “我看见……半夜四点,我自己站起来,用剪刀剪掉了自己的头发。”

  室内安静了片刻。我听到这里也觉得有点身上发凉了,哪怕是梦游也没有这么操作的,这怎么想都是见鬼了。
  就算他不是见鬼——换我发现我自己半夜拿利器在头皮上动来动去,自己还没意识,我也得吓出一身冷汗。
  这万一剪坏了,第二天不得不顶着一头二维码头型去上学,多吓人呢。
  “在那之后,我试过让朋友把我绑起来,然后同样在摄像头下入睡。可我还是梦到了那个剪刀声,梦到了追逐……而在我醒来之后,我的头发还是少了。录像告诉我,是我拜托的那个朋友从外面拿了剪刀进来,剪掉了我的头发……那绝对不是他!录像里的他眼神根本就不对!他是被鬼上身了,来剪我的头发……一旦我的头发剪完,我就完蛋了!”
  我暗自点头,难怪他谁都不信,他大概觉得他撞到的“那个东西”可以操纵别人。所以在他眼中,一切都可能是陷阱。
  “冷静一点。也就是说,你觉得他被什么东西控制了,而那东西和你的梦有关。而且你还觉得它一旦剪完了你的头发,你就会有生命危险?”十九微合上眼睛,用手背支着下巴。她纱裙的袖子随着重力滑落下去,露出白玉般的手腕。
  “这很好解决,你在我们这里睡一觉。我们是不会被任何东西上身的,你大可以放心。”
  “你们?”王鸿飞一愣。他用犹豫而怀疑的眼神打量这间办公室,顺带打量着我和十九,“真的?”
  我被他那怀疑的眼神盯得很不爽,感觉他在质疑我们的专业能力——质疑我就算了,他居然敢怀疑十九。于是我呛他一句:“那您想再撑多久?您超过30小时没睡了吧,程序员也熬不住的。”
  王鸿飞被我一噎,果然批话就没了。他在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想通了,老老实实道:“好吧,我就信你们一次……”
  —
  准备工作并不困难,我去楼下找了条登山绳——从十九那收藏室里拿出来的,据说是一次雪山遇难的死者遗物。这玩意倒不像是别的那些收藏品,属于什么神秘属性也没有,纯粹纪念意义的那一类。虽然中间有断裂,但剩余的部分还是够长,拿来捆人正好。
  王鸿飞确实很久没睡了,但不止是我猜的30小时,他已经近两天没合过眼了。我在他小臂上看到了青紫的掐痕和烟头的灼伤痕迹,大概他想了不少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们把门窗关紧,再给王鸿飞上了一套捆仙索,绑成一个大粽子,担保他手指头的活动角度都不超过正负5度。捆这么严实极不舒服,一般人都睡不着,但困极了的王鸿飞又是两说。我还没捆完,这家伙就已经睡着了。
  我好不容易给他捆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喘了口气:“行吧,看看他要怎么剪自己头发。老板,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呢?”十九反问我。
  “我?我觉得他像得罪了哪个Tony老师,梦里都拎着个剪刀追着他咔嚓咔嚓,就差没追着他要办卡了。”
  “Tony老师是谁?”十九有点困惑地皱起眉毛。
  “老板你不去理发店的么?就是那种梳个奇怪头型给你剪头发,一边剪一边还问你要不要办卡做烫染……之类的理发师啊。”
  “哦。”十九点点头,“我很少去理发店。”
  “好吧,我还觉得我难得讲了个热笑话呢,真可惜。”
  “我觉得你平时讲的那些就很好笑啊。”
  “除了你没人笑得出来的,老板……”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话题刚到这里,十九忽然转过头,紧盯着被捆成粽子的王鸿飞。我慢了一拍才察觉到不对,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左手上的徽记已经亮了起来。
  在房间里冷白的灯光下,紧闭的窗那里正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在爬进来。它的形状怪异,像是一团努力想模仿成人形的软体动物,腕足般的前肢搭在地面上,正把自己拽进房间内。
  我忍不住小声道:“它可以钻窗户?”
  “正常人会觉得关窗就能拦住灵吗?就算是普通人拍的恐怖片也知道要往窗子上贴符纸啊。”
  “我就是觉得挺方便的,一辈子不用担心忘带家门钥匙。”
  那道影子缓慢地爬进来,直起身子,它有两米多高,看起来格外瘦长。它俯下身子,化成一团粘腻的阴影贴在王鸿飞身上。
  被捆成粽子的王鸿飞忽然动了,他睁开眼睛,眼神诡异地失焦。他的手臂动弹两下,却因为绳子而无法移动,那影子大概是发现了这个事实,它又从王鸿飞身上离开,变回那个瘦长的人影,缓缓向我爬过来。
  我活动一下手腕,张开五指按在它身上。手背上的灯火印记骤然明亮起来,熔金色的光飞溅,那个人影发出扭曲的惨叫声,像是遇到火的冰块一样融化蒸发。
  待那影子消失殆尽,王鸿飞的表情也变得平稳起来。他一直挂在脸上的那种戾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安宁。
  “这是个咒灵。”十九说。
  “咒灵?”
  “残留在世间的灵大概分三种,邪灵、咒灵和执念灵。执念灵你已经见过了,邪灵则是被邪气所侵,只想着害人的那一类。咒灵要特殊一点,它们一般是被人用特别的仪式驱使着的,就像小夜的姐姐那样。”
  “也就是说这还不算完?我们得查到这只咒灵的来源那里去?”
  “对。先给他解开吧,明天再说。”十九指示道。

  考虑到这事还不算完,而且第二天我又没课,所以我当晚就没回去,在元宵那里借了张沙发休息一晚。
  元宵倒是不在意,只是警告我她晚上要打游戏,可能会很吵。我本来没当回事,住宿舍的大学生哪个还对别人打游戏的动静没点抗性的,猴子叫一窝人来开五黑我都经历过。
  结果元宵是真的很吵,她从晚上九点一直打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机械键盘响个不停。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往她显示器那里看了一眼,只看见游戏的画面在自己动,键盘的按键弹起又落下,灵异得很。
  十九把发圈给我之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应该能看见元宵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只能出现在我没注意的视野角落。我问过十九这是什么原因,十九只是摇摇头,让我等元宵自己说出来。
  我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出门去买了三份早餐回来,敲敲门给小夜送了一份,提着剩的两份去了十九的办公室。
  王鸿飞仍然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十九则在她那张大号转椅里坐着看书。她一向起得比我早,大概很早就过来盯着王鸿飞了。
  我把塑料袋里的包子扒拉扒拉分了一半给她,自己往茶几上一坐。
  “他得睡到什么时候?”
  “一般这种长期不休息之后的‘报复性睡眠’都会持续十二小时以上,根据各人体质各有不同。”十九咬了一小口包子,鼓着脸颊含糊不清地说。
  “那怎么办,继续等他睡醒?”
  “这倒不用,你现在把他叫醒吧。弹他脑门,用左手弹。”
  我正打算去倒凉水,闻言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灯火还有这种作用的吗?”
  “有时候还能当催眠术用。”
  我于是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曲起手指,往王鸿飞脑门儿上来了一下。
  温热的感觉一闪而逝,王鸿飞睁开眼睛,跟装了弹簧一样弹起身来。十九见状道:“你用力太大了。”
  王鸿飞花了一小会才清醒过来,他回味半天,道:“我好久没睡过这么一个好觉了……谢谢你们。”
  十九点点头,“睡得好就行。现在请你回想一下最近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包括去了什么地方、收过什么物品,吃过什么东西……被缠身通常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你回去之后又接触到,那个怪梦说不定会再次出现。”
  王鸿飞这时候好好休息了一夜,嘴子终于没有昨天那么欠了。他回忆道:“我这两个月都在跟一个项目,天天加班,两点一线,应该没去过任何特别的地方。吃饭也是公司附近的外卖,不太可能是那个原因。”
  “理发店呢?你最近剪过头发没有?”我问。
  “码农忙起来哪还有时间注意造型啊。”王鸿飞苦笑一声,比划了个长度:“我头发本来都长这么长了。”
  “收到的东西呢?接触过的也算。”
  “鼠标键盘?我一天摸最多的就是这两件东西,都买了一两年了。哦,对了!”
  王鸿飞忽然一拍大腿。“我想到了,半个月前有人给了我一个办公桌摆件,说是可以防辐射,我就摆在桌上了!”
  “有可能就是它了。王先生,带我们去一趟你的公司吧。”十九道。

  王鸿飞的公司在高新区,这地方很多厂房和企业,不少互联网公司也在这里租写字楼,因为便宜。
  他的工位在写字楼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但我们跟着他一路过去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主要是十九,穿纱裙的小姑娘在一屋子的程序员里可谓是稀有动物,和猫一样是有资格成为吉祥物的。
  有几人跟王鸿飞打了个招呼,算是关心他一下,话里话外含蓄地想知道我们的身份,大概算是程序员朴素的好奇,可王鸿飞没那个心思聊天,应付几句就过去了。
  王鸿飞桌上堆放着不少东西,书,纸质资料,屏幕上贴的便条,还有一盆仙人球。他指着那盆仙人球道:“就是它了,之前同事送给我的。”
  我拿起仙人球看了看,感觉它就是普通的盆栽,外面花店里卖十几块一盆的那种。难道这玩意是什么邪术催生的?
  我想象了一下一撮仙人球长在蠕动的血肉之间,不禁掉了一地的san值。
  不过十九伸手要走了仙人球,她端详一小会,忽然把整个花盆倒扣过来一抖。仙人球连带着花盆里的土一起哗啦啦倒在地上,十九翻回花盆,我立刻看见花盆内侧土壤的高度以下用暗红的颜料画着密密麻麻的奇怪符号,笔迹弯曲,有点像是道士们画的符咒,但又不怎么像。
  这些符号……我见过。
  “老板,这些……郑武的家里好像也有。”我不太确定地道。
  “你确定么?”
  “不太确定,但很像……元宵那里应该有照片,我可以去比对一下。”
  “快去。”十九说。她仔细看了看花盆,忽然把它扔到我手里,我一下子差点没接住。
  我给花盆上的符号拍了张照发给元宵,等待她的回复。十九则蹲下身,在地上的土里挑拣了片刻,拣出个小小的什么东西来。
  她用两指捏着那东西,我凑过去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布包,用暗红的绸缎封着口。
  “就是它了。”十九打开封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瞬间附近突兀地一冷。
  里面是一小卷头发。

  “头发这种东西是思念的副产物,靠近头皮的头发会带有些许魂魄的气息。很多咒法和仪式会用对象的头发或者指甲作为材料,就是因为咒灵可以循着这股气息找到目标。”十九把那一卷头发放回袋中,“烧掉它,顺便回想一下谁送你的。”
  “是项目的另外一个主程送的。可我们平时关系也没那么差啊!”王鸿飞使劲挠着脑袋,“最多也就是我经常麻烦他改bug……”
  “哥们,虽然我不是程序员,但我是学电子的,跟编程也沾点边。”我拍拍他肩膀。“天天让人给你debug跟杀父之仇也差不远了吧?”
  王鸿飞的表情逐渐尴尬起来。“好吧,是有点过分,老是扔他一堆麻烦事。不过那也不至于让他想害死我啊!”
  “带我们去见他就知道了。”十九说。
  我们于是在另一个工位上找到了那位主程。他还在写代码,趴在电脑屏幕前一副快要过劳死的样子,王鸿飞过去把那个花盆往他桌上一放,咚地一声大响,桌子都震了一震。
  那人抬起头来,不满地道:“谁……王鸿飞?你发什么神经?”
  十九默不作声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本黑色的证件,放在他面前。“祝北先生对吧?我是东夏国土特别安全局的干员凰十九,旁边这位是我的助手。我们现在正在调查一起非常规事件,我要求你履行东夏公民的义务,协助调查。”
  我的脸颊应该是抽了一下。十九的小包里有一大堆证件,包括法医的学历证明、警官证、记者证、律师从业执照等等一系列正常人要花好几年来考的证照。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不过基本上都是真的,而且可以在大部分场合派上用场——但我真的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开玩笑一样的证件。
  祝北满脸狐疑地看着这本黑色的证件,上面有十九板得一本正经的小脸。
  “这是什么?老王,你还特地请了演员给我演东夏龙组的戏码?下一步旁边那小哥是不是该说他是都市兵王了?”
  哪儿能呢,我就一倒霉大学生。我在心里悄悄苦笑。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祝先生。如果你不相信国土特别安全局的存在,我可以出示警官证。”十九把她那本警官证也拿了出来,“如果你仍然拒绝履行义务,我将采取强制措施。”
  警官证总算现实一些,那明晃晃的钢印没什么人敢作假。祝北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他总算愿意配合了:“好吧,你们问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花盆和里面的内容物,你是从哪里获得的?”十九立刻问道。
  “是我休年假的时候,住对面楼的老头给我的。老王天天让我改bug,我特么烦死了,老头说这盆栽可以让我好好休息一阵……他也没说具体效果,我还以为是让人拉肚子之类的呢。而且我本人是个唯物主义者,这些东西也就弄来玩玩,我没当真,就按他说的做了。怎么了,这盆栽把你们坑了?我当初还拿两根烟换的呢。”
  对面楼的老头?
  这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找借口推卸责任。但我又觉得不对,如果真是推卸责任,那他的借口找得未免也太低级了一些。
  然而我看向十九时,却发现她的虹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晦暗的金色。
  她应该是有自己的办法来分辨真伪吧。这种时候,我只需要相信她的判断就好。
  十九沉吟片刻,眼中沉沉的金色闪烁不定。过了一会,她才问:“那个人的住址呢?”
  “呃,在天心区青竹紫郡小区六栋。不过我挺久没见那个老头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搬家了……”
  “好,谢谢你的合作。”十九收起证件,转身就走。我连忙跟上,一边小声问:“我们现在要去那个地方吗?”
  “尽快。虽然应该已经晚了,但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还能抓到他们的一点尾巴。”
  我们开车赶到了祝北所说的那个地址。可我们刚到小区门口,就看见门口消防车警笛长鸣,居民们正提着水桶之类的东西站在小区门前,聚成一团张望着。小区里面有一栋楼正升腾着浓浓的黑烟,远远地就能看见火苗舔舐着墙壁和防盗窗,一辆消防车正在往窗子里喷水。
  我抱着侥幸心理挤进去远远看了看,那果然就是六栋。
  十九的脸色有点严肃,她摇了摇头道:“等灭火了我们再进去。”
  —
  大火持续了半小时才被扑灭。我和十九靠着十九的警官证进入了现场,空气里满是水蒸气的余温和若有若无的焦味,天花板上的水仍然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我没一会就被淋了个落汤鸡,好在天气不冷,倒也不至于感冒。
  十九微微皱着眉头,环视火灾过后的客厅。消防员们正在四处检查,扑灭残余的火苗,按他们告诉我们的说法,这次火灾应当是从客厅烧起来的,具体的起火原因尚不明确。
  客厅中央有一位死者,已经抬出去了。消防员们虽然来得足够快,但他们破门进入时死者已经快彻底碳化了,现在尸体严重损坏,只能从骨架大小上大致分辨出这是一具老年人的尸骸。即使是法医也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识别出死者的身份。
  而我和十九的注意力都不在那上面,我们都知道那是谁。我们此刻正看着客厅的墙壁,那上面用某种奇特的墨水绘着似是而非的奇异符文,即使是大火将墙壁烧得焦黑,那些符文也还是明晰可辨。
  这次不需要拜托元宵比对了,就算是我也能看出问题。
  “这是挑衅。”十九说。
  我默然不语。
  “只要他们还在上沙城里,我就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
  十九板着脸,以一种有些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墙壁,轻声说。

11.阴月

  十九这一次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认真,以我的感觉来说,她可能是生气了。
  那满墙壁的奇怪符文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挑衅。幕后黑手借火场中央的死者散发了驱使咒灵的某种恶法,在察觉到咒法被破去时,他们便果断地烧毁了所有证据,只在火场的墙壁上留下那些符文以表明自己的身份。
  既要藏头露尾,又要留下证明身份的标记,和连环杀人狂倒是很像。而我也很能理解十九生气的理由:姑且不论正义感这方面的问题,巡灯人的职责是巡守人间灯火,这莫名的幕后黑手在十九眼皮底下公然破坏她的工作成果,无疑很让人恼火。
  于是这场火灾被当做刑事案件处理了。警方为它专门立了案,对外暂称是单纯的事故,实则以刑事勘察的规格搜集了全部的证物,做了详细的法医学检验。检验报告需要一小段时间才能到手,这期间梧桐事务所整个都动了起来。
  说是全体行动,其实只有三个人——小夜暂时还帮不上什么忙,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允许她帮忙。
  十九到上沙总局刑侦支队去了。我和元宵则待在梧桐街19号,我虽然是个铁five,至少还能给元宵打打下手。
  我们的任务主要是分析墙上画的那些符文。这些符文说实话看起来根本就是鬼画符,宛如跳大神的神棍喝多了白酒随手划拉的。但我们之前见过它们,在郑武住处的墙壁上,这也是唯一的线索。
  郑武在墙上用血绘了那些符文,不消说,用的当然是小夜的血。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以小夜为媒介驱使咒灵的邪术和这一次以头发为媒介取人魂魄的邪术都来自同一个来源。
  假如我们是先抓住了作为灵的小月,破去那个术法,那么等我们摸到郑武那里,他的住处大概也已经化成一片火海了吧。事情巧就巧在小夜逃了出来,正好被我撞到,顺便解决了事件——这才留下了这条线索。
  郑武获知邪术的源头应该在他之前住的乡镇地区,那里的电子信息系统相对落后,缺乏监控,而且也已经过去了数年,即使是元宵佛祖也无能为力。十九已经请刑警队那边联系到了当地的刑侦支队,去调查郑武数年前的社会关系。此外我们还有一条途径,郑武本人被判决死刑,但暂时还在等待核准,离他的死刑执行还有一周左右时间。
  我们可以去见他。

  第二天的清晨,我起了个早,开着车去警局门口接十九。
  我没用多久时间就等到了十九,她从警局的小楼里快步出来,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座。从我身侧飘来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我丝毫不为所动,并递过去一个塑料袋。
  这世界上,能压住葱油煎饼的香水味儿还没生出来。
  十九愣了一下,才接过煎饼。我道:“早上不吃东西胃不好。”
  “平时睡到十二点的人有资格说这句话吗?”十九叹了口气。
  对于这种问题我有充分的应对经验:“我经常干错事不代表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老板。而且今天我吃过了。”
  “好吧,葱油煎饼还不错。”十九打开塑料袋,小口小口地吃起里面的煎饼来。她吃东西的样子超乎寻常地可爱,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一点一点,换做平时我肯定要偷瞄她的。可惜现在我要开车。
  十九吃着吃着,又问:“为什么要带着小夜?”
  小夜现在就坐在后座上,她直直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她自己说要来的。我给你打电话说要去见她那人渣父亲,她听见了,就说要跟着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也许是想和过去做个了断吧。虽然不知是否正确,我暗暗这么猜测。
  我们驱车赶到郊外的监狱,十九出示了一系列的证明文件、走了一套流程之后,我们得到了探视郑武的许可。
  见面地点在特别的房间里,隔着厚重的玻璃,双方要通过麦克风和扩音器才能交流。我们等待了一会,郑武才被带进了房间,狱警把他用手铐锁在椅子上后提醒我们道:“最长只有十五分钟,有任何问题可以向墙角的摄像头挥手求助。谈话内容不会被录音。”
  他念这段内容的语速很快,显然不止一次这么做了。
  狱警离开后,我隔着玻璃打量起郑武来。
  郑武脸上还贴着纱布,我当初揍他的时候可全是往脸上招呼的——直到他的死刑判决下来,脸上还没好透,看起来有些滑稽。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很好,没有我猜测的憔悴和萎靡,反倒是带着一种活泼的笑容。
  “我还想说是谁会来探视我呢。原来是你们啊?”郑武并不愤怒或者焦躁,他愉快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
  我注意到小夜的手握成了拳。我悄悄拍了拍她的背,希望这个动作能给她一点安慰。
  十九从手里拿的文件袋里取出一张纸,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郑武先生。我们来探视你是为了询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或不回答。”
  十九应该是故意这么表现的。郑武捏着重要的线索,如果让他觉得自己手里的消息奇货可居,难免平添许多麻烦,所以十九才要表现出这么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她和人打交道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我只能选择无条件地信任她。
  “第一,你所谓的秘术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
  “啊,原来你们是来问这个的。”郑武笑了。“我就知道,没有人能不对秘术动心。国家也好,个人也好,总会有人想要掌握超凡的力量……”
  虽然很想告诉他你想多了,但我还是忍住了,甚至有点想笑。
  “好,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我有个条件。”
  十九头也不抬,一边在纸上装模作样地做笔记,一边抬手做了个“说”的手势。
  “我要求提前执行我的死刑。”
  我不禁抬起一边眉毛来,连十九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我原以为郑武会借此要挟免除自己的死刑,却没想到他的条件恰恰相反。
  郑武交叠着十指,这个借着一道恶咒四处招摇撞骗的男子此刻的确表现出了精致而从容的“上流社会”风度。他那贴着纱布的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来:“怎么样?”
  “我们无权干涉这个问题,但可以帮你催一催。”十九答道。
  “好,交易成立。”郑武迫不及待地道。他的笑容变得满溢着期待感,不知怎么的,让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一开始,是他们来联系我的。”
  “当时我刚欠了二十万的赌债,女人又病死了,只留下两个拖油瓶。放高利贷的天天找上门来要钱,我只能住在隔壁镇的招待所里,房子就随他们去砸去拆好了。反正里面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过放贷的还是找到了我,用刀比着我的手说要卸两根手指让我长长记性。我只好把房产证交出去抵了债,这才算清净下来,但是交出房产证以后我就真的一穷二白了,想要东山再起也没有本钱。这个时候,有人联系上了我。
  “他们自称是一个隐世门派,修炼什么阴阳法咒,说能给我一身荣华富贵。我当时不是走投无路吗,就答应了,他们于是把那道秘术传给了我,说是借着活人就能驱使鬼仙。正好,我虽然没了钱财,但还有秘术需要的“材料”……
  “我回到老家,找到了我女人留下的两个拖油瓶。我走的时候把她们留在房子里,后来房产证交给放贷的,她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原来她们是被隔壁管闲事的老女人捡去了,那老女人还说什么要送她们上学,呵,假好心!我硬把她们带走了,那老女人还报警,有用吗?
  “我在我们家的坟山里完成了秘术。那两个拖油瓶长得太像,我也不知道用的是大的还是小的,反正那些人给我的秘术真的生效了。我按他们说的布置好之后,真的看见了白衣的鬼仙,叫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只有我能看到。后来我就让鬼仙在上沙的那些公司里闹,我再扮成驱鬼的去解决问题,他们一个个都把我当活神仙……哈哈!怎么样?可惜最后还是栽了……”
  我的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是小夜,她用力抓着我的手,指节发白,苍白瘦弱的手背上青筋明显可见。她咬着下唇,泪珠无声地滚落。
  我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十九用铅笔敲击着腿上放的文件,以示不耐。郑武兴奋地说了一大通,等他说得差不多了,十九才皱着眉毛道:“说完了吗?”
  郑武被她不耐烦的神情弄得一愣。
  “恶人的故事很不值钱,人渣的故事尤甚。所以你最好停止你那炫耀一般的废话,赶紧告诉我,那群所谓的什么隐世门派叫什么?你总有个名字称呼他们吧?”
  “……阴月。我们是阴月。”郑武说。

  我骤然一惊。仔细看去,我赫然发现,郑武已经不在了。
  坐在玻璃对面那张椅子上的已经不是郑武了。一个扭曲的墨色身影正从他的躯壳中挣脱出来,像是从宿主体内挣脱的铁线虫一般,那浓黑的影子在半空中伸出手脚,像是蜈蚣或者蜘蛛一样搭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影子中间,浮现一张熟悉的面容,正是郑武。
  而他的躯壳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郑武就在一瞬间内转化成了那个丑恶的怪物,或者说,咒灵。
  “凰啊,”咒灵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你对我们很好奇吗?对我们阴月很好奇吗?”
  “我确实很好奇,关于你们怎么把他束缚在身体里的。他早就变成咒灵了吧?咒灵待在这具失去了魂魄,正在缓慢死去的躯壳里,也难怪他会想要早点死掉。”
  “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向他收取了代价而已。”咒灵那扭曲的形体中开始长出更多的面容,不同的口中陈述着相同的内容。“‘命运所赠予的一切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郑武先生,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做慈善的吧?”
  咒灵带着近乎狂热的愉快复述。它并不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在和十九交谈,只是单纯地在复述某个人的话语——明明是在说着贬低自己的内容,它却像是唱圣歌那样充满喜悦。这种矛盾感,真是难以言喻的讽刺。
  “总有人不懂这个道理,让我总是有很多额外的工作要做。”十九站起身来,她轻柔地抬起手掌,小而纤细的手已经被包裹在她那副手套里,手背上刺绣的金色凤凰展翅欲飞。
  “那你岂不是应该感谢他们没让你失业?”咒灵发出大笑声。它身上已经有千百张口了,那些口唇一齐发出它模仿的大笑声,但它是如此的喜悦,以至于根本无法发出正常的大笑声。那笑声歪曲变形,交叠在一起,逐渐成了某种像是刮擦黑板的尖锐声音。
  十九并不管它,只是平静地道:“这份工作又无聊又累,我早就不想干啦。可惜你们这些没眼色的家伙,老是不让我辞职……”
  洪流一般的光骤然亮起。
  以往十九真正动手都是一闪而逝的,最多只在我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烙印。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十九使用她手背上的印记,那是虚幻而夺目的光,像是烟花的残迹、午夜柔和的烛火。既不刺目得让人无法直视,也不会灼烈让人避而远之,柔软却坚韧,正是人间的灯火。
  辉煌的光填满了整个空间,透过十九手掌贴合的玻璃灌入房间的另一侧。
  咒灵在这无尽的光中溶解了。连它身上千百张面孔的惨叫一同,它消失了,被灯火的光洗涤殆尽。而光熄灭后,留在房间里的只有椅子上的郑武。
  他的脑袋歪斜着搭在椅背上,双眼上翻,面容是扭曲的狂喜。隔着玻璃我没办法确认,但我想他应该已经停止呼吸了。
  “阴月……”十九收回手,她低语道。
  “怎么办,要叫狱警进来吗?”我问。
  “叫人进来吧。他们看不见灯火的光,应该会认为郑武是猝死。”
  “这算不算给国家省子弹?”
  十九一下噗地笑喷了。我正打算去摄像头边挥手,闻声愕然地看着十九:“不是,老板,这哪里好笑吗?”
  “幽默。”
  “幽默个屁啊,这放台上讲出来能被观众包一年份的鸡蛋水果……”我朝摄像头用力挥手,估计着应该有人看见了,就坐回原来的位置。
  小夜还在盯着对面的郑武。我仍旧理解不了她的情绪。
  她和自己成为咒灵的姐姐小月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应该也是和十九一样能看见灵的。刚才的一切她应该看见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法猜她在想什么。
  被不知悔改的人渣揭了痛处,可能她在仇恨或者痛苦吧?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又亲眼看着仇人啪叽一下死掉了,跟被电蚊拍电成青烟的蚊子一样。这弯拐得太快,我都没法想象她心里有多复杂。
  我最后只好拍拍她肩膀,叹道:“行吧,恶人有恶报。接下来只要你能过得开心,你姐姐就会满足啦。”
  小夜怔怔地看了一会,机械地回过头来。我看见她原本像是深潭一般晦暗而了无生机的眼里逐渐涌出鲜明的感情来,泪水逐渐盈满她发红的眼眶。
  小夜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没被太为难,毕竟全程都有监控录像,郑武也被诊断为突发的心源性猝死。我们带着小夜回到事务所,把她放回房间里——她半路上哭累了,睡着了。
  十九告诉我,她睡醒了多半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还觉得她醒来之后就不会再封闭自己了。
  无论如何,线索再一次断了。我们从郑武身上只得到了一个名字,和一段毫无价值的故事。
  “阴月……是吗?我现在把这个关键词拿去检索一下。”代表元宵的那阵凉风从我身边吹过,“你们离开的时候我把符号的比对结果做出来了,小白,在你手机上。”
  我赶紧掏出手机。元宵上次抱怨我这手机太破,之后我就去换了个新的。
  元宵发了一份文档过来,里面是处理过的各种图像。她把火灾现场和郑武住处出现的那些符文做了对比,还原出它们原本的样子。
  十九凑到我身边想看这份文档,她身高不够,使劲垫脚脑袋也只到我肩膀附近。我赶紧把手机横过来放低了点,她才算能看清楚屏幕。
  那些符文被十九评价为“狗屁不通”,但它们似乎的确有一套内在的规律,并不是随便乱画。不同于影视作品里常出现的那种道符,这些符文是如同线团一样扭曲缠结的,但细看之下却又像蛛网一样工整。
  十九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忽然起身走向房间里的书架。
  她办公室里的书架上有很多杂书,但有一个特殊的书架不一样。那个书架上摆的全是线装书,《山海经·灰卷》。
  元宵说那是只有凰才知道的内容,不过我问十九我能不能看的时候她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在忘忧草的那件事之后我读了一部分,不过并没记住多少。在我的印象里,灰卷的内容和原本山海经也差不多,都是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地理和山名水名,一些奇花异草和形态奇怪的异兽,而且多半都跟原本一样带有“食用功效”。
  “山海经是几千年前的人对当时地理的记载,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幻想般的记载。那些兽首人身的异兽大部分也只是野生动物,还有少部分是纯粹的神话传说。”十九的指尖在书脊上扫过,“但灰卷不一样。灰卷是很久以前的巡灯人们从山海经原本中摘去的内容,它们被从记录中删去的原因不是别的……它们是真的。”
  她抽出其中一本来,《灰卷·大荒南经》。
  “大荒之中,有尽邬之山,柤水穷焉。有邬久之国,久姓,食谷,青衣羽冠,其民多巫,善咒,名曰邬人。”
  这一行的左侧配有一幅描摹的画,大概是用毛笔绘的,并且有些缺损,但还是看得出那幅画和我手机上的符文极其相似。
  “尽邬山,差不多就在上沙西南方那一片。这些家伙……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十九合上书,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到处传那些邪门子的咒法,还剪人头发?”
  “总不会是故意想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吧?”我说。
  “不知道啊。”十九叹了口气。“躲躲藏藏的,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尾巴,他们就马上放弃掉。真讨厌……”
  我和十九讨论了一会,还是没什么眉目。说到底,现在已知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光是列出对方可能的目的就能列几千字,但有什么用呢?我们根本没法鉴别猜测的真假。
  “这样的话,只能防备着了。先通知一下上阳,然后就……等尸检报告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再找到些什么吧。”
  上阳?我一下子想不起这是谁,只觉得很熟悉。短暂的空白之后,回忆才缓缓地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我记得那是一个拿着长柄雨伞、穿着风衣的……
  更多的回忆突然涌上来,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张清丽却冷淡的脸,和她的声音。
  “想起来了吧?”十九笑了笑,“一般人不会见到她第二次,也不会想起她第二次,她的名字和身影会逐渐从记忆里溜走。但是,要是能够在记忆溜走之前第二次、第三次想起她的存在,之后就再也不会忘了。毕竟如果谁也记不住他们的话,对守城人也太残忍了。”
  这种感觉还挺神奇的,我捏着下巴点了点头。
  “既然你想起来了,就由你来给她打电话吧。”十九把听筒递给我。

12.幽灵匿名版

  “凰十九?”电话里的上阳没什么好气,“又有什么事?你每次打电话给我都是各种各样的麻烦,我现在只希望你这次扔给我的要简单一点……”
  我不得不咳嗽一声:“咳咳,不是十九。”
  “你?”上阳顿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她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凰十九呢?”
  一旁的十九冲我笑了笑,提上她的小包,背着手悄无声息地出门去了。她这明显是不打算出现在对话里,我只好跟上阳说:“老板刚出去了。”
  上阳呵呵地冷笑两声。“她竟然还知道心虚。”
  我看十九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心虚,心道上阳怕是产生了什么幻觉。
  “行了,说吧,有什么事?凰十九都不敢亲自给我打电话了,肯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麻烦,而且一定是我没办法放手不管的那种。”
  她这倒是没猜错。我把关于阴月的事和她说了,上阳沉默下来。
  “……我们现在还在等法医那边的报告。老板应该是想顺着死者那条线继续查,但她估计也没什么把握能拿到线索,阴月的老鼠尾巴缩得很快。所以她让我来拜托你留心一下,最近上沙范围内的灵,尤其是咒灵,来路都有可能不正。”
  “你说的其实我也有感觉,最近这段时间各种‘工作’的出现频率确实在变高。如果解释成有人在背后暗中活动,那就说得通了……”
  上阳沉吟片刻。“这样吧,你到我这里来一趟。我这里有所有‘工作’的记录,你过来检查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反正你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吧?借走你,就当是向凰十九收的报酬好了。”
  我有心想问一下十九该不该去,可惜十九人已经走远了。我想了想,上阳确实没说错,在报告出来之前我这三角猫的巡灯人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于是我拜托元宵帮忙向十九转达一下,然后背着包出了门。

  上阳给我的地址很好找,和梧桐街在同一个区,我扫了辆共享单车十五分钟就骑到了。到地方后甚至都没怎么花功夫找地方放单车,就在门口就有停车点。
  我把车锁上,看了眼手机,按上阳的说法走进了……市图书馆。
  没错,她给我的地址就是这里。上沙的市图书馆建立于大概四十年前,是从原有的一幢老建筑改建来的,经历过好几次改造翻修,现在是一幢稍显老旧的大楼——上次翻修是十五年前了。
  图书馆里人不多,毕竟规模更大设备更新的省图书馆离这里就两站路,这里也没有自习室。得益于此,馆内很安静,走廊上都没什么声音。
  我顺路找到了楼梯口,低头一看,上阳正坐在那里。她黑色的风衣下摆搭在梯级上,过长的下摆中好不容易露出光洁的一截小腿。她双手捧着一杯热奶茶,那柄油纸伞则随意地靠在一边。
  明明她这一身装备那么显眼,换我穿身上都要被怀疑是特务了,她就这么坐在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居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看了她一小会,立刻就被她发现了。上阳抬头望过来,她细长的眉毛挑起,冲我勾了勾嘴角。
  那表情很奇怪,我感觉她应该是想笑一笑打招呼,但看起来实在像是皮笑肉不笑。
  “没必要在这里坐着等吧?”我走过去。
  上阳把身边放的另外一杯奶茶递给我,自己起了身,把油纸伞拿在手里。
  “有必要。一般人找不到我的房间,连误入的机会都不会有。按理说你不算是一般人,但你差点没能想起我,所以我觉得你多半也找不到。”
  她说得头头是道,可我捏了捏手里那杯奶茶——还有吸管随附,估计是给我的了。这杯奶茶已经半凉,在开了空调的图书馆内,这个温度应该放了有半个小时了。
  就算怕我找不到,也不至于提前半小时出来等吧?
  这问题我没问出口,我只是默默地跟着上阳。我们下了两层楼梯,在图书馆的地下一层角落里有一道向下的阶梯。
  这道阶梯就是那种很有上世纪风格的老楼梯,贴着样式复古的瓷砖,阶梯尽头是一扇锈迹斑驳的大门。门上涂着灰扑扑的绿油漆,令人怀疑后面是不是什么人防工程。
  上阳从口袋里掏出老旧的黄铜钥匙,打开门锁。出乎我意料的是,门后面不是我想象中的阴冷气氛,而是意外地很有生活气息。
  门后的这间房间大概有几百平米大小,有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没有任何我认识的书,放在上面的是一个个档案袋和笔记本。房间一角拉了一道帘子,里面似乎是床和一张书桌。
  上阳把油纸伞靠在门口的鞋柜上,换了毛绒拖鞋,看起来就很沉重的风衣也脱下来挂在墙上,露出里面的衬衫和短裙。她从那道帘子里拖出来两张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一边坐上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一边打量着四周。“这里是……”
  “是守城人的档案库。或者说,是这座城市的记忆。”
  上阳交叠起双腿,毛绒拖鞋挂在脚背上。
  “我们守城人是和城市共生的。第一位守城人应该是随着早期的土地信仰而出现的,当人们逐渐开始相信每一片土地或者城市都有自己的神灵,我们便作为这种愿望的实体而诞生,而后为了排除这座城市中的异常而四处奔波。”
  “我是上沙的第四任守城人,或许在这座城还不叫上沙的时候还有更多,但他们的记录都遗失了。未遗失的那些记录中有守城人们曾经遇见过的异常事件,就在这里的书架上。凰十九让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这个吧。”
  “你平时就住在这里?”我问。
  上阳顿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要打岔。档案馆是第一任守城人建立的,从他开始每一个守城人都住在这里直到卸任为止。有水有电,最近还通了网络,没什么不好的。”
  “好吧……我只是感觉长期住地下室得风湿的概率会提高。”
  “二十出头就担心风湿?”上阳斜我一眼。
  “二十岁得老年痴呆的都有啦,担心风湿不可以吗?”
  “你不如担心一下中年脱发。”上阳哼哼两声,向着她身后的空处伸出手去。
  忽地一下,好像整个房间都活了过来。地面和墙壁的砖石后传来低沉的机关运作声,房间内巨大的书架贴着地面滑动,隆隆作响。它们仿佛是在玩华容道般挪动着,彼此交换着位置,最终一座颇新的书架停在了上阳身后。
  这座书架还没装满,上阳伸手拿下最新的几本,看也不看地递给我。
  “这就是你想要的记录了。大约一个月是一本,近几年的都在这个书架上。关于咒灵的我一般会特别标出来,慢慢看吧。”
  我向她道了谢,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笔记本上。这是个相当普通的笔记本,深褐色的硬卡纸封面,书脊上用标签贴着年月,这本是今年八月的。
  八月,我第一次见上阳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我翻开封面,里面是上阳清秀可爱的笔迹。
  只是记载的内容不太可爱就是了。出乎我的意料,内容不是冷冰冰的格式化记载,而是一篇篇有点像日记的东西。
  –
  八月廿二(一)
  受托前去调查“死者名单”的传闻。
  传说在特定的日子里某个特定的时间,有个网站将会开放访问。访问它需要的仪式有很多版本,摘录如下:
  -脖子上系上套索,用血刻写四次自己的生日,据说是象征献上灵魂
  -划出新鲜的伤口,然后躺下闭上眼睛正好4分44秒,听到什么都不能睁眼
  -带着一支白花登上,在边缘处把花烧掉,越靠近边缘越好
  猜测原因可能为邪灵。众多版本的仪式记载都存在一个共同的、明显的要素,即概念上模仿紫砂行为。

  “八月二十二的那一次?”上阳端坐在椅子上翻看着另一叠笔记本,闻言想了想,“啊。那次花了我不少时间,在社交媒体和网络群组里收集这些消息,还有访问受害者。”
  “受害者?”
  “受害者。接触到那个死者名单的人,最终都死了……除了最后一位之外。”上阳的声音有些低沉。
  她放下手里的笔记,换了一下姿势。“接下来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吧……不,拜托你听我说吧。”
  
  我们守城人不像你们那样可以坐在家里接电话。我们的委托并不是由“受害者”给的,我们的委托直接来源于这座城市。
  城市本身是有生命的,虽然宏观上它只是一座无机质的混凝土丛林,但它确实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生存着。它有一种和我们尺度全然不同的、更加……宏大而混沌的意识,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破坏生与死之间秩序”的事,都会被这座城市本身蓄意制造的巧合引向守城人身边。
  守城人每天会在城市里巡游,有时候是乘公共交通,有时候是步行,总之我每天会接受大量的信息。由于我的路线并不固定,这些信息大部分我短期内不会见到第二次,但那些由上沙城本身递来的委托则例外。它们的相关信息会反复出现在我面前,有时候是报纸上的一小块广告,有时是无意间接到的传单上的某几个字……直到我把问题彻底解决,它们才会消失。
  真是,别开玩笑了……流量明星和真正的工作我当然分得清楚,每个守城人都必须学会从重复出现的信息里分辨出真正的工作内容,而且必须保持敏锐。我的老师说早年间这一项要比现在容易一些,媒体和网络还不发达的时候,守城人的信息渠道也就是一些坊间传闻和报纸。
  哼,流量明星……难怪凰十九会当你的引路人,她在这里的话应该会笑出声吧。
  好了,继续讲。这个委托来自于网上,我在看某个匿名版的时候不小心点进了一个讨论它的页面。这个页面在灵异怪谈版,看起来很像个鬼故事。
  po主讲了关于死者名单的传言。在每周的周四凌晨四点到五点之间做完一个仪式,就能登入那个死者名单。这个网站的网址是127.0.0.1——我不太懂这些,花了一小会才弄明白,不过你应该知道意思吧?
  127.0.0.1是Localhost,指向访问者自己的设备,互联网上是不存在的。换言之,这个网站的网址根本不可能直接访问,它就像传言的名字一样,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幽灵”。
  除此之外,po主还贴出了他成功访问后网站页面的截图。这个网页是黑白的,展示着一张又一张黑白照片和姓名,像是什么电子灵堂一样,照片下面除了姓名还注有死亡原因:自缢,失血,一氧化碳中毒,坠楼,药品过量……全都是常见的自我了断方法。
  这些列表中有一个突兀的空当,空出了一张照片的位置。po主把照片都打了码,他说那些照片全都是尸体的照片。
  这个传言吓到了不少人,大家纷纷留言道“睡不着觉了”之类的,有人说,说不定那个空就是给看见这个网站的人留下的。也不信邪的说自己去试了那个仪式,根本没出现什么网站。
  po主什么都没解释,可我知道他不是在讲故事。
  我有访问人口与户籍数据库的权限,是以前凰十九替我要来的。我查询了上沙近几年登记死因为自杀的死亡记录,那张截图上每一个名字都正确地对上了死因,这不可能是巧合。
  于是我决定去找发串的那个人。
  我当然有自己试过那个仪式了。它要求我关上灯和门窗,把手臂放进浴缸,然后在浴缸的边缘点起红色的蜡烛。可是对我没用,我并没看到什么奇怪的网页。我想,也许那个网页会自己选择对象……选择“猎物”。
  找人对守城人来说并不难,只要确定对方住在上沙城内,这座城市自然会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靠着公交车的车窗睡了一小觉,在醒来的那一站下车,然后跟着看见的第一只野猫走到一幢居民楼下,挨个敲门,第一个开门的就是他。
  我不需要像凰十九那样给自己准备一堆身份用来取信于别人,只要是上沙的居民,他们会自然地相信我。所以他很快放我进去了,让我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他叫阿六。
  阿六叫做阿六是因为他在族谱里排这一辈的老六,他有个大名,但他坚持让我叫他阿六。他说这会让他想起他去世的姐姐。
  如果要我来说的话,阿六应该是一个很文弱的男孩。他削瘦而苍白,双手的骨节分明,说话总是很小声音,很有礼貌,好像小心翼翼地怕得罪了别人一般。我见过不少像他这样内向的人,他们通常很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和他们交流最好的办法就是直入正题。
  我问起了死者名单的传闻。阿六说,他也是偶尔从别人那里听了传言,自己试了一下才碰到的。
  他从卧室里端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给我看了上面的截图。阿六当然不止截了一张图,他把内容全部截下来了,甚至还打算要复制一份,但死者名单对浏览器的保存功能不屑一顾,没能留下文件。
  他截图上的名字确实和我留意过的,上沙近几年的自杀记录吻合。
  当然了,死者名单陈列的名字跟那些记录并不是完全一致,上沙每年自杀人数约有一千五百人,死者名单上陈列的人数只有几百,按时间排列。
  它是基于什么条件来选择目标,又是为什么会陈列那些死者的名字和遗体照片,我必须弄清楚这两个问题。另外,那个突兀的空位也很值得注意,我对照了一下近几年的记录,那个空位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年前,但具体是哪一位死者则无法确定。
  阿六提供的信息非常有用,我向他表达了感谢,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接着,我向阿六提出了请求。
  死者名单不会把我作为猎物,它应该不可能蠢到冲塔。我必须找到一位被它选中的受害者,才能抓住它的尾巴——而阿六正满足这个条件。
  阿六同意了。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再自己想想办法的……
  阿六把家里的客房收拾出来给我暂时休息,我们要在凌晨四点四十四分后去访问死者名单。不过在那之前,阿六的父母下了班,先后回到家中。
  这两个人都是那种“一看就不好对付的中年人”,父亲板着一张脸,母亲则紧紧皱着眉毛。他们两人第一眼看到我时,反应都是一样的:他们把眉毛皱得更深一些,然后大声呼喊阿六的大名,质问他为什么往家里带不认识的人。
  阿六的母亲想得更深远一些,她严厉地质问阿六是不是谈恋爱了,辅以不接受反驳的整段长篇大论。一切就在客厅里发生,阿六母亲的声音是那种中年女人特有的尖锐,我连插话的空隙都找不到。
  阿六一直站着,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听教训,像一棵蔫了吧唧的小花。直到阿六母亲终于用完了口水,我才找到机会说话。
  即使是身为守城人的特权也没能帮我获得阿六父母的完全信任,他们仍旧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打量我。我对此不是特别在意,但阿六觉得很抱歉,晚饭后阿六趁母亲洗碗的功夫悄悄给了我两块水果糖,说是赔罪。
  糖后来我吃掉了,糖纸贴在你手里那本笔记上。别弄掉了。

  我在客房里休息了几个小时,对这家人的生活状况大概有了个了解。一言以蔽之,他们活得很累,好像生活对他们是一种折磨那样累。
  并不是指经济状况——阿六的家境应该还不差,该有的家具都有,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也很符合中产阶级的定位。他的父亲应该是在什么机关单位供职,母亲则似乎是中学教师,阿六自己是高中学生。
  我说他们活得累,是因为这三个人身上都背着压力。阿六的父母都板着脸,一点笑意也没有,好像随时准备把内心的烦闷和压力兜头盖脸地泼到别人面门上。阿六本人没有那么难以接触,但他一直低垂着视线,看起来已经习惯了把一切都默默在心里消化掉。
  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我又听见阿六母亲在训他。内容仍然是那些家长们经常谈的话题,首先提醒一遍子女高考对人生的重大意义,再推进到高三时间对高考的重大意义,就这样一直层层递进到“偷一秒懒你这辈子就完蛋了”的程度。通常而言接下来就是画个大饼,指出“大学你就自由了”这片实际上并不能止渴的梅林。
  阿六母亲就有趣了,她直接略过了画饼环节,改成打出一套“报答父母”组合拳,内容包括“父母为你这么劳心费神”,“你是父母的希望”等,攻势连绵如潮水。阿六显然早习惯了,他什么也不说,我没听到他回任何话。隔着墙壁,我想他大概还是那样低着头默默听着吧。
  如果他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那他一定也很累。
  阿六房间的灯到凌晨一点才熄灭。凌晨四点,我听见他来敲我房间的门。
  阿六带我进了他的房间,里面确实是高三学生会有的陈设。一张双层床,下铺堆着大堆的参考书和课本,书桌前是大量的试卷和散落在桌面上的文具。
  在书架上,我看到了阿六和他姐姐的合照。照片里的阿六看起来才十二三岁,他姐姐则和他现在一般年纪,扎着马尾辫,露出额头,圆框眼镜下的笑容普通但灿烂。
  阿六注意到了我在看那张照片。他说,他姐姐两年前自杀了。
  阿六按辈分排是阿六,阿六姐姐就是小五。阿六和姐姐关系很好,那张双层床的下铺以前就是小五的睡床,在这个不太温馨的家庭里,两姐弟只有彼此会互相露出笑容。
  小五曾经很喜欢文学,读了很多书,有时会自己写一些诗歌。但她的成绩只是中等水平,她母亲于是将之归咎于她一切的个人爱好,卖掉了她所有的课外书和读书笔记,还有她悄悄写下的小诗。
  小五抱着弟弟哭了一场,和阿六约好等考上大学要送他自己的诗集。从那天以后,小五就扎起头发,戴上了眼镜,埋头于参考书之间。虽然如此,她的成绩却并不见好转,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直到阿六有一天放学回家,看见姐姐正坐在窗台上。夏天的风吹拂着窗帘,小五那天没有扎头发,她半长的黑发随着窗帘一起飘舞。
  阿六问,你要干什么?
  小五看着他笑,说,姐姐坚持不住了,阿六你要坚持住啊。
  阿六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他虽然知道姐姐要干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他只能在门口流眼泪,哭着说姐姐你不要做傻事,我们约好了你考上大学要送我诗集的。
  小五说对不起啊阿六,姐姐会想办法的。
  然后她就后仰着翻下了窗台,黑发在空中散开,像一朵花。
  阿六告诉我,选择坠楼自杀者通常有三种。第一种是去意已决,挑个没人的时候就跳了,没人反应得过来;第二种是单纯的一时想不开,在天台边缘看着下面又会犹豫恐惧,往往能犹豫很久。这种自杀者只要心理疏导和救护得当,多半是可以救回来的。
  第三种同样会在天台边缘久久伫立,但他们早做好了死的准备。他们站在那里只是为了整理自己的记忆,像是回看自己整个人生一样俯瞰地面。这种人一旦回顾完了,下一秒就会翻身而下,没有任何征兆。
  阿六至今不知道姐姐到底是哪一种,他觉得姐姐在窗台上坐着说不定就是在等他放学,等着见弟弟最后一面。和他道过别,小五也许就满足了,才会突然地向后仰去。
  他一直觉得自己如果来晚一些,如果是别人先发现坐在窗台上的小五,是不是就能把姐姐救回来呢?
  他想啊想,一直没能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扔出去,于是他得了抑郁症。阿六给我看了满抽屉的药瓶,他没跟父母说过,买药钱是自己抽空余时间给人写稿画画赚的,因为他知道就算跟父母说,他们也只会觉得他“脑子坏了”。
  小五让他坚持下去,所以他就坚持到了现在。姐姐的遗言几乎是阿六继续活着的唯一动力了,像是长夜里摇曳的烛火。
  我什么也不好说,阿六的故事太沉重了。而阿六,他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似乎是终于把心里话说出去了——但他却没有显得轻松哪怕一点儿。
  四点四十四分。
  在沉默中,秒针跳过了最后一秒。我们原计划现在溜去洗手间,让阿六完成那个仪式,现在看来却不用了。阿六放在床上的笔记本忽然自己开机,屏幕亮起,直接显示出了黑白的界面。
  127.0.0.1。死者们的遗体照片依次出现,下面是编号、姓名、死亡年龄、直接死因。但与阿六之前的截图不同的是,网页最末端的编号多了一位。
  编号上的照片正是阿六,他瘦削苍白的脸变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照片下面的死因是,“药物中毒”。
  而我则看见了更多,我看见名单前面那个突兀的空位被填上了,展示的正是小五的照片。
  凌晨的黑夜里,阿六卧室阳台的窗外忽然游过一道形状怪异的影子,像是某种龙蛇。我推开阳台的窗子,仰着脖子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那道影子的全貌。
  那与其说是龙蛇,不如说是一条蜈蚣。它身长足有几十米,支持它活动的则是密密麻麻无数的柔软腕足,它身躯的环节间垂挂着数百个虫茧般的紫黑色团块,随着它的行动颤动着。这条蜈蚣此刻正把口器对准阿六的卧室,从密集锋利的环状利齿间吐出一条长而分成八支的舌头。
  我上去就是一雨伞。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我就理解了死者名单的本质。这东西是一只巨大的咒灵,它狩猎着那些本身就有寻死念头的人,这些人无论做不做那所谓的仪式,都会被引导到那个网站上。循着味道而来的它所做的就是推他们一把,让他们坚定死志,然后成为它的一部分。
  阿六的姐姐,恐怕也是它的受害者之一——她应该也是得了抑郁症,心理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在长期的压力和巨大的打击下患上抑郁症并不奇怪。于是,被咒灵盯上的小五在两年前死去了。
  她从窗台上翻身而下的时候,这咒灵蜈蚣或许也正扒在她身后。
  对付这条蜈蚣花了我不少时间,它太大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劈成两半。我拖着它的舌头回到阿六房间阳台的时候,却发现他在窗前呆坐着,窗台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咒灵蜈蚣身上挂着的“茧”之一。那些茧里是它吞下去的魂魄,而这个恐怕就是……小五。
  人死魂魄消散,这是自然的规律。魂魄如果继续留存,那么不是被邪气侵染变成邪灵,就是因为执念不散而变成执念灵。小五比较特殊,她是被咒灵吞了下去,像是在胃袋里待了两年那样,她的神智已经不剩多少了。
  但我看见她直直地盯着阿六。
  她还是死去时的样子,两姐弟现在看起来差不多大。阿六浑身都在颤抖,那是他的梦魇,是他心里最深的伤。他的泪水砸在地面上,我听见他问,姐,你那时候是……为了看看我吗?
  小五突然笑了。我想她两年前坠下窗台之前,也是这样的笑容。
  她温柔地叫道:“阿六……在床底下……”
  作为一个脆弱的灵,她的身影正在逐渐消散,但她仍然直直地看着阿六,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去。阿六反应过来,扑到床下拼命翻找,没多久便拿着一个小笔记本钻了出来。
  小五看见他拿着那个笔记本,仿佛安心了般叹了一口气。
  “阿六,要……坚持住啊。”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一次向后仰倒。我看见她残缺不全的魂灵在半空像是云雾一般轻飘飘地飞散,绽放成一朵花。
  阿六抱着那个笔记本,蜷缩成一团,无声地哭泣着。

  “后来呢?”我问。
  “后来一切都变好了,阿六现在成绩不错,他好像憋着一口气那样在努力学习,正像是太阳一样发着光呢。”上阳笑了笑。
  “那个笔记本呢?那个笔记本是什么?”
  “是小五留下的日记,她被那只咒灵接触后就一直在记。咒灵慢慢把她拉向绝望,她写了很多灰暗的内容,但她记下了,‘就算哪天我真的坚持不住了,也一定要再见阿六一面再死’。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我猜到了,但我保持着沉默。上阳并没有让我等太久,她自顾自地说道:“当年小五被咒灵拼命往深渊里拖,坐在窗台上的时候,她用不知道哪里来的意志力坚持着,没有屈服。直到见了自己弟弟最后一面,她才松开手。”
  “两年后她也是这样,直到把那本笔记交给阿六,她才心满意足地消散。那本笔记的后面是小五和阿六约定好的诗集……他是她至死也不愿意放开的光啊。阿六既然知道了这一点,又怎么会放开她的遗愿呢?”
  “她叫阿六坚持住啊。不要认输……不要输给任何东西。”
  我把手里的笔记往后翻了一页,后面就是另一个事件的内容了。
  但在那之前有一张纸片贴在记录的最后,看笔迹,应该是上阳手抄的。

摘录于林真真的遗作诗集:《野营》

铁的丛林里,台灯是夜宿的营火
我抬头看去
纸上是铅色的星星

13.钉刑

  我和上阳忙了几个小时,把近几年所有涉及咒灵的事件都挑了出来。
  做了简单的统计后,我们马上有了发现。的确,关于咒灵的事件在近三年内频率有明显的提高,恐怕后面都是阴月的人在暗中活动。
  他们驱使的咒灵好像根本没有重样的,有时候是长得很恶心的大蜈蚣,有时候是长着六条手臂而没有脚的蜘蛛,总之都是一看就会让人心肺停止的恶心造型。当然了,这些咒灵一个不落全被上阳干掉了。
  守城人的工作。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发现。除了涉及咒灵的事件增多之外,“其余的”事件数量也有增加,三年内每个月平均的事件数量是从前的1.5倍,今年六月之后更是骤然一跳,达到了三倍有余。只是事件频率的增长是逐渐增加的,钝刀子割肉,以至于上阳都没有真正察觉这一点。她只是隐约觉得“变得比以前忙了”而已。
  要不是王鸿飞那件事正好撞到十九眼前,我们或许也只能得出同样的结论吧。不过换个角度想,既然阴月一直在暗地里活动,异常事件也只会一直增加,总有一天会被十九或者上阳抓到的。
  这下子我就得把近几年的记录全带回事务所去了,然而它们实在有点多,厚薄不一的几十本笔记堆在桌上仿佛高三学生的课桌,要搬起来当真费些功夫。另外一个问题是这些笔记都是上阳记下来的工作档案,似乎也不那么好出借。
  我问上阳有没有办法,她想了想,说我可以拍照发回去。
  可是这么多笔记,全拍照下来至少要几千张照片和一两个小时。我看了看时间,再耽误两小时公交都要停了。
  还没等我说话,上阳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你先回去吧。加个好友,我拍完发给你。”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我隐约感觉有点奇怪……她掏手机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简直就好像早在这等着我了一样……
  虽然感觉怪怪的,但我还是扫了上阳的码。和她本人给人的印象不同,上阳的头像是个纸片人。
  虚拟歌手“清欢”,出道(发售)已经12年,至今仍然人气不减,每年无数新曲还有全球巡演。我问她:“你喜欢听清欢的歌?”
  上阳不知道为什么停顿了一下,才答道:“不是,只是刚好看到这张图,觉得适合做头像。”
  “啊……我很喜欢清欢的,还以为你也喜欢呢。”我耸耸肩。“对了,你要不要也加一下元宵?你发给我的照片,我多半还是要给元宵再整理的。她最擅长这种事情了。”
  “最好还是不要。”上阳摇了摇头,“你说的元宵,是你们事务所里那只灵对吧?严格一点来说,她也是我的‘工作内容’。”
  “守城人的工作这么不留情面吗?”
  上阳垂下视线。“我也没有办法。对于上沙来说,所有的灵和妖怪都是异常的,他们存在着就是在破坏生与死的秩序。我只是守城人,必须遵守上沙的意志……无论他们有没有害人,我都必须把他们送往彼岸。”
  我倒不是不能理解,十九其实也说过,留在人间的灵很少有无害的。哪怕是执念灵也很容易沾染上邪气,变成疯狂的邪灵,把他们统统送走才是最好的。
  只是在这件事上十九的手段似乎更温和一些,她会尽量替执念灵完成执念,让他们自然消散;上阳则是……不管你执不执念,一雨伞给你愉悦送走,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无从评论这两种处理方式是好是坏,只能叹气道:“上阳,彼岸真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上阳仍然是摇头。“我也没有死过,或许只有死后才能知道吧。”

  我在回事务所的路上补了一顿晚饭,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上阳这时候给我发了个压缩包来,足有几个G大小,看来她终于拍完了。
  我提醒她记得吃晚饭之后,就把压缩包转发给了元宵。元宵很快发了个炸毛的表情给我:“我在开荒啊,净给我来麻烦事!”
  说归说,她还是搞定了。过了差不多一小时,十九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看了一眼就笑着说:“看来你收获不错。”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元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打印装订好的笔记堆在了十九桌上。我根本没注意她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啪,我脑门上被弹了一下,凉凉的。
  “我看你打游戏都看了十分钟了,你还没注意到我?”元宵的声音响起。我这才发现她就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虽然还是看不见,但那冰凉的花香味已经钻进了我的鼻子。
  一时间我有点怀疑自己,不应该啊?元宵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存在感还是有的,我不应该忽略她才对。
  “我刚才看着你进来的,别逗他了。”十九叹了口气。元宵这才哼哼了一声,她用大概是肩膀的地方撞了我一下:“让你打扰我开荒。”
  说完她就离开了。我的注意力则放在另一件事上:她的肩膀居然跟我差不多高。
  按照这个比例,元宵大概也是个高挑的姑娘吧?至少比十九要高了,十九坐在我身边脑袋才到我肩膀高。
  十九已经开始翻阅桌上的笔记了,她一边翻一边说:“你居然把她近几年的笔记都骗回来了?我每次想看她都不给。”
  “因为人家跟你关系不好吧老板……”
  “被你发现啦。不过其实她是个好人哦。”
  我点点头:“看得出来。”
  十九随便翻了翻,就合上手里的笔记。“具体的我就找时间仔细读好了,看你带了这么多回来,应该是有发现什么吧?”
  我把关于近几年异常事件出现频率上升的事告诉了她,十九微微皱起眉毛:“是这样啊,连我也没发现。这么看来,说不定阴月的计划已经有阶段性成果了。”
  我对此其实相当担忧。电影啊小说啊什么的文艺作品里,这种暗地里积蓄好久的组织一般都会搞出特别大的乱子来,什么世界征服啊邪神降世啊之类的。小说里主角总是神勇过人、集天命于一身,每每能有惊无险地把反派搞出来的乱子解决掉,可现实生活不一样。
  现实生活里没有主角光环,不是总有英雄能恰到好处地站出来的。我倒不是怀疑十九解决不掉,我是担心阴月搞出来的乱子会在我们发现它、解决掉它之前造成太大的后果。
  我们现在还在抓阴月的尾巴,他们的乱子却已经读条到一半了。不得不说,这让我有点焦虑——有种魔王已经开始下三矿爆兵,勇者却还在帮街口老太太抓鸡的感觉。
  十九好像看出了我的焦虑,她向我笑了笑。
  “别怕。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好所有的事,解决办法总会出现的。”
  “这未免也太理想主义了一点……”
  “这是一位凰给你的人生经验,小白。具体的内容只有一项,就是相信凰的运气。”
  “运气?”
  “凰可是全世界只有一个的稀有品。你该不会觉得这个头衔真的只是个头衔吧?”十九半眯起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深色的双瞳像是玩偶的眼睛般,精致又幽深得看不到底。
  她以陈述的语气说:“历任所有的凰,或者说这个头衔的每一位持有者,都自然地拥有‘解开谜题’的能力。我们绝不会因缺乏线索而受困于谜题,相应的条件一定会送到我们眼前。”
  “这是我们所承担的【天限】。所谓的天限,是一种固定在个人身上发生的‘必然性’,只要满足条件,就必定会达成结果。比如说,”十九竖起手指,“‘解谜’的天限,其条件是‘凰本人正在面对复杂的局面’。当我满足这个条件时,无论面对的是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普通的拼图,线索都会自动浮现在我能发现的地方——作为‘结果’。”
  “天限非常稀少,效果也有好有坏。不可选择,也无从躲避,一旦出现,即使死了它也会一直跟着你。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在游戏厅一定不会输吧?”
  “这……也算?”我眼角抽了一下。想来的确是有点奇怪……街机和抓娃娃机也就算了,姑且还有点技术成分,但那些抽奖券或者赌硬币的游戏机我好像也没输过。
  “就是这样。”十九点点头。“这应该就是你的天限,哪怕你什么时候死掉了,变成了游戏厅里的幽灵……大概也没人能在游戏厅里赢过你。只是,你的天限在什么样的游戏厅、什么种类的游戏上会生效,我就不知道了。”
  我消化了一下十九的解说,道:“也就是说,即使什么也不干,线索也会自己送上门来?”
  “差不多吧。坐在家里等可不行,但只要按平时那样活动,线索总会在一个个事件后浮现的。”十九笑了笑。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炫目,优雅而神秘,带着一种让人想要探究的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通常而言,她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就是活儿来了——
  果然,十九道:“你已经猜到了吧?我们有新工作了。”

  凌晨一点,我们两人来到了道枢区的一幢住宅楼内。
  楼道比较老了,上下只有水泥楼梯,铁管扶手上生满了锈。在楼道里咳嗽一声,昏黄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墙上写上去的小广告。我小时候也住在这种楼里——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它是全新的,但随着我的年岁增长,楼宇也就显得越来越陈旧杂乱。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楼道竟然让我感觉有点亲切。
  十九带着我登上三楼,楼梯间里拉着一道警戒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两天前,有个人在那里自杀了。”十九指给我看,“那里,就在窗户前面。推断死亡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几小时后,楼上的住户出门上班,发现尸体并报了警。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还有一点点温度,因此很快就确定了死亡时间。”
  我没说话,等着十九继续。
  说得冷血一点,自杀并不是什么怪事,如果是单纯的自杀,绝对不至于出动十九来处理。十九既然认为这是我们的工作,那这起事件就一定有不寻常的部分。
  尤其是我们刚刚从上阳的笔记里得知了那只会使人寻死的蜈蚣咒灵的存在。虽然上阳已经把它活劈了,但很难说阴月还有没有准备类似的手段——这起事件也有可能是类似的原因。
  十九当然还有话说。她从警戒线底下钻了过去,向我招招手。
  我跟着她翻过警戒线,站到十九指的尸体被发现的位置。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水泥地面上隐隐渗有不祥的铁褐色,一股被消毒水强行压下去的铁腥味钻进我的鼻腔里。地面有几处碎裂了,水泥被凿出几个缺口,看起来格外突兀。
  “我昨天去联系了一位朋友,让他们碰到那些‘完全不合常理’的案件时通知我。这就是他们给我的第一个案子。这个案件不合常理在哪呢?”
  十九微微张开双臂,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死者是这么死的。就像我这个姿势,她靠坐在墙边,十公分的长钉扎穿了她的双腿和左手,最致命的一根在颅骨正中。用来砸钉子的铁锤握在她手里,钉进颅脑的那根钢钉进去之后,脑损伤令她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反射性地抽搐了一小段时间,造成了伤口撕裂。血也是那个时候流出来的。”
  “法医给的报告?”
  “非正式的结果,正式的报告书还要一小会。但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死者的直接死因就是脑部机械性损伤。”
  我抿了抿嘴唇,只觉得口舌干涩。把钢钉砸进人类的颅骨里比大部分人想象中都要难得多,头骨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更何况是自己的颅骨。
  我曾经看过一起手术案例,患者由于脑肿瘤压迫神经而长期头疼,无法忍受之下把铁钉一点点砸进了脑门。患者奇迹般地没有伤到重要部分,甚至还能自己去医院。但那怎么想都是个例中的个例,像十九描述的那种自杀方式,正常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也这么想吧?”十九仿佛能读心一般道,“她不可能是自杀。或者至少,她这样的死法绝对不正常。所以,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工作了……离四点还有三个小时,我们先去死者的住处看看。再详细一点的资料可以问元宵要。”
  “我挺喜欢侦探戏的。”我说。
  “比单纯的抓鬼好玩多了,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十九展颜一笑。

  死者:林真真
  女性,26岁。上沙下属南乡县城人,现居上沙道枢区,事发楼栋三楼303号出租屋内。
  死者从某211大学毕业4年,现于某银行供职,普通柜员,工作地点距住处约3公里。据其同事称,死者人际关系良好,工作勤奋,能力优秀。
  致死原因推测为头部穿刺创所致的脑损伤,所用工具为长钢钉四枚与铁锤一柄。钢钉为不锈钢材质,长度超过10公分,追踪死者近期行踪,并未发现其购买工具的记录。
  根据痕迹学检验,死亡现场无他人痕迹,他杀可能性较低。

  我坐在林真真住处的客厅里看完了这份简短的资料。她的详细人际关系仍在调查中,暂时我能拿到手的信息只有这么多。
  林真真的住处,以我个人的标准来看,是个很无趣的地方。这间出租屋只是个毛坯房,没有瓷砖或是木地板,只做了些电线的埋设工作,一个灯泡吊在房顶上。地上什么也没铺,孤零零地放着简易的家具,茶几、椅子之类。一张陈旧的布艺沙发上搭着乱七八糟的衣物,沙发前面是摆着笔记本电脑的小桌,插线板从墙边接到桌下。
  如果要简单地概括,就是“不像是家”,最多只能算个“住处”。
  道枢区算是上沙比较繁华的一部分,近年来逐渐拆除了旧建筑,还通了地铁。住在这里交通会稍微方便一些,价格也不会像市中心的相月区那么贵。像这种根本没装修的毛坯房,位置还是在旧小区里,价格肯定相当便宜,林真真大概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吧。
  “人的生活环境一般会反映其个人的喜好,像是书籍、工具之类的东西。但林真真的住处不一样,她的个人物品中除了和她工作有关的东西之外什么都没有。”十九环抱双臂,打量着这间房间。“她的心理可能有点问题。”
  “问题?”
  “是。生活环境的极度单调有时意味着偏执或者某些人格障碍,除非她的爱好就是工作。虽然光看房间不可能确诊,但可以当做参考。”
  我坐在林真真的沙发上。按照她桌子摆放的位置来看,她平时应该是直接坐在沙发上工作,就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我想象着我是林真真,住在这么一间单调得像是石棺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工作。
  想象了10秒我就受不了了,这比坐牢还过分,坐牢至少不用加班……
  “那柄锤子应该是从那边拿出来的。据房东的说法,房子里虽然没什么家具,但当时做最基本的装修时还留了些工具。”十九缓步走到我身后,她细软如锦缎的头发隐约垂落在我身上,令我不禁有点走神,以至于迟了一拍才找到她示意的位置。那是一个打开着的壁龛,里面放着乱成一团的五金材料和电线,当然也有钢钉。
  “这间房间里所有可能记载有她自杀动机的物品都被收走检验了。检验工作应该很快就会完成,因为能检验的东西真的很少。”
  “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超能力pk法医学吗?”我一瞬间变得很迷惑。我们两人不过是一般通过巡灯人,论专业的现场搜索、痕迹分析鉴定,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正经法医的。
  不对,十九可能真会这本事——我亲眼见她检查过受害者的遗体,现场开的胸,手法熟练之极。
  “你不会以为我们真的要演刑侦剧吧?”十九反问道。她说:“我特别挑这个时间过来,是因为今天去附近摸排走访的民警告诉我,有人声称昨夜看见林真真从家门里出来。”
  我顿时有点发毛。
  要换做以前的我,这时候都该往外冒冷汗了。幸而这几个月我跟着十九四处见鬼,对这种情况多少有了点免疫力。
  “据说是深夜四点,住六楼的年轻人加班回家,正好碰上这间303开门。那个年轻人正好加班,睡在公司一周多了,不知道林真真死了的事,就和她打了个招呼。”
  我都能想象出他从警察那里得知林真真的死讯时的表情了。
  “然后呢?她答应了?”
  “没有。那个‘林真真’头都没有回,径直上楼去了。”
  “……那个年轻人不会跟着她往上走了吧?”
  十九点点头。“你猜对了,他只以为‘林真真’不想说话,就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上到六楼,回了自己家。据他描述,‘林真真’的脚步声还在往上,这栋楼只有八层,她很有可能是上天台了。”
  “她上天台做什么?”
  “谁也不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上去,不知道她上去做了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死后还会残留着登上天台的幻影。所以我们才要到这里来。”
  十九停顿了一下,又说:“小白,我们搭档好几个月,以你的能力应该学会很多东西了。我知道的信息已经全部交给你了,这一次就由你来处理。”
  “我?”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否认。十九那一身奇奇怪怪的本事我哪里学得来,她又会解剖又会催眠的——我到现在就学会一招拿灯火烧人,还只有左手能点起来,像得了小儿麻痹的草薙京。
  “你不能用我来当参考对象,小白。我是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巡灯人并不必每一个都像我这样,能够点亮灯火就合格了。”十九解释道。明明是好像有点自大的发言,由她说出来却意外地真实。
  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只好答应下来——其实仔细一想,老板要考验你工作能力,还给你好声好气解释,委实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了……哪怕是车间里的钳工师傅带徒弟,那也是直接开骂的。
  何况老板是个美少女。美少女总是有额外的特权,当她用信任的眼神看着你,不行的事也得想办法让它行了。
  我叹了口气,开始从头整理思路。
  ——首先,现代法医学的结果还要一小段时间,我们现在要以“巡灯人的方法”来调查这个事件。
  如果林真真确实已经死了,那么出现在这里的就是她的灵。找到那个灵,用灯火点燃,一切就解决了。于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最首要的问题是,林真真的灵在哪里?
  找不到她的灵,总不能放灯火烧楼吧。
  —
  我们坐在沙发上等到了四点,我手机都快玩没电了。十九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她也不开灯,只就着窗边漏下来的月光读一本书,我扫了一眼书名,似乎是本科幻小说。
  她还真是什么都看啊。
  时间到了四点,一阵脚步声忽然在室内响起。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光着脚拖拖拉拉地在水泥地上慢慢行走,只是不知为什么夹杂着些金属音。
  脚步声从这间屋子的卧室开始,横跨过客厅,我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发出脚步声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确认了一下左手腕,十九送给我的发圈好好地待在那里。
  ……那么,林真真的灵就不在这里。如果它在,我理应能直接看见才对。
  我跟着脚步声到了门口,脚步声停滞了一会,紧接着房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门似乎就是房间内外的分界线。那个脚步声踏入楼道的那一刻,林真真的身影显现出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的真容,说起来虽然有些失礼,但她的容貌就和她的生活一样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既不是亮眼的美丽,也不是令人注目的丑陋,连身上的睡衣都是毫无特色的白色。她的肩膀下塌,看起来极疲惫的样子。
  但她的左手背上……我看得分明,那里有一根刺穿了她手掌的长钉,正在朦胧的夜色里闪着狠厉的血光。
  我忽然明白了她行走之间的金属声是哪里来的,那是她钉穿双脚的长钉在敲击地面。她一边走,一边有鲜血顺着长钉的尖端流下,滴落在地面上。
  我咽了口唾沫,用余光看了看背后,十九已经收起了书,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我姑且安心了一些,吸了口气,跟着‘林真真’向楼上走去。
  ——这不是她的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许是我已经见过了足够的灵,总之有种什么感觉在告诉我,那不是一个灵,只是一道幻影。
  楼道里的声控灯好像都坏掉了一般,我并未刻意压抑脚步声,楼道里却没有一盏灯亮起来。在死寂般的静默里,我和十九尾随着林真真的幻影,登上天台。
  这幢老旧的居民楼并没有多高,天台上尽是别人家的热水器、晾衣绳,还有不知哪户居民用泡沫箱种的菜。林真真的幻影登上天台边缘的防护栏,在那里躺了下来。
  天台边缘的防护栏只有一掌宽,林真真就躺在那里,四肢自然地垂下。她浑浊的瞳孔直视着头顶的夜空,再没有了别的反应。
  她为什么要躺在那里?
  我正打算上前,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

  —
  我睁开眼睛时,立刻意识到,自己又没有了身体。或者说,我又变成了“第三人称视角”。
  而我看见的又是一幅莫名其妙的景象:我看见有个面颊黝黑的小女孩扒在果树的枝丫上,努力地把头从叶子之间伸出去,想看外面的星星。
  可惜她不够高,怎么也做不到从叶子里冒出头去。她打算往上爬一小点,却忽地被树下传来的声音吓了个哆嗦。
  “王八崽子,快下来!”
  是中年妇女特有的尖利声音。树下的妇女全不管骂人是不是波及到自己,挑着难听的便骂,猛踹树干,挥舞着手里的竹条。
  女孩手上一阵不稳,差点要掉下去。她顺着树干滑下来,当即就被一竹条抽在背上。
  “不听话的东西,要你乱跑!”中年妇女恨恨地叫道。她犹不解气,又狠抽了十几下,打得女孩背后全是紫红色的鞭痕,这才丢下手里的竹条。“去!把碗筷洗了!”
  女孩似乎早已习惯了,她没有哭叫,一瘸一拐地沿着田埂离开。
  十二岁那年她上了县里的中学,离家远,只能住校。邻桌的女孩追星追得要死要活,一个月不吃早饭跑到省城里去看演唱会,而她只是在自己的床位旁边贴了一张风景海报。那是北冰洋海边,有极光和纯净的星空,她在地理课上学过,她想去亲眼看看,就像七八岁的时候想爬上果树的顶端,看看星星。
  她母亲不定期地偷偷跑到她宿舍检查,那张风景海报刚贴上去两天就被抓个正着。母亲大发雷霆,把她的书桌和衣柜都翻了个底朝天,她收藏的所有风景海报都被撕得粉碎,中年妇女揪着她在校门口尖利地骂,骂她不好好学习,整天想着往乱七八糟的地方跑。去了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用?还不是石头,还不是土,还不是房子?
  跑那么远,是不是又要像你那个死鬼爹一样,突然就不回来了!你个不孝的白眼狼!
  她把被翻出来的都收拾好,不再去管那些被撕碎的东西。从此之后,她的书桌越来越空白,越来越整洁,整洁得不像是有人在用。
  十五岁,她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十八岁,她上了一所平平无奇的本科院校,二十二岁毕业,按照母亲的安排,她从邻省回到上沙,在银行网点当柜员。
  二十六岁,她把长钉钉进了自己的头颅。
  然后我回到了凌晨四点的天台,夜风吹过,冷得我打了个激灵。
  过量的记忆灌进了我的脑子。那是种很有趣的感觉,不像是小说里写的那样会头痛欲裂,只是有点晕眩。我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地上,十九接住了突然向后倒下的我。
  我愣愣地看着躺在天台边缘的,林真真的幻影。
  我醒来之后,林真真的记忆正在迅速离去,像是初中做化学实验的时候,烧杯里的盐水不断蒸发,在杯底留下析出的结晶。这些记忆的结晶告诉我……它们告诉我……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很好奇你又看见了什么。”十九说。
  “那是某种古老的仪式……”我慢慢回忆着林真真的记忆。“林真真的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家乡,一直没有回来,但他在床底留下了一箱子很破旧的古籍。这是林真真从其中一本书上看来的……名字叫,托灵法。”
  十九想了想,摇头道:“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个法门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收集五根一模一样的长钉,将其中一根刺穿自己的右手,然后将这五根钉子放在一处,养四十九天。第二步就是像她那样,在特定的时间把铁钉打进躯体,魂魄就会寄托在剩下的那一根铁钉上,可以数年不散。”
  “……有点像是以前的一种血炼法。以前的人要铸兵器,有时候会用这种法门来赋予灵性。”
  我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的有吗?我还以为是写小说的想出来的……”
  “不要以为烂套路就都是开玩笑的啊,干将莫邪血祭剑的传说比现代小说要早得多了不是吗?”十九在我身边坐下,“血祭灵性之类的传说本质上是原始的牺牲崇拜,现实和小说里唯一的不同就是……血祭真的有一点用处。”
  “那些也被封存进灰卷里了吗?”
  “大致上是的。当一切接触它们的途径都被封存,千年过去后,它们就变成真伪不可考的传说了。”十九点点头,“好了,继续说你的。林真真的铁钉呢?”
  “她已经完成了那托灵法,按书上说的,魂魄的大半已经托在那长钉上,在这里的是残余的一小部分。这小部分的魂魄应该没有自己的意识,所以只会机械地重复林真真平时做的事情,她潜意识里觉得每天最重要的事……”
  “……凌晨四点爬到顶楼看星星?”
  我想起那个踩在果树枝端,拼命想把头从树冠里伸出去的小女孩,沉默着点了点头。
  十九应该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点头。“好吧。那她那根钉子呢?”
  “她寄出去了。”
  “寄出去?这还真是……”
  “她有一个秘密的邮箱。这个邮箱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三年前她用这个邮箱在国外的论坛上交了一位朋友。上周,她委托那位朋友把自己寄去的遗物葬在北极圈内的荒原上……特急件,现在应该已经出关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或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她那个控制欲过分强烈的母亲吧。”
  我和十九无言地看着躺在天台边缘的,林真真的幻影。这个破旧小区四周都被新建起来的高楼包围着,即使是这样,那个幻影也在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头顶的一小块天空。夜空被城市的光染成了浅浅的金紫色,看不见一颗星星。

  我们想办法把这残余的魂魄给送走了。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举着灯火到处烤烤,残缺的魂魄和她留下的气息会自己消融掉。唯一的问题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灯火,我举着手四处烤的动作在他人看起来可能很像是个神经病。
  至于非法出境的林真真……我们不打算管了。她只想葬在能看见极光的荒原上,那就任她去吧。反正残缺的魂魄只能存在几年,过几年她自己就消散了。
  早晨六点,天刚亮,我和十九走下楼梯,一个中年女人迎面就堵了上来。
  这个女人皮肤黝黑,额角有明显的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格外地苍老,而且依稀……有些面熟。
  她一开口,就是口音浓重的方言:“你们是住在这里的?”
  我瞟了一眼十九,她仍然跟在我身后,看起来像是跟着哥哥出门去吃早餐的高中生。我知道她这是交给我了,只好向那个中年女人摇头道:“不是,我们有个朋友住在这里。”
  “住在几楼?那一间?”女人咄咄逼人地追问。
  她连半句好话也没有,上来就是查户口一样的追问,我自然懒得给她好脸色:“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好像被噎住一样立在那里,停顿了一下才说:“你……知不知道,这楼里前两天……死了个人?”
  这不会是什么售楼中介想来抄个底吧?
  “我知道。怎么了?”
  “那个死掉的……是我女儿。是我女儿啊!”
  没有任何征兆,女人忽然发出了干硬的哭声,像是某种雌兽的号叫一般。她没有流泪,但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她已经流不出更多的泪了。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她面熟。她的脸深深地刻在林真真的记忆里,但现在的她跟林真真记忆里那张铁青的脸大相径庭。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那样,几乎辨认不出来。
  “我的女儿啊!”林真真的母亲一下子失控了,“刚参加工作几年,那么年轻,连婚都没结!我早就说让她赶快找个男人,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她就是不听……不听!我养了她二十多年,现在就剩下盒子里那一小点了!”
  我和十九沉默着看她。虽然她在凄惨地号泣着,但我阅读过林真真的记忆后,实在对她同情不起来。她那过于强烈、强烈到恨不得把女儿关在笼子里的控制欲,正是林真真心理问题的直接原因,也是她寻死的原因。
  可以说,她现在如此痛苦,有大半是她自己的原因。
  女人还在哭泣:“都怪那个死鬼!都是他留在家里的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害得我女儿看入魔了死掉了!久程仪,你个杀千刀的东西啊!十几二十年不见了,还要祸害你女儿!”
  我心里猛地一跳!
  “等一下,你是在说她的父亲?他姓什么?”
  ——大荒之中,有尽邬之山,柤水穷焉。有邬久之国,久姓,食谷,青衣羽冠,其民多巫,善咒,名曰邬人。
  “我就说吧?”十九在我背后轻轻地说。

14.程仪

  很明显,要从眼前这大妈嘴里问出话来是一件非常耗时间的事。所谓中年人式的精明,意味着从不吝于将别人看作骗子和混账,同时也意味着过于强盛的警惕心。
  好在我们有自己的办法,十九在我身后轻轻地一击掌,林女士撕心裂肺的号哭立刻停止了。
  涉及到阴月的事,十九应该不打算把它加进我的考核内容。她从我身后走出来,刚才拉着我衣角的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转眼就不见了。我有点若有若无的可惜,毕竟她那个样子真是可爱——但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像是寒玉那样精致又疏冷。
  我看着她的侧颜,脑内闪过这样的想法。
  十九突然头也不回地问:“没享受够?”
  “……老板,总有些时候我会觉得你是什么会读心的妖怪。”
  说这话的时候我脸色肯定在发红。这不就相当于承认了吗?
  对于一个自闭的肥宅,这已经算一生中投出的最直的一球了。
  幸好,我看见十九微笑起来。
  “行啦,玩过家家的机会有得是。但阴月的尾巴可没那么容易抓到。”
  面对这个问题,她以温柔的一笑回应,而不是尴尬的笑又或是其他冷冰冰的脸色。这已经足够让一个肥宅开始思考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
  我带着脑门上中了一枪般的眩晕感败退到一边,杵在旁边充当背景。
  十九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了笔记本,一边问问题一边记笔记,林女士则是问什么答什么,全没有刚才满地打滚般的气势。
  从林女士断断续续的回答里,我隐约拼凑出了她的前半生。
  林女士现年四十五岁,南乡县生人。她父亲早逝,母亲为了支撑两子一女的家庭而疲于奔命,虽然如此,她和家人之间却没有太多亲情可言。原因是大家都看腻了的那老一套——有限的经济来源供不起全部的子女接受教育,于是林女士就被理所当然地放弃了。
  林女士并不怨恨,相反她还一度因自己获得的自由而得意。她的兄弟们放学就要去地里帮忙,天黑了还要回到房间里挑灯读书,她则不用。天一黑,她便可以从劳作中摆脱出来,接触一些灯红酒绿的内容。
  当年的乡镇风气还比较淳朴,没有太多酒精,没有药物,没有很多娱乐活动,“名声”二字的分量也要重得多。所以浪荡子们的活动其实也就是打打牌,偶尔赌些几角几分的小钱。年轻的林女士在乡镇女孩们之间颇为出挑,男孩们情愿凑点饭钱带上她一起。这也给家里省了一小笔伙食费——久而久之,林母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于是年轻的林女士流连于酒桌和牌局之间,逐渐成了乡镇里交际花一般的人物。
  交际花当然是不能有主的,林女士当然明白这一点,一旦有了主,就会失去男人们彼此争夺之间虚高出来的那部分价值,所以她谁也不沾。
  直到二十七岁那年,她遇见了久程仪。
  在相对封闭的乡镇,久程仪就像是随着风飘来的那样,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某一天他忽然出现在青年们的聚会上,穿毛呢大衣和格子西裤,讲标准的普通话,对于只见过中山装的小镇青年们来说,久程仪像是录像带里才能看到的人物。
  理所当然地,他成了浪荡子们的谈资、话题的中心,以及领头人物。久程仪很快就吸引了团体里的大半人围着他转,其中也包括了林女士。所有人都想知道久程仪的故事,如果在聚会上被问起,他也总是愿意微笑着跟乡镇青年们讲述省城的繁华,谈谈外面的世界。
  除了一点——当问到久程仪的家世和亲人时,他永远只是打着哈哈,一个字也不透露。
  逐渐地,林女士所在的圈子里开始流行一种说法:久程仪其实是大人物家的公子,所以他才不愿意透露家世。至于大人物家的公子哥为什么要出现在小小的乡镇,众说纷纭,有信誓旦旦说自己亲戚在某某机关工作听到消息说某大人物暂时失势被下放的,有猜测是公子哥下凡来体验生活的,等等等等。且不论这部分,久程仪确实满足了乡镇青年们对富贵人家少爷的一切想象,所以相信者颇多。
  这其中也包括林女士。
  林女士清楚地知道,二十七岁在相对封闭的乡镇已经是可以被称为“老姑娘”的年纪。传统的婚姻里,女性的年龄也是一种资产,而且会随着时间流逝贬值。
  林女士觉得自己看到了机会,久程仪似乎是个理想的买家,她打算把自己抛售出去。
  令她意外的是,久程仪虽然看起来有点惊讶,但并没有拒绝她的求爱。两人很快领了结婚证,在镇子边缘置办了一处房产。风光大婚,崭新的砖房和家具,林女士挣足了面子。然而,即使是在婚礼上,久程仪仍旧是孤身一人,他的任何亲戚都没出现。
  两人婚后,生活也依旧不在林女士熟悉的轨道上。久程仪并不出门干活,他除了偶尔出去聚会,剩余的时间都在书房里看一些陈旧的古书。林女士越发不安,她总觉得久程仪和她,和她认识的所有人,和整个南乡县城都有一种隔阂感。也许哪一天久程仪就会像被风吹走一般,提起他的书箱飘然而去,和他来时一模一样。她本以为结了婚,自己和他日夜相处,总有办法把他绑在这里,或者把自己绑在他身上——但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却越来越切实地意识到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感。
  一年过后,他们的女儿诞生了。久程仪为她取了名字,久未远,小名叫真真。
  那一年是林女士记忆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女儿降生后,久程仪也减少了待在书房里的时间,常陪着妻女说话,也和林女士一起照顾女儿。然而,这段反常地美好的时光或许也是一种预兆——
  久未远满一岁的那天夜里,久程仪便如林女士所恐惧的那样,忽然消失了。林女士和他同床共枕,却一夜什么也没听见,第二天早上起来,枕边已经空了,书房里也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封字迹工整的信,“命数如此,终究难违,程仪顿首顿首”。信中附了一张,上面是足够林女士带着女儿衣食无忧十几年的金额。
  那天夜里下了雨,门口的土路泥泞,可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久程仪像是志怪故事里的天人一般,变成一阵青烟,带着他的古书飘走了。
  林女士从此变成了不良资产,带着她的女儿辛苦挣扎,很是受了一番乡镇里人的白眼和背后议论,四处碰壁。她由此恨透了突然消失的久程仪,干脆把女儿的名字改了,跟着自己姓,大名也改作真真。
  而二十五年后,她的女儿也死去了,仍然是跟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有关。

  林女士的故事讲完了,我们获得的线索就到这里。关于那个神秘的久姓男子,我们仍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他二十五年前就切断了这条线索,和妻女再无瓜葛,很像是阴月的风格。
  但十九却轻轻皱着眉头。她说:“小白,你有没有觉得……久程仪似乎并不想离开?”
  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似乎也有点道理。如果林女士没有回忆错的话,久程仪离开的那一夜应该很仓促,不像是提前有计划的那样。但他似乎又知道自己会离开,因为林真真降生后的那一年里,他反常地减少了待在书房里的时间,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这也许有其他的原因,但他会不会是知道自己总要离开,因而珍惜着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呢?如果把这件事理解成,“久程仪知道自己总会被阴月带回去,但不知道具体时间”,似乎就说得通了。
  听完我的想法,十九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二十五年过去,具体是什么情况太难猜了,久程仪留下的信件是真是伪也无从判断。暂时把这作为一种可能性吧。”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十九说得没错,二十五年过去了,当时的一切都已经销蚀在时光里,那间房子或许早已塌了。按常理来说,我们没可能从这里抓到久程仪的尾巴。
  十九想了想,说:“我有个想法。”
  十九很少说“我有个想法”这种不太确定的话,她一般都是一声不吭地解决掉问题——解决不了,她也只会干脆地摇头。我正好奇是什么能难住这位小姐,却看见她仰起头,视线落在我脸上。
  那视线很怪,像看着一件实验品……

  “至今为止,你的‘那个’能力起效过三次。一次是在电梯和塑料模特那件事里,一次是小夜和她的姐姐,一次是面对林真真的残魂。它应该是你的天限,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但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都应该有特定的条件。”
  我坐在事务所的院子里。这小院中央种了一棵三层楼高的梧桐树,按照梧桐树的平均高度来说,这棵才三层楼高的应该算是三等残疾。不过它的枝叶仍然繁茂,枝干笔直,有双臂合抱的粗细。
  我的椅子在树下,背对着十九办公的小楼,而林女士则坐在我对面,背靠着梧桐树,她眼神空洞,视线落在某一处的虚空中。
  “共同点是?”
  “你看见了,或者你感知到了灵,而且都是拥有强烈执念的灵。”十九答道。
  “小月是咒灵吧?那个电梯里的则应该是……邪灵?”
  “并不冲突。‘只依靠执念生存着的灵’才是执念灵,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的灵就不能有自己的执念。不如说,执念灵才是天然而普遍的灵,另外两种有不少都是从执念灵转化来的。”十九说。
  “呃……也就是说执念是基础条件?”
  “不全对,咒灵和邪灵也有直接用术法造出来的。不过对于你碰见的那些,确实是。小月明显抱着要保护好小夜的执念,林真真则抱着要获得自由的执念——所以,我认为你是触及到了灵的执念才会发动能力。而正好,林女士也有一个执念……”
  ——久程仪。这个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的男人,是林女士半生都未能原谅的美好和梦魇。
  “所以,你现在就是打算让我用那个我自己都搞不懂的能力去看看林女士的记忆?可人家明明还活着吧?”我问。
  “还活着,但我会让你看见她的灵。”
  十九微微俯下身,凑到我耳旁。我听见她轻语,伴着幽兰般的美好香气。
  “如果有什么事就说。我会一直听着。”
  她用手遮住我的眼睛。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视觉却并未失去,而是从躯壳中超拔而出——
  我看见了我自己,我看见了靠在树干上的某个白色身影,我看见了在我身后,拥抱般贴着我的十九,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林女士的灵。
  和至今为止所见的灵都不一样。那是生者的灵,还存留在躯体中,凝实而充满活力。下一刻,一种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我又回到了那种像小黄油里摄像机视角一样的状态。没有任何可操作元素,只能旋转视角从各个角度观赏。不过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好像自由了一些……到底自由在哪里呢?
  我看着眼前的砖房。这是一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砖房,窗玻璃贴了反光的蓝色玻璃纸,房子只有正面贴着瓷砖,侧面则只是红砖刷上大片灰扑扑的水泥。它立在一条土路旁,像一片孤零零的全麦吐司。
  除了这间砖房,其他的一切景物都模糊不清,像是十年前的游戏里用的远景贴图。我莫名地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林女士真正耿耿于怀、无法忘却的只有跟久程仪有关的那些事,远处的那些不过是无关重要的背景板。
  只有这间小砖房清晰得惊人,连门口的砖缝和泥泞都切切可见。
  之前我所见的那些记忆也是一样,我回忆起了更多内容……我所阅读到的那些场景,其中那些远景一定都是模糊的。我阅读到的执念,本身就是他人怎么也无法忘却的东西,他们甚至会因此变成执念灵,死后也守着这些刻进骨子里的记忆。
  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连视线的死角也能看见,但我应该只能读到“当时间点记忆的主人有可能触及/感受到”的东西,并且一旦我停止阅读,我对此的记忆会迅速消散,只留下一些重要的部分。
  而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现在能够如此理性地思考,正是我最开始意识到的,“我变自由了一些”的那一点。
  不知是因为我这次阅读的对象是活人,还是因为十九用她的办法干涉了我,总之我能够在阅读记忆的过程中保持理性了。
  我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小水泥房上。木门打开着,有个男人坐在门内能照到阳光的地方。
  这个男子仪容优雅,没有蓄须,双手白净有力。即使他穿的只是有些土气的粗陋衣物,也不妨碍他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此时他手里捧着一本书。
  《方灵术要》
  他身边的墙壁上靠着一柄铁锹,沾的泥还是新鲜的深褐色;另一侧则摆着一个小小的摇篮。在南乡的土话里,那个应该叫“摇窝”。摇篮里躺着的幼儿正安静地睡着,而屋子更里面的厨房里,炊烟和饭菜的香味正慢慢地渗出来。
  久程仪。我猜得到这是谁。而摇篮里的,恐怕就是幼年的林真真。
  不久,饭菜端了出来,林女士拉了一张小桌摆上,又倒出给女儿准备好的米糊。菜色普通但让人很有食欲,一家三口就这么用了一餐,夫妻两人不时聊几句家长里短,只是他们眉眼间明明都是幸福。
  饭后,太阳落了山,一家人躺到了床上。我的视角也随之被带进了卧室,只能在木质的床梁之间四处穿梭。再过一会就更离谱了,我连画面都没有了,只有满耳的犬吠虫声——想来是因为林女士睡着了。
  我只能看见当时林女士有可能触及的东西。林女士当时确实睡着了,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跳下床到处乱走,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而无法看见其他东西。我阅读小月被活葬的记忆时,也无法看到棺材外面的东西,应该与此同理。
  周围的世界一片漆黑。接着是窗外的风雨声,雨点刷刷地打着玻璃。当时的玻璃做工远没有现在好,或许就是乡镇里某个丁点大的小厂产的,于是窗玻璃被雨点敲击着发出了格外嘈杂一些的噔噔咚咚响声。然后是忽然的一个炸雷——
  我仍旧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也许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我的听力更敏锐了一些,竟然从暴雨和雷鸣的杂声中听见了细碎的声响。
  有人掀开被子起身。
  门打开的声音,门轴发出轻轻的吱呀声,然后是门被轻手轻脚合上的声音。
  我明白过来,这想必是久程仪先生跑路的那一晚了。我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仔细听着,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同时默数着数字。
  我对默数时间还是有几分把握的,10分钟以内的默数,误差应该不会超过10%;延长到一小时内的话,误差也应该在30%以内。
  在我数到两千左右的时候,我又听见了新的声音。暴雨此时缓和了不少,房间内的细碎声音好辨认多了。我确信我听见了第二次开门的动静,先是木门和门框摩擦的轻声,然后是门轴小声的抗议,最后是关上木门的再一次摩擦声。
  久程仪回来了?他不是跑路了吗?
  的确如此,我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到床边,翻动了一下被子,年轻的林女士发出轻微的哼哼声,我猜测应该是来人为她掖好了被角。
  接下来他就该再出去了。或者,像是青烟一样消失在房间里?
  在从林女士那里听闻久程仪的消失时,我就已经开始思考他到底是如何消失的了。设想倒是有不少,可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余年,实际上哪一种是正确答案,恐怕只能靠我这窥视记忆得来的一点线索来判定。
  我耐心地听着,听见林女士的枕边有纸张落下的声音,我甚至还听见一点摇篮晃动的声响——然后,之后的整夜,除了雨声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次日早上,或许是有了某种感应,林女士早早地醒了。她醒来时,只一眼就看见了枕边的那封信。
  林女士也许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见到她有些粗糙的手在颤抖,但她还是平静地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是以细毛笔草草写就的告别。

  爱妻敏仪亲启
  自我二人结连理以来,程仪得享人伦之乐,实乃幸事。程仪切望与妻子相伴,终老于此,然惜乎时也命也,不得不抛妻弃子而去,痛彻五内。观夫月有阴晴圆缺,亦知人有悲欢离合,虽洒泪于砚下,命数如此,终究难违。程仪顿首顿首。
  为顾此后你与真真吃穿用度,留一张存折于信后。虽已是程仪一身所尽,不能表万一之歉意。

  装信的信封旁边放了一张有些皱的存折,与整洁的信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存折上是一个在那个年代足够两人生活一辈子的数额。
  林女士默默地读完了信。我可以确信她并没有读懂,久程仪这信写的文绉绉的,但林敏仪林女士只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女人,她或许认识那些字,却多半看不懂久程仪到底写了什么。不过,就算她看这封信只能看个半懂不懂,再看见那张存折,怎么也能明白过来了。
  我已经听过林女士的故事,知道她早提前做过关于久程仪离去的心理准备。但显然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没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她像块木头一样坐在床上,忽然开始抽泣,进而开始放声号哭,难听得像母猪蹭树——可我却笑不出来。摇篮里的林真真被母亲惊天动地的哭泣声惊醒,她或许是被吓到了,也一起开始哭叫。
  房间里一时半会吵得不可开交,我却抓紧时间检查起四周来——随着林女士醒来,我又可以四处活动了。
  我首先检查了房间门。这间卧室并没有门锁,只有木质的门闩,想要锁死得从里面用力插紧一根木条,此时门是关闭着的,但没有插门闩。林女士睡前并没有插门闩,但门本身打开关闭时也必然会发出木头摩擦的声音。
  然后是窗户。窗户是木框镶玻璃,外面有用于防盗的钢条,无论如何也通不过一个成年人。钢条没有损毁或是锈蚀的痕迹——这座房子落成才一年多而已。并且,开窗子也会有声音,我不认为我听见过任何类似于窗户打开的声音。
  这一下可就难办了:我十分确定我没有听漏,昨夜只有两次门响。久程仪出去了一次,过了半小时左右又返回了卧室。他在林女士枕边放下告别信,然后……就没有再出去?
  他难道真的化作青烟消失了不成?
  从听见林女士故事的那时我就在思考久程仪到底是怎么消失的。林女士的叙述中留给久程仪的机会还很多:比如虽然门口没有留下脚印,他还是可以走其他的路径,翻院墙之类的。但从林女士记忆里读到的当晚的情况真正让我陷入了迷惑。
  至于吗?逃个家搞得跟密室杀人一样?我不由得发出源自灵魂的呐喊,这什么玩意啊?
  此时我突然非常想念十九。十九的推理能力比我要强,而且有她在的话至少能确定久程仪是不是作了什么妖法消失的。
  不过,等一下——我忽然想起,我沉入这段记忆之前,十九在我耳边说,她会一直听着。
  我尝试着出声,虽然我不知道我现在的发声器官在哪里,但我还是顺利地说出了话:“十九?”
  “看见什么了?”十九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耳边响起。是非常近的地方,我甚至好像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吓得我一激灵。
  “你真的在听啊……”
  “现在你的身体还在椅子上坐着,你开口说话我当然能听到。”十九道,“你看见什么了?”
  “在我描述现场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我看了一眼坐在床边号哭的年轻版的林女士,“这世上有没有那种能用来密室逃脱的法术?”
  十九立刻便答道:“没有。”
  “为什么答得这么快?”
  “我记得每一项被封存进灰卷的内容。穿墙,隔空取物,御火召雷,你所能想到的所有‘神通’都已经被巡灯人们一项一项封存。如今这世上只剩下和灵有关的咒法仪式,不再有任何可以起效的神通术法。”
  “那……一个人,是怎么能从封死的房间里消失的呢?”

  我花了大概五分钟向十九解释我见到的一切。久程仪的去而复返,他的神秘消失,被封死的室内。我尽可能地描述清楚了一切,以避免给十九造成误导。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问你那个问题。久程仪到底是如何消失的?”
  十九沉默了一会,我想她是在思考。过了一小会,她说:“他不可能是用某一类法术做到消失的。”
  “这你已经说过了。”
  “原因不止我说的那些。久氏偷偷保存了某种能够令人凭空消失的术法,并且在千年内没有使用,以此避过巡灯人的封存——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真正能够否定这一可能性的,是‘动机’。”
  “动机。你是想说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吗?”
  “没错。只不过是不辞而别罢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连痕迹都不留,甚至要做到动用法术的程度。”
  “确实……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半夜提起行李大摇大摆地出门,在门口留下一万个脚印,林女士也无法追踪他的去向。”
  十九说:“所以,他从房间内消失并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做,而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小白,检查一下其他房间,我对他半夜出去的那三十分钟比较感兴趣。”
  我依言从门缝里钻了出去。这座小砖房其实并不大,包括夫妻俩的卧室在内,二楼只有三个房间。另外两间是书房和次卧,此外在楼层正中央还有一间不大的客厅。我四处转悠了半天,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问题。
  这间书房里有大量的书架和书柜,都是上好的木材,但此时书架上有一块地方空着,显得十分突兀。我凑近检查了一下灰尘的痕迹,这块空着的地方原本应该有大约四十本书。痕迹非常新,应该是几天之内刚刚拿走。剩下的书则都只是三国志、史记之类的史书和一些文集。
  “昨夜的三十分钟,久程仪有可能就是去处理这些书了。嗯……纸笔呢?有动过的痕迹吗?”
  我看了看书桌上的笔,砚中的墨已经干透,毛笔草草搁在砚边。
  墨水干透后会发出一种有些奇怪的臭味,但水冲淡之后就只会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同时,浸透了墨的毛笔如果不洗干净,等墨水干透,笔就会结成硬邦邦的一根,难看又不利于保养。用过毛笔之后不洗,这对一个被家长逼着学书法的小孩来说很正常,对一个颇有几分风雅的成年男子可就非常奇怪了。久程仪写得出那样口吻的信,不该是个不爱惜纸笔的人。
  “那张信纸。你刚才描述过,它相当整洁。书写也是会留下信息的,一封工整干净的信意味着留字者并没有太多的犹豫,那便不可能在书写上用掉很多时间,但书房的纸笔却是草草扔下,这又说明他很匆忙。”
  “万一他写了很多次,最后只留下一张呢?”我问。
  “看垃圾桶就知道了。”
  我一想也是,久程仪又不可能把写废的纸吃了,他要是写了很多次,必定只能扔在垃圾桶里。或者他也可以扔到窗外,甚至挖个坑埋起来,但那又回到了动机问题上来: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操作?几张写废的信纸,是什么值得毁尸灭迹的东西吗?
  我一边想着一边探头去看字纸篓,果然如十九所说,里面空空如也。
  “好吧,看来他在那三十分钟里的确干了一些别的事情。”
  “我认为他是去处理那些书了。三十分钟,他把书装进某种容器,然后运走处理掉。并且如果你真的没有估计错时间的话,他应该是找了个地方埋了。”
  我大为震惊,十九的思路我已经完全跟不上了。“什么?不是,推理过程呢?直接写答案不给分的啊!”
  我听见十九好像低低笑了一声。不是吧,这也能戳中她的奇怪笑点?
  不过十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笑得花枝乱颤,显然这烂话即使是对于她也只能算是冷笑话。她说:“很简单,时间不够。你所在的房间,根据你的描述,是一间面积约20平米的房间,两面墙壁是分三层的书柜,中央放着书桌。书柜中,大约有四十本书被取走了。按照我们的推论,久程仪应该是走进书房写了信,然后将书都装好运了出去。你可以想象一下要运走那么多书需要多少时间。”
  “……换我来的话,就算用手推车也要至少十分钟吧。”
  “是的。久程仪同时还要保证不发出太大声音,以免吵醒一两墙之隔的妻女,所用的时间只多不少。再划去写信的时间,留给他销毁这个容器的时间只剩下十五分钟了。十五分钟,挖个坑再填上倒是勉强足够。”
  “如果他选择烧掉呢?把书箱扔进去,然后回来写信,书箱自己烧完就会灭掉……”
  十九叹气道:“这不是个好问题,小白。第一,那三十分钟内正在下雨,要点火只能在室内点,久程仪不会冒险把明火留在室内无人看管的状态下。他是要溜,又不是要灭口。第二,你现在去看看室内能点火的地方不就能确定了?”
  我耸耸肩——我其实并不能感觉到我的肩膀,反正想过就是行动过了。
  “那么他在三十分钟内把书埋了,然后回来写了封信,返回卧室。接下来呢?他又是怎么消失的?”
  “关于这个,或许和他真正的动机有关。但首先,你去看看这间房子里有没有挂着装饰品。”
  我于是四处打量,果然在书房的门板后边就找到一个。那是个挂在门背后的小物件,用红绳穿成方形的中国结,下面吊着一块黯淡的玉玦。
  我还没来得及说,十九已经继续说道:“它应该是光滑的,能反光的。并且材质应该是玉。同时,这幢房子里不会有镜子,就算有也是藏在衣柜门背面之类的地方。”
  “这里的确有一块玉,吊在红绳的中国结下面……但为什么?”
  “玉石是宝石的一种,而宝石是与灵有关的法术中重要的媒介。古代的葬礼中会将玉器作为陪葬品,甚至令死者口含玉珠下葬;哪怕是外国人,也喜欢拿什么红宝石绿宝石的当做妖魔鬼怪的封印物。在国内,最好弄到的就是玉了。至于镜子……”
  十九顿了一下,大概是在组织语言,“镜子是最常见的,能使灵显现真形的要素。在这个笼罩整座房子的法阵,或者说仪式中,镜子是最主要的冲突要素,但它又偏偏是一个家不可或缺的,完全扔掉镜子会降低以‘家’为基盘的仪式的稳定性。设置这个仪式的人用玉石的表面反光性取代了‘镜子’这一概念,维持基盘稳定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减小了冲突,使这个仪式能维持尽可能长的时间……”
  我听得有些发晕,这神秘学知识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有种要过Sancheck的感觉。我勉强理解到是有人在房子里设下了阵法,到这份上就够了——我找了个十九换气的空子插话道:“那这个阵法它……?”
  被我打断,十九大概相当无语。但她还是回答道:“……是让无形之物能够活动。”

  “啥?”我如果现在能做表情的话,一定是个像白痴一样的表情。
  “让灵能够活动,赋予实体。红绳中可以抽出‘联系’的概念,打结这个行为则是‘施加联系’本身。将红绳结和玉器连接通常是祈愿健康幸福,但在这个阵法中则被扭曲成‘允许灵如实体一般存在,向其他物体施加影响’。也就是说,你所见的久程仪……”
  十九给出她的结论:“不是人,而是一个灵。”
  “……所以他才能突然消失?”
  “是的。如果他是一个因仪式而活过来的亡灵,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包括这一年的性格变化,和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他忽然预感到仪式的运转即将中止,因此紧急处理了后事。恐怕他一直知道这个仪式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所以早在心里打好了那封告别信的草稿。这也是为什么他写那封信只用了五分钟。”
  “在离开房间的三十分钟里,他写好了心里已经斟酌过无数次的告别信,把书装进书箱,在雨夜中埋进院子里。不需要整平土壤,瓢泼暴雨会替他把地面抹平成一片泥泞。然后他返回房间,放下那封告别信,为妻子掖好被角,或许还吻了女儿的额头。然后他消失掉了。”
  我咽了口唾沫,从门缝里钻出去,来到楼下。门口确确实实靠着一把铁铲,昨天久程仪就是坐在它旁边看书,那时他身旁还摆着女儿的摇篮。而现在,铁铲上沾满了还未干透的泥土。
  “这么说,久程仪早在一年前就死了?”我喃喃道。
  “不得而知,但我倾向于他并没有死,只是离开了,现在这个‘久程仪’只是他留下的替身。其一,根据林敏仪的证言,她生子前后,久程仪的态度有比较明显的变化。枕边人的直觉是值得纳入考虑的。”
  “其二,昨天晚上你看完林真真的记忆后,告诉我林真真的托魂法是在‘父亲留在床底下的古书’里学来的,可你刚刚发现久程仪早在她一岁那年已经把所有的古书埋进了院子里。既然如此,床底下的书是谁放进去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是久程仪……回来过!”
  “不,也不一定是他,但一定是久氏的人。他们在床底藏进那些书,最终让林真真学会了某些法术,目的应该也是让她来制造灵。你不觉得这和‘久程仪’消失前埋掉书籍的行为很矛盾吗?”
  “……也许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家人沾上这些东西。”
  “这种可能性也存在,所以我只是倾向于久程仪未死的结论。这是我唯一不能确定的东西。在这一年间,‘久程仪’日日研读那些古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个不知何时就会消散的泡影,他研读这些玄要方术是为了什么?是单纯的好奇、学习,还是说……为了在其中找到延续自己存在的方法?又或者,他只是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要处理掉那些古籍?”
  “不得而知。”我的眼前忽然一亮,那种记忆涌入脑内的奇怪眩晕再度袭来。记忆迅速地蒸发,结晶,十九收回了遮住我眼睛的手,那种能让我连生者的灵也纳入视野的奇迹正在消退,我只来得及瞥上一眼不远处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看热闹的元宵。
  ——我好奇她的样子好久了,可惜一直以来都只能在余光里瞟到她的裙角,就算是戴上十九的发圈也一样。这回我终于看见了。和我想象的差不多,那是一张清丽可爱的面容,带着几分笑意。
  一眨眼间,那张椅子就成了空的。她又从我视线里逃走了。
  “别盯着元宵看。”十九敲了我脑袋一下,“你要是沉进她的记忆里就不好了。”
  “其实也没什么吧,我的记忆里应该全是八人高难本才对。要说有执念的记忆的话,最近应该是机神绝境战……”元宵说。
  “你真觉得没关系么?”
  “……”元宵沉默了一会,才说:“抱歉,小白,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还沉浸在阅读记忆的后遗症里,只能摇摇头作为回答。
  “喝点水吧,也许会好受一些。”十九递来杯子。
  我的思维混乱得难以描述,好像有人拿我的脑壳当微波炉热鸡蛋,转了三十秒后鸡蛋在我脑子里砰地一下爆炸了,到处都是蛋白蛋黄。我几乎是靠本能把杯子接过来,机械地吞了一口里面的液体。
  居然是橙汁。冰凉的饮料顺着食道滑下去,我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了一把般从混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
  “……为什么这次会……这么……?”
  “也许是因为你这次阅读的东西格外多一些。前几次你读到的,最多也就是林真真的几小段回忆,这次你可是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场景里待了一夜。”十九揉了揉我的太阳穴,“以后还是尽量不要用比较好。”
  “……是啊。”想起这个我顿时又有点泄气。“反正也不一定有收获……这次的线索又断了,还是断在二十年前……”
  “那倒是没有。”
  我头上一定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没有吗?久程仪的生死去向仍旧不知,我们最多只是推断出了当年他消失的真相而已……”
  “没有。虽然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久程仪还是留下了一个线头。他要在仪式中留下一个灵作为替身,那就必须为那个灵准备一个载体——那是真正的久程仪留下的东西,我可以想办法从中追溯到他的存在。”
  “可是那间房子不也过去了二十年吗?万一载体丢失了呢?”我问。
  “首先要知道载体是什么。‘久程仪’消散的时候,作为他载体的那件东西必然也留在了卧室里。他作为被仪式赋予形体的灵,是不可能离开那间房子的,无法踏出家门一步的‘久程仪’,却留下了一张必须他本人出门去银行才能办来的存折,不觉得奇怪吗?”
  “那张存折……是真正的久程仪留下的!”我恍然大悟。
  “林女士一定还留着那张存折。你还记得林真真对她母亲的想法吧?因为久程仪的不辞而别,林敏仪女士对一切都抱着强烈的控制欲,生怕手心里的东西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她一定会将那张存折上的存款转进自己的账户,以防久程仪忽然从别的什么地方取走这笔钱。同时,她并不是户主本人,没有权利销户,那张存折就还保留着。”
  “她那么记恨久程仪,不会把跟他有关的东西全扔掉烧掉吗?”
  十九摇摇头:“她不是单纯的记恨久程仪,只是放不下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林真真降生的那一年确实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她一直忘不掉。存折对她来说是一份纪念品……也许她每次看到它都会破口大骂,骂丈夫的绝情,骂天命不公……但她不会舍得毁掉它。”
  我一时说不出话。
  久程仪没有尽到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但他留下的那个不知真名的灵却做到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年时间,他却给了“家人”一生最美好的记忆。尽管如此,他却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林女士留在怀中最后的念想,指向的却是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蛋。
  十九走到林女士身边,轻声说:“能把那张存折借给我吗?”
  林敏仪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样式非常老旧的存折。那正是我在她的记忆中曾经见过的那一张。她仍然被十九的法术影响着,理应不会拒绝任何要求,但十九去拿那张存折时,一下竟然没有抽动。
  林女士捏着那张存折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像是紧抓着过去,不愿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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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笔 By 0cAA7Or>

一片雪白。
一团一团的黑点。
黑影长出了耳朵和爪子。
“喵”
我醒了,茫然地望向窗外,窗帘外面透进来泛着青色的光。现在大概是五点,我叹了一口气,蒙头继续睡去。
上次的事情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期间我睡得倒也安稳,只是最近几天一直在做梦,梦见一个个黑球向我/靠近,然后伸出爪子和耳朵,再以“喵”的一声收尾。
一样的只是情节,每一次做梦都比前一次更长,更清晰。截止昨晚我已经能大概看出一个猫的大部分细节了。每天我都想着今晚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入睡,醒来就想着猫究竟要跟我表达什么。
然而它们每次都是平静的走来,然后叫了一声,我不懂猫语,不知道具体的讯息。
后来,梦的时间越来越长,也逐渐能看清楚地面,建筑等背景,猫也渐渐多了起来。
猫从墙角处走出来,多数嘴里衔着一只小猫。它们整齐地坐成一排,然后此起彼伏的叫起来。
场面实在太壮观,那些猫叫,嘴里的小猫就会应声落地,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吵闹,我感到甚至要击穿我的耳膜。
“!”我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虽然严格地说这根本就不能算噩梦,但我对这个场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拼命的想要醒来。
这天下午,我在和十九闲聊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

“只是梦而已,非要追究形成的原因的话,就太繁杂了。”十九听后摇了摇头,说:“猫还算有灵根,如果聚在一起的话要托个梦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只是猜测而已。”
元宵插话进来,“像这样形成的灵力太弱,想确切的传出去,就只能专注于一个方位,就好像一个广播信号,只有特定频段才能收得到,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会越来越清晰。”元宵一副专业的口吻,“不过它们这么大费周章的原因就不太清楚了。”
“如果是猫给我托梦,那不能找到它们吗?”我问道。
“老哥,你是想帮一群猫吗?”元宵又换成了毫无干劲的腔调。
十九只是晃悠着脚,一言不发。
“没准是猫遇到了奇怪的事呢?”我发挥起循循善诱的本事来。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猫遇到了事件,找到了巡灯人…”十九托起一边脸颊,做出思考状,然后说,“那要怎么找到它们呢?”
我没话讲了,就算愿意去帮一群猫,找不到它们也不行。不过我突然想到之前用过的那个东西。“那,不能用寻龙法吗?”
“你还记得啊?那个是最麻烦的,我本来还怕你不愿意。”十九揉了揉眼。

以上,就是我悲惨的在梧桐街一个人打地铺,还要枕着冰冷坚硬的大铜盘的原因。
因为寻龙法需要介质,梦本是极难以捕捉的东西,所以要尽量排除杂物。十九如是说。
虽然不舒服,但我最终还是扛不住睡意,翻来覆去找到一个稍微好受点的姿势就马上睡着了。
“喂,醒了。”有人踢了我一下,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自己爬到沙发上睡,别在这里睡出病来。”元宵一边踢着我的胳膊一边说。
刚才睁眼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过我不敢多想。为了避免尴尬,我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然后元宵“嘿呀嘿呀”地把铜盘拖走了。
沙发很大很宽阔,比起刚才简直太舒适了,我庆祝着任务的完成,然后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之后,身上多了两件衣服,从我这个方位刚好能看见十九办公室的一个挂钟。这个钟指针刚好指向五点,我平时都没怎么注意看,但是现在一端详,钟下面的那个缺口似乎说明它曾经有钟摆,现在却空空如也。
没有摆的摆钟应该是走不了的吧…我这么想着,然后掏出手机来重新确认时间。
5:02。时间居然正好对上了,我盯着它,想象它有摆的样子,视线却被一个黑色的裙摆挡住了。
“醒了?唔,那个钟的时间是准的。对了,昨天的那个我已经确认了一个大概的地点,能用的线索太少,大概只能缩小到这。”十九把一个手机拿到我面前,屏幕上是某地图软件,一个地方用红色的线画了一个圈。这个圈一下就圈了方圆一公里,我估计原来的地图大概是烧的不能用了。
没办法,只能把圈内的部分都找一遍了。地点是一个老旧的小区的范围内,不算太远,开车没半小时就到了。
到红圈边缘的位置时,路便窄得开不进去了,只能下车步行。
现在东方的天空上还没起色,整个小区都被一层灰蒙蒙的光所笼罩,我和十九一前一后走在青砖石墙间,脚步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响。
经过另一条小巷的巷口时,我仿佛听见有人在我而后“哎”了一声。我怔在原地,脚步随之停了下来,正好与后面的十九撞了个结实。
“你怎么了?”身后传来十九责怪的语调,她正蹲在地上捂着鼻子。我赶忙把她扶起来道歉,拉开她的手一看,鼻尖有些泛红。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加上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十九的脑袋。
十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笨蛋吗?这哄别人的方法是你/奶/奶辈教你的吧?”
我这才意识到不对,抽回了手。“这…我不是…”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啊,对了,我刚才就是感觉那条巷子有点奇怪。”
这不是我找的借口,这个地方地上铺的都是清一色的青石板,只有这里铺的是一条街黄澄澄的盲砖。这条路怎么说也只有三米多宽,铺两块并排的盲砖我觉得都绰绰有余了,何必又画蛇添足的全部铺满。各方面都不同寻常的街道确实引起了我的好奇。
十九望向街道另一头,简单的“嗯”了一声,似乎已经不再生刚才的气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倒扣在地上。

挪开罐口,一只鞘翅昆虫晃着触须跳远了,看起来像个蛐蛐儿。
“这是棺蝗。”没等我开口问,十九随口说了这个小虫的名字。“小心点,别踩到了。”
我不敢动了,这东西黑不溜秋的,我怕一脚下去就中/奖。我也没问它的具体用处,看样子她应该是暂时不想说,否则也不会只说一个名字。不过既然是她放的,那大概是有用的吧。
十九挪了两步,蹲到墙角去了。
墙角似乎整齐地堆着一排黄褐色像土块一样的颗粒,我捻起一块,闻了闻,这东西有一股鱼肉松的味道。
“这是…猫粮?”
“嗯,没准是附近有流浪猫,有人撒在这里的。”十九头也不抬,只是看着这堆猫粮。
我的视线乱飘,无意间看见青黑的墙角有许多白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杂乱的挠过。
“也许,真的有许多猫聚/集在这里。”十九站了起来,我跟着直起身,我们俩的动作不约而同的停止了。
街道深处清晰地传来一声虫鸣,十九循声便跑了过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那只棺蝗,它现在肚皮朝天,看样子是挂了。十九又蹲回墙角,把一堆猫粮拨开,露出了一根钉子。她拔出钉子,然后把棺蝗钉在了原处。做完这些,十九站到巷口的正中间,面对街道另一头闭上了眼睛。
这下把我给看傻了,这棺蝗还能是一次性的?
我刚想再问什么,巷子里忽然刮起了大风,这巷子本来就窄,风一个劲的往这边灌,冷得有点刺骨,十九倒没在意,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原来十九就是在等风,刚才她钉棺蝗的时候我也看见了,那堆猫粮不是随意堆在那里的,而是专门为了盖住那根钉子。

我没法细想了,狂风吹得我呼吸困难,也没法张嘴,更是不好意思躲在十九的后面。
等了好半天,风终于停了,我猜我的头发大概和被雷劈过没什么区别,十九的刘海也被吹散了,但是我没心情开玩笑,而是直接问她:“这是在干什么啊?”
十九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顺了顺头发,然后取下了钉子上的棺蝗。
“这条路看着很普通,但是有一个不普通的名字,叫做‘戾风’,就是说这里的风迅捷而凶猛。”
我不懂相关的地理知识,但就算不考虑建筑物对风的阻碍,光看我们这的海拔都不太容易出现这么强的阵风,“这会不会是一个风口?”我问。
十九摇摇头,示意我听她说完,“‘戾风’不是仅仅因为风大,将四面的风汇聚一处,这种地方在风水上是‘耳听八方’,算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所以…”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十九话才说到一半,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上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看样子她居然是从巷子对面走过来的,而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来看看而已,”十九随口答了一句。“上阳,你也来啦?”别人说出这句话可能多少有点殷切和惊喜,十九说出来却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淡然。
“刚才发现这里风声异样,没想到是你。”说完上阳转过身打量了一下我,“这不是上次那个不靠谱的实习生吗?”
貌似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尴尬地打了个哈哈。
“所以,这种重要的地方,下面可能埋了东西。”十九突然接上了刚才的话,然后继续说:“至于里面曾经埋了什么,上阳大概是最清楚的吧?”
听完这句话,我顿时紧张起来,显然这条路的所以异常情况和上阳的出现可能都和这个“东西”有关。

上阳听完后叹了口气,语调低了许多,缓缓地说:“这条路底下,曾经埋了一个谛听。”
她一开始说谛听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她开玩笑,说是迪厅。转念一想,上阳也不是开玩笑的人,等到她解释了以后我才恍然大悟。
可能有人不知道谛听是什么,简单说来,谛听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兽,据说长得像狗,是地藏菩萨的坐骑,民间传谛听“真理即听”,大小事情一过耳朵就能明察。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里还演过,真假孙悟空叫他帮忙分出真伪。
这已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要说之前遇到的事是《聊斋》,那现在大概换台看《西游记》了。
我突然发现一个不对的地方,因为这样说来,挖出东西的事,并不久远,就算这里没有地下电网或者城市管道,周围建楼挖地基的时候也应该刨出来了。那么,谛听就应该是后来被人埋进去的才对。
光听这个名字,我还想不出它的具体模样,也不知道这挖出来的谛听到底有多大,反正听十九她们这么说估计不是个活物。

我问十九,为什么要把谛听埋在这里,又是谁埋的?
她摇摇头,“这里曾经有聚集游魂的情况,甚至一度成为无人敢走的鬼街,阴气堵塞无法疏通,这样强硬解决无论是我还是上阳都是很难做到的。”
“而这些肯定与谛听有关,因为谛听可以明辨是非真假,那些无家可归的游魂就会本能的寻找至此,询问自己是何许人也,又该去往何处。而有些枉死的冤魂,也一样会来,想让谛听帮自己沉冤昭雪。”
“不得已之下,我和上阳专程来把谛听请了出去,我没有直接接触谛听,只在一旁稳定风水,谛听挖出来是在半夜,刚出现便用红布包上了,所以我也没见到是什么模样。反正不大,就两个手大小。”十九简单回忆了一下过程,然后给上阳递了一个眼神。
“之后的事,是我负责,凰十九没有多管。”上阳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的冷峻,“我担心它暴露出来会养戾气,就用檀木匣子封存收藏了。”
谛听移走之后,巷子整个都翻修了,除了在两边贴上假的寻人启事,也全部铺上了盲砖。
十九指了指地面,解释说,那些游魂常年游荡,脚早就磨烂了,本来是要铺一层碎贝壳的,但考虑到这条路还要用,不得已换成了盲砖,总之就是要让游魂走得不舒服。
路整修之后,十九和上阳就算是交差了。
起初也没出什么事情,然而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女人在这条街上摔死了自己的孩子,上阳担心有变,通知十九回来,在两边墙角钉上了钉子。
钉子是严格按照钉入土里的长度来区别的,一共十三跟,从深到浅。看似普通,其实历史很是久远。

这种钉子名叫槛钉,最早是牧民开始这么做的。
旧事会有一些污秽趁着天黑混入牲畜群中一起回圈,祸害牲畜,甚至可以伤人,牧民们在栏门外钉上十三根钉子,不过不是像这样排成一排,而是围成一个圈,然后用细牛筋相连。
赶家畜进圈时经过槛钉,若有污秽,牛筋便会发出“砰砰”的响声,据说这样的声音有别于外力拨动的声音。十九也没有听过,便无从考究。
等到听见了响动,牧民就会去察看有那些家畜不愿意进圈,然后拔出最浅的那个钉子戳它,若没有作用,就用更深的钉子,以此类推,如果最深的那一根也没有效果,那就只能把它就地解决了。
十九讲到这儿,回过身看了看墙,才又继续告诉我。因为她从来没有跟牧民有过直接的接触或是打过交道,所以这槛钉有没有用,是不是真的,现在还有没有人在用,她也不清楚。不过既然有记载,恐怕这东西还是有作用的。况且按照她所知来看,牛筋虽然不能辟邪,但的确是有一定功能的。传说中那些装有宝物的宝囊一类的东西,都是必须用牛筋勒紧口的,否则会被某些东西惦记。
说着十九把我拉到墙根,指着一根钉子说,最初这些钉子钉在这里的时候也是有牛筋连接的,她的意思就是希望用这些槛钉,把这条路尽量封起来,可实施起来还是有一些困难,因为这条路毕竟还是有人会走的,加上这牛筋也不能像钢筋那样结实,所以只保留了一天,第二天她就把牛筋撤掉,用朱砂笔在每根钉子之间画了一条线。
“并且——”十九边说着便用脚给我点了一块盲砖,“在这块砖底下,还埋了一坛布老虎,坛子外面罩了一层有年岁的猫皮。而每只布老虎上,都贴着一个生辰八字。”
“这件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上阳皱起眉。
“跟你说你大概会觉得没用吧?”十九说那些生辰八字都是她按照天上的星宿,神仙的生辰八字来写的。为的是让那些有灵性的野猫们,以为这里有星宿下凡,并且还跟自己是同类。按照后来的效果看,应该是管用的。不管是因为猫皮的气味儿也好,或是真的把猫都骗了也罢,后来野猫的确都是往这里聚拢了。
十九想用这些野猫的生气,来疏通这里的阴气。时间一长,应该会有效果的。
她的解释倒是让我明白了,为什么猫都往这里来了。可是我却想不通,来就来吧,为什么每只猫都叼着一只小猫啊?再者说,它们的举动怎么那么怪异啊?
按照常理来说。谛听已经被挖走了,这里是不应该再有那样的怪风的。而且她刚进这条路,就觉得这条路似乎哪里怪怪的,为了确保安全,她才会用棺蝗测试了一下,果然发现有问题。

棺蝗本来是选了坟址之后,用来选择下葬棺材头的朝向的。把棺蝗放下,它自然会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不光如此,倘若觉得事情有变,就放虫听声,可能就能会找到问题所在。
听十九这么说,我心里是长出了一口气。所以我问十九。那问题所在究竟是在哪儿啊?
没想到她的表情却有些不自然,说:“问题所在?问题所在是棺蝗死了。”
这下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本以为,这棺蝗就是一次性使用的。原来还是循环使用的?那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刚才我查看了一遍,发现钉得最浅的那一根槛钉不见了。”上阳提醒了一句。
我数了数,猫粮确实只有两边各六堆了,如果一堆盖着一个钉子,那就是一共十二根。
在我看来,既然是钉得最浅的,那它一定就最容易松动。也许是谁偶然碰了一下就脱落了,或是见到了很好奇拔出来拿走了。这都算是很正常的事情。
于是我把我的推论跟十九说了,她却告诉我,除了那一根钉子之外,所有的钉子都被人用猫粮盖住了。这显然不会是巧合。她有一个猜测,按照槛钉的用法来看,是要依次用最浅的那一根钉子去戳牲畜的,所以,她怀疑那根钉子被谁拿走,去戳什么东西了。
十九的猜测吓了我一跳,现在我的脑袋已经完全乱了,左右望了一下,心说不就是条路吗?至于弄得这么复杂吗?
我想跟十九探讨一下,还没等张嘴,我忽然就又听见了一声特别真切的“哎”,跟我之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我立刻顺着声音去看,什么都没找到。
十九好像看到了什么,一直盯着墙角看。这时候我也看见了,大批的猫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往这条路上来了。见猫来了,我反而镇定下来。因为我梦里就是这样的场景,并没有什么危险。反而我很好奇,这些猫到底会不会吃那些猫粮?
看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猫嘴里都是叼着小猫的。占着嘴呢,是吃不了东西的。而且,这些猫根本就没靠近猫粮,先是聚堆儿,然后又在墙边围观,看起来好像在盯着那些钉子。
我拍了下十九,示意她这就是我梦里的景象了。她半天没动地方,反而把我往后拉了一下,对我低着声说:“这些猫都是来求饶的!”

听说是求饶,我也吃了一惊。那些猫的样子倒真的挺虔诚,只不过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竟然是这样。
我问十九,它们在求饶什么?十九摇摇头,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蹲到墙角去了。
我凑过去,发现她看的地方,就是那些被猫挠过的地方。我还挺好奇,十九还懂猫文?
十九说:“你仔细看看,这里面有一部分痕迹,是人为的。”
我早前也没注意,加上本来就已经产生了惯性思维,所以我一直也没细看这些痕迹。听她这么说,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在这些痕迹里面,的确有一些是人为的。应该是用钥匙一类的硬物划上去的。因为这些线条都很长很细,七拐八扭的,猫无论如何去抓,也不会产生这样的痕迹。
我问十九,这有什么意义吗?还是有人无聊随意划上去的?
她反问我,有没有联想到什么?
她这一问我是彻底蒙了,是哪个阴囚也路过了这里,留下个属于自己的记号算是到此一游?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了,这种冰冷来自我的内心,没有任何人能温暖我。
我只能等着十九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了。
她似乎也是陷入了瓶颈,一直皱眉头,最后又回到当初她说埋了一坛布老虎的那块砖下面。又带着我去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找到了一根撬棍,叫我帮着忙,又把那块砖启了出来。
所幸砖铺得虽然严实,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结实。估计也可能是之前被十九启过一次的缘故,砖启开后,十九就有些皱眉头,不过也没说什么。小心拨开了很浅的一层土,果然底下有一个坛子。
坛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很多,大概只有一个足球大小,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十九连着袋子一起拎出来,袋子上还能看见某个超市的标志。
我蹲下仔细看了两眼,袋子的底层果然是有一块皮毛,估计就是十九说的“有年岁的猫皮”了。十九等半天,我以为她是在考虑怎么把这个东西弄出来。
里面那个东西是用红布包着的,我的直观感觉可能是棵人参,因为很多传说里,人参都是有灵性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上了年份的老参,据说能听懂人话。比如有人说要挖它,它就会逃跑。不是也有传说,采挖老人参的时候,要先用红线拴住了,否则会被它溜之大吉,甚至即便你挖到手了,也必须要用红布包着。所以,一开始我还挺兴奋,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谁知,看十九的脸,却是十分严肃。她是考虑了一下,用手势叫我后退。即便我再好奇,还是不得不退了几步。因为我知道她这是为我好。一旁的上阳见状上前一步,一把油纸伞遮住了我大部分的视线。
她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双手把那个东西捧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把我叫过去。
我探头一看,有点失望,里面的这个东西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这算是木头还是什么材料,反正东西特别小,像一个木雕。等我细看了几眼,觉得有点不对。
我心说这东西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谛听吧?因为它的确很像只狗。而且最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这东西被一根钉子给钉穿了,钉子比这东西还长,但因为十九是用手攥着,所以我刚开始还没看出来。
我问她,这东西是谛听吗?
她点点头,迅速地用红布把谛听给包好了。
随着谛听的出土,一些事情也总算弄明白了。
首先,那根钉子究竟是被谁取走的,我们不得而知,但那根钉子最后的的确确插在了谛听的身上。这谛听是神物,即便它只是一个雕像,何况这个雕像的来历非比寻常。这么做是大不敬,后果十分严重。
所谓谛听,听乃之重。正因如此,才会出现那些猫每到半夜时分,会各自衔着自己的小猫来求饶。但凡这条路上经过的任何幼崽,无论是人兽乃至那只棺蝗,只要发出声响,都会被这谛听的戾气冲了魂魄。而成年的生灵,无论人或动物魂魄都己经稳固,所以并不会受其影响,而幼儿或是幼崽则完全不同了,被戾气冲散之后没有外界的帮助,几乎是无法回到自己的躯体内的,就相当于一命呜呼了。
之前传说中在这里摔死自己孩子的事情,恐怕只是人云亦云,也许恰好母子经过,孩童大哭不止,才会得此下场。这些人类察觉不到的事情,那些更加敏锐的猫一定可以,所以它们才会尝试给人托梦,这可以说是无助的提示。
那个在这里被冲掉的小孩的魂魄,它一定一直徘徊在这里等他的妈妈接他回去,然而这一切却不可能发生了。而那些猫咪也真的很可怜,原来它们嘴里叨的,果真都是自己的幼崽。
十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谛听明明己经被取走了,最后又被拿了回来。上阳也必须调查一下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我见如此,也只能先这样了。这件事算是解决了,我也能睡个好觉了,可是回去的路上,我和十九都没有说一句话。
“哎”我不由地叹了口气。
我想打开坛子看看布老虎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问她安不安全。转过头,却见她对着洞发呆。我一看,也挺吃惊,因为这底下还有什么东西。

十九等半天,我以为她是在考虑怎么把这个东西弄出来。
里面那个东西是用红布包着的,我的直观感觉可能是棵人参,因为很多传说里,人参都是有灵性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上了年份的老参,据说能听懂人话。比如有人说要挖它,它就会逃跑。不是也有传说,采挖老人参的时候,要先用红线拴住了,否则会被它溜之大吉,甚至即便你挖到手了,也必须要用红布包着。所以,一开始我还挺兴奋,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谁知,看十九的脸,却是十分严肃。她是考虑了一下,用手势叫我后退。即便我再好奇,还是不得不退了几步。因为我知道她这是为我好。一旁的上阳见状上前一步,一把油纸伞遮住了我大部分的视线。
她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双手把那个东西捧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把我叫过去。
我探头一看,有点失望,里面的这个东西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这算是木头还是什么材料,反正东西特别小,像一个木雕。等我细看了几眼,觉得有点不对。
我心说这东西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谛听吧?因为它的确很像只狗。而且最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这东西被一根钉子给钉穿了,钉子比这东西还长,但因为十九是用手攥着,所以我刚开始还没看出来。
我问她,这东西是谛听吗?
她点点头,迅速地用红布把谛听给包好了。
随着谛听的出土,一些事情也总算弄明白了。
首先,那根钉子究竟是被谁取走的,我们不得而知,但那根钉子最后的的确确插在了谛听的身上。这谛听是神物,即便它只是一个雕像,何况这个雕像的来历非比寻常。这么做是大不敬,后果十分严重。
所谓谛听,听乃之重。正因如此,才会出现那些猫每到半夜时分,会各自衔着自己的小猫来求饶。但凡这条路上经过的任何幼崽,无论是人兽乃至那只棺蝗,只要发出声响,都会被这谛听的戾气冲了魂魄。而成年的生灵,无论人或动物魂魄都己经稳固,所以并不会受其影响,而幼儿或是幼崽则完全不同了,被戾气冲散之后没有外界的帮助,几乎是无法回到自己的躯体内的,就相当于一命呜呼了。
之前传说中在这里摔死自己孩子的事情,恐怕只是人云亦云,也许恰好母子经过,孩童大哭不止,才会得此下场。这些人类察觉不到的事情,那些更加敏锐的猫一定可以,所以它们才会尝试给人托梦,这可以说是无助的提示。
那个在这里被冲掉的小孩的魂魄,它一定一直徘徊在这里等他的妈妈接他回去,然而这一切却不可能发生了。而那些猫咪也真的很可怜,原来它们嘴里叨的,果真都是自己的幼崽。
十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谛听明明己经被取走了,最后又被拿了回来。上阳也必须调查一下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我见如此,也只能先这样了。这件事算是解决了,我也能睡个好觉了,可是回去的路上,我和十九都没有说一句话。
“哎”我不由地叹了口气。
<0cAA7Or续写结束>

15.秘境

  按十九的介绍,在巡灯人们一代代的努力下,当世已经不存多少可用的术法。寻龙法便是最后仅存的硕果之一,这道法术原本是上古年间巫祝们占卜吉凶、求天问命所用的。
  对于十九来说,它则是一道寻物寻人用的秘术。
  曾经我见她用过一次,那是追寻开膛恶灵时,十九用一缕受害者的头发便追溯到了藏身阁楼的凶灵。这一次,她要用寻龙法来追溯消失了二十年的久程仪。
  十九取了那张有些发黄的旧存折的一角,仍然是点亮浊黄色不知用什么做的蜡烛,将存折的纸片投入火焰。青烟顺着龟甲的裂纹爬了上来,像是在泥范里流淌的铜汁——然后,在尽头,烟迹升腾而起,凝成一团扭结的图案。
  我看不懂。解读这东西需要大量的经验,在我看来经验成分过多的事情基本就是玄学——hifi老烧多是如此。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东西本来就是玄学……
  十九盯着卦象看了一会,喃喃道:“……西北方?”
  西北方。光有一个方向并不能说明什么,上沙的西北方东西多了去了,要是较真一点,全球有四分之一面积都在上沙西北方。我们难道追到北极去跟北极熊玩雪吗?
  十九当然也知道,她皱着眉又看了一会,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玻璃盒子。
  不,仔细一看,那个盒子似乎并不是玻璃,而是打磨过的天然水晶。现代的玻璃工艺不可能做出那么多杂质和气泡……讲道理,水晶杯啊水晶盒什么的,做假古玩的都不仿这东西,因为看上去不像古物,骗不着人。
  十九抽出盒子的盖板,把那一缕扭曲的青烟小心翼翼地拢进去,再合上盖板。我猜她应该是要把那卦象保存起来,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拍照……大概是有别的原因吧。
  合上盖板,十九松了口气,双手捧着它,对我道:“小白,去开车。我们向西去,再看一次。”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简单的几何学,她打算来一个两点定位。
  我跑去十九的办公室里拿了车钥匙,把那辆颇贵的越野车发动起来。平时我开车都要导航,毕竟上沙城太大了,我只认识常走的路而已;但这次十九给我的只有一个方向。
  我们开车过了连接上沙西城和东城的跨江桥,一路往西边,过了环线。直到快出上沙城了,十九才喊停。
  “方向变成正北了。”她说,“记一下现在的位置,告诉元宵。”
  我把定位发给元宵,元宵回了个ok的表情。几十秒后,她发了另一个定位给我。
  那个位置在金沙区,上沙城的西北方,虽然很偏但还没彻底出城,属于最近几年刚规划进市政区域的地区。我家也在金沙区,那片地方基本就只有三种东西:平地,建到一半的楼盘,和没拆完的旧居民区。
  元宵给的这个定位比较有趣,是一处建了一半的烂尾楼小区。似乎开发商对于上沙市的扩张速度过分乐观了一些,提前十年就开始在二环外边建电梯房,结果理所当然的没卖出去多少。再加之工程中还出了人命,工伤赔偿又狠狠地在资金链上来了一刀……最后老板不负众望地跑路了。建了一半的楼就空在那里,到现在有七八年了。
  这建了一半的楼盘很不好处理。虽然使用权可以收回,但拆除要付额外的费用,还不如直接去旁边买块地,反正旁边到处都是空的。就这样,它到现在也还矗立在那里,有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会住在里面。
  现在我们得知那就是久程仪的藏身处,原本看起来正常的工伤工亡事故也变得可疑起来。我拜托元宵去调了相关的资料,由于我要开车,十九则似乎没法碰手机,我只好开着免提放在副驾驶请元宵给我念。
  元宵倒是不觉得烦,好像她玩网游的固定队晚上才上班,这会算她的工作时间。我听着她点击鼠标,翻动页面,一边口中啧啧有声。
  “哎哟……这死法可够带劲的。小白,你午饭吃了没?”
  “我……还没。”
  “那你做一下心理准备,这死得可有冲击力了,想象一下午饭就不用吃了的级别吧。”
  “呃……”我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人类作死的猎奇心理还是战胜了理智:“说吧,我吃得下。”
  “好,那你午饭别吃豆腐啊。”我明显感觉到元宵的语气里满是恶作剧的快感。
  “当时有一栋楼已经到了最后的安装阶段,电气线路什么的都走完了,电梯也装进电梯井了。到这个时候,基本离交房已经不远了,剩下的就是公共区域的装修,再给每家每户装个门。问题就出在这个时候。”
  “这栋楼的电梯井呢,设计得比较省钱。当然并没有偷工减料,按照事后的勘察来看,设计尺寸都是符合国家标准的。具体的你到了现场应该会明白,总之就是不该出的事故。在进入电梯底坑检修的时候,钢缆断裂,电梯轿厢从六楼一路掉下来……砸在当时站立在电梯底坑的一个工人头顶上。”
  我想象了一下,打了个寒颤。难怪元宵让我别吃豆腐……卧槽。
  “本来他是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和安全空间躲开的,只要蹲下来或者趴下就没问题。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直直地站在原地没动。”
  “这估计就是久程仪搞的鬼吧。仔细想想,我跟电梯还真是挺有缘的……”我大概是露出了个难看的笑容吧。至今为止我遇见的异常事件里,比这个恶心的还真没有了。之前遇见最恶心的我个人认为是开膛那一次,十九现场给那具被从里面撕开还发了臭的尸体做尸检……比起放射状飞溅的脑浆子,那简直跟幼儿园小朋友的小红花儿一样可爱。
  “干这一行久了你会习惯的。”十九在副驾驶座上说,“我们本来就是离死亡最近的人,和法医、入殓师之类的职业一样。他们每天接触的是死者的躯体,我们要见的则是死者的灵魂。比起死人来说,死尸有时候还亲切一点。”
  “习惯不来啊老板……我就是个电子民工,正常来说毕业得去厂里看流水线画PCB的……”
  “习惯是被动的事,小白。人的接受能力很强大的。”十九向我笑了笑。我顿时觉得世界美好了一丁点,他妈的,死宅真好骗。

  —
  中午一点,我们赶到了那个烂尾小区。
  这个建筑已经完成大半的小区被水泥墙草草地围着,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拾荒者捡走了,地上生了半人高的杂草,到处是石块瓦砾和灰尘,老化得不成样子的景观花坛已经坍塌了大半。我们没费什么劲就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元宵透过手机摄像头跟我们一起云旅游,看见这颇有都市废土风的场景,忍不住摇头啧啧几声。
  “朋克,太朋克了。”
  “这也能朋克吗?”
  “你不懂,比那些随便扯几块霓虹灯板拉个雾化滤镜就开始嚎朋克的小鬼朋克一万倍。反主流价值观,美术风格独特,荒废的现代建筑象征着对社会主体的反叛,这不朋克什么朋克?”
  “您这是定义自由派啊……”
  我一边跟元宵扯闲谈,一边走进这小区。按照元宵说的,那幢出事的楼在小区最外面,也是当时开发商打算第一批交付的样板间。我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它,这幢楼连外墙砖都贴好了,只是荒废的这些年里风吹日晒、无人保养,外墙斑驳剥落,像是大片狰狞的疤痕。
  十九一直捧着那个水晶盒,盯着里面的烟雾看。当我们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来。
  “久程仪就在这里。”她说。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十九好像格外的严肃。她虽然还是平时的表情,但我就是觉得她非常认真,她这种如临大敌的认真态度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十九把水晶盒子收进她随身带的小包,从裙子口袋里取出她那双手套,仔细地戴在手上。
  暗金的凤凰徽记亮起,在她手背上勾勒出明亮的线,像是在泥范里流淌的铜汁。十九向前伸出手,竖起手掌,平直地划过一条横线。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抓住了。
  直觉上的错乱感令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如果只看十九,她只是在那幢楼门口抬起手,凭空横着划了一条线;虽然正常来说人不可能不借助任何设备就在空中划出一条发光的线,但要当成延时摄影或者图片特效来看的话也不算奇怪。
  真正让我感到错乱的是,我的确察觉到了,她那直直的一划,抓住了什么东西。并不是在空气中划过,她确实碰到了某些我本来没有感知到的东西……然后在上面一划,像是用手术刀切开皮肤。
  下一瞬间,错乱感迅速地消退。十九那一划就像是打破了我的限制一样,我注意到了被她抓住的那件东西。
  那是【空间】本身。
  就像鱼认识不到水的存在一般,我也认识不到空间的存在。然而,十九抓住它的那一瞬间,我便像是离开水面的鱼一样,发现了异常的所在之处。
  “有人在这幢楼附近叠加了一层空间,我不过是掀起它的门帘而已。这种术法……应该早就失传了才对……”
  十九低声道。
  在她掀起的“门帘”之后,叠加在这幢烂尾楼上的另一层空间显现在我们眼前。外面是白昼,内部却是昏暗的黑夜,只有冰冷的月光洒在废墟和瓦砾上。
  透过那月光,我看见这幢烂尾楼的门洞深处……有一双眼睛。
  在我看见那一双眼睛的时候,那双眼睛下面的黑暗中,裂开一张利齿满布的狰狞大嘴。这东西绝不可能是人类,因为那张嘴居然是竖着向两侧张开的。
  一股恶寒袭上我的脊梁。我简直感觉回到了早年间第一次看见创价学会系列视频的时候,那种纯粹的怪诞感令人不自禁地感到不适。
  那东西冲我们露出那恶心的笑容后,便伸展开瘦长的肢体,向门洞深处爬去,动作极快,几乎眨眼间就消失了。月光隐约投下那东西的影子,像是蜘蛛一般怪异。
  我浑身发毛:“老板,那是……什么玩意?”
  “是灵。在现实里灵不会有那种程度的实体,但在这里似乎不太一样……”十九皱着眉,表情十二分地严肃。
  “小白,把灯火点起来。我们进去。”说罢,她自己手上便亮起温和的光。
  灯火在这里似乎也变暗了,像是像素恐怖游戏里的提灯一样,只能驱散附近一小片范围的黑暗。我好不容易打着了左手的灯火,咽了口唾沫,跟上十九的脚步。
  我们步入那只有月光的空间中。
  白噪音。满耳都是白噪声,像是坏掉的广播一样嘈杂。除了这白噪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虫鸣,没有鸟声。就连这白噪声,也忍不住令我怀疑它究竟是不是我自己的耳鸣声。
  有个说法是单调的背景音会营造紧张的气氛,寂静岭系列就是靠持续的防空警报和白噪声营造恐怖感。久程仪该不会连这招也学会了吧?
  我往自己脑子里灌满乱七八糟的念头,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被恐惧影响。这也算我在十九手下打工这么久总结出来的一点心得,只要我的智商先降低到青龙山疗养院水平,什么玩意都吓不着我。
  我们事先已经查过大楼的平面图,再借着灯火照明,倒也不至于迷路。但是这黑暗的环境实在让我心惊,灯火下晃动的影子中,我总觉得藏着什么东西。
  相较于中式的白面长舌厉鬼,我还是比较害怕美式的怪诞恐怖。
  “害怕吗?”十九忽然问。
  我沉默地跟着十九,一级一级爬上楼梯。回答还没想好——一点莫名的自尊心告诉我应该回答“这算个卵”,但另一个想法却告诉我应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这两种想法在我心里搏斗良久,最后我还是开口道:“是有点。”
  说出来……感觉就没那么丢人了。
  十九似乎笑了笑。昏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觉得她就是应该笑了。然后,她把左手伸过来。
  “怕就直说吧,没关系的。”
  她那细小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像是母亲照顾幼子般温柔。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手。
  没有旖旎,我只觉得很安心。那小小的、温凉的手和我贴在一起,像是让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不要松开。等会不管你看见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直到我松手为止。”十九说。
  我点点头。
  我们一同往电梯井的方向走去,但一楼的电梯门被什么东西封得死死的。等我们走近了,灯火的光亮才照出来,那是一面血肉的墙。像是剥了皮的牲畜般血淋淋的一片血肉将电梯门堵得严严实实,中间还嵌有几根锈蚀的铁条。
  这是当时的封条。为了防止好事者接近事故现场,当时警方设了封锁线;在现场处理完之后,这个电梯井又被看作是不祥之地,开发商那边用铁条把门焊死了。现在,那锈蚀的铁条却被一片血肉缠绕着,看起来跟〇际争霸里虫族腐化的人族建筑一样。
  我尝试着戳了戳,这玩意纹丝不动。
  “从楼上走。楼上的电梯门应该没有封闭。”十九说。
  “但我们能从楼上降下来吗?”
  “不用担心。如果我没猜错,这电梯井里会有电梯。”
  “有电梯?难道是久程仪装的?不会吧,他难道是住在这里嫌爬楼梯累么?”
  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像我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就会开始倾泻烂话。但十九这次没笑,她说:“这里不是现实,小白。你觉得灵的执念是哪里来的?”
  “呃,是生前怎么也放不下的事吧。一般人知道自己要死了,最后一点时间里总会看开大部分的事……只有最深刻的遗憾和最放不下的愿望能将魂魄变化成灵。”
  “没错,执念真正的形成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或者说,死前的走马灯时间其实是留给死者决定自己的执念用的。但要是人根本没有那份时间呢?”
  我们沿着楼梯间登上二楼,扶手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像是在阴影中蠢动的鬼怪。
  “关键的节点是死者意识到‘死亡将要来临’那时。生活中常见的死法有很大一部分不会使死者立刻失去意识。大量失血、器官衰竭、缺氧、中毒,通常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留给死者思考。死于病症就更长了,在死者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对生命的思考便已经开始。但总有那么一些死法不会给人留任何的思考空间——
  “比如被卡车碾过,又比如突然被坠落的电梯砸爆头。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生命就已经结束了。这种时候,灵的执念会是什么呢?”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检查了二楼的电梯门,同样是被封死的。二楼的电梯门虽然没有血肉和铁条封严实,但当我尝试着用随身带的钥匙把电梯门撬开一条缝,从门缝里挤出来的是无数蠕动的、小小的苍白色触须。
  很恶心,像染了色的铁线虫。
  十九面不改色,只是牵着我转过身,继续向三楼走去。
  “是生前最后一个念头。突然被卡车碾过的可能是‘躲开’或者‘赶紧买完菜回家’,突然被电梯砸爆头的大概就是……‘装电梯’。”
  我终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意思是,这电梯是电梯井里那位死后装的?”
  “我想大概是的。”
  “但这种执念真的足够形成灵吗?别的执念灵都苦大仇深的,要么就是令人肃然起敬……这个装电梯是个什么画风啊?”
  “当然不够,远远不够。执念灵的形成条件比较苛刻,要执念强到一定程度才行。要是每个人死后都变,我们的工作可就太多了。”
  我想象了一下所有死者都变灵的情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是……要是所有人都变,说不定我去上个公厕都能碰见扫厕所途中突发脑溢血的大爷,到时候人家要顺从执念强行冲我的厕所得有多尴尬……”
  十九的肩膀抖了一下。我意识到自己的垃圾话又对她起作用了,不禁有种回到了日常生活的错觉。
  “在这里不一样。这里是久程仪创造出来的,即使是执念微弱的死者,被他拉入这里之后也会变成灵。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到底在这里积存了多少灵……”
  三楼的电梯门仍旧是封死的,四楼,五楼也一样。直到六楼——我们登上六楼时,发现电梯的轿厢停在这一层。
  电梯轿厢里亮着惨白的灯。电梯门开着,仿佛是在邀请我们进去。
  “……不会吧,老板。”我说。
  “会。”十九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们站在电梯前,我紧了紧和她交握的手掌。
  “真的?”
  “真的。”
  “好吧……”我的脸应该已经皱成一团了。我知道我看起来很逊,但在下生来胆子实在只有这么一点大。
  我和十九一同踏入电梯中。

  在我们踏进去的一瞬间,电梯门像是断头台的铡刀般砰地合拢。灯光闪烁起来,轿厢外传来钢缆崩断的声音。那声音相当有特色,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断裂,再是钢缆因应力而弹飞、四处抽打的啪啪声。有一根钢缆抽在轿厢上,发出铮然的巨响。
  我大惊失色:“这特么是个老鼠夹子啊!”
  我想我应该是嚎叫出声了,因为下一秒,电梯轿厢就开始坠落。坠落过程并不长,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十九,她面不改色地伫立在地板上。
  我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轿厢和电梯井之间擦出刺目的火花,轿厢从六楼坠下。不知为何,有几幅画面在我眼前闪现。
  昏暗的电梯井坑底,工作灯——然后,头顶钢铁的重物呼啸而来,离我越来越近。
  我在下落。
  它越来越近。
  我猛然仰头——
  透过轿厢顶,我看见六楼电梯门那里伸出来的怪诞头颅。
  在安全帽的帽檐下,我看见坠向我头顶的电梯轿厢。
  然后是轰然的巨响!
  —
  再醒来时,我坐在一楼的电梯门外。封住电梯门的铁条和血肉散落一地,电梯轿厢已经不知所踪。
  十九在我身边坐着,让我躺在她膝上。见我醒来,她朝我笑了笑。
  “你醒啦,小白。”
  我没有答话。有一份记忆正在向我回流。
  那是残破不堪的记忆。寄宿在其中的意志已经被磨损殆尽,记忆的主人并没有足够强烈的执念,不能在死后长久地维持自我。所以,我也没能读到更多的信息,只读到一些零碎的画面。
  昏暗的电梯底坑,工作灯忽然熄灭。工作中的“某人”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了手上的工作,只得气恼地用力拍了拍工作灯。
  工作灯又再次亮起,只不过这一次映照出的还有一张狰狞而怪诞的脸。
  是我和十九进入楼栋前,在窗口看见的那只……东西。那张旋转了九十度的嘴裂开来,发出线锯锯玻璃般的尖锐声响。
  被吓了一跳的“某人”反射性地弹跳起来,向后退——但这样一来,他就超出了安全高度。
  然后,从六楼滑落的电梯砸碎了他的头盖骨。
  这就是他最后残留的记忆。他的家人,朋友,构成他人格的一切,都在死后被消磨殆尽,留下的只有死时的记忆。久程仪的法术捕获了他,即使他的执念并不足够让他成为灵,他还是被转变成了灵,被拖入这个异空间中,重复着无尽的苦役。
  “这个灵是这个秘境中第一个灵,也是久程仪在此杀死的第一个人。他成为了秘境的支柱。”十九说,“他的心智已经被磨蚀殆尽,心愿和执念早已荡然无存,我们踏入电梯,重新经历一次他的死亡,就是解开了他的执念。”
  “所以这个……秘境,就这么解决了?”
  “是的。失去了支柱的秘境会慢慢坍塌,接下来只要找到久程仪就好。”
  “久程仪一直住在这么个阴间地方也不嫌湿气重……”我打量着四周,这种血肉怪诞风格的环境仍然不停地让我联想起寂静岭的里世界,“等他嗝屁了我一定烧个火罐给他。”
  十九叹了口气。“走吧,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不干。”
  十九皱了皱眉:“现在去抓久程仪比较重要,其他的事就等回去之后……”
  “你没笑。”我说。
  “什么没笑?”

  她没有笑。我的垃圾话对她没起作用。
  以我的经验,十九对我的垃圾笑话起反应的概率是100%。不,说是120%都不为过,哪怕是在这个异空间里、事态严重的情况下,她都要强行忍住才不会笑出声。
  “现在我的右手握着你的左手。我们的身高差并不小,一旦我决定起身,继续保持着这个姿态就会非常碍事。在知道事件已经结束的情况下,我大概率会自然地松开手。你是这么打算的吧?”
  我盯着十九的眼睛。“可你没笑。这是你唯一的破绽。”
  ——十九告诉过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直到她先松开。
  十九忽然笑了。不,是“十九”忽然笑了。
  下一刻,我眼中的世界以一种扭曲失真的方式崩塌,墙壁像是火柴盒般倒下,露出后面贴图错误般的空白。地面晃动,鲜红的地面上、血肉之间开出灿烂的花来。
  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我还闭着眼睛。
  并不是刚刚才闭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睁开过眼睛,之前的一切,都是只发生在眼睑内的幻象。
  我从幻境的水面浮上,睁开双眼。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狰狞的、创价学会式的惊悚大脸。
  我吓得差点一拳打碎屏幕。虽然没有屏幕可以给我打。
  “看来他输了啊。”一只手从我视野下方伸出来,在那张扭曲的脸上轻轻一推。那东西向后倒去,瘦长怪异的肢体像散落的火柴一般满地滚落。
  我低下头,这才发现我正紧紧地把十九抱在怀里,姿势相当丢人,像个抱着橄榄球冲阵的进攻手。我们正坐在某处昏暗而狭小的空间中,摇曳的护身灯火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我讷讷地打算放开十九,但又有点不敢松手,毕竟刚刚被冒牌货坑过。十九应该已经知道我醒了,看她暂时没有要从我怀里挣脱的意思,我干脆也就大着胆子继续不动,只抬起头来打量四周。
  这是在电梯底坑里。我们旁边就是电梯的缓冲器,以及一些线缆之类。这底坑只有一米出头的深度,加上缓冲器也只有一米半——站直身子的话,被全速坠落的轿厢砸碎头盖骨也挺合理的。
  “谁输了?”我问。
  “久程仪。他想骗你松手,对不对?”十九轻声道。“他的力量在这里格外地强大,足以透过护身灯火,但他还没有资格把我拖进幻觉,只能找你下手。我手边没有材料,没办法干涉幻觉里的你,只能就这样看着。还好你没有松开,要是松开了……”
  “会怎么样?”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你会作为生灵被他拖进这个空间中。”
  “这个秘境的基石已经被我们解决了,所以他要找个新的巫妖王?”
  “秘境基石……?他跟你说的吗?”十九点了点头,“不过没错。你如果被拖进去了,大概就会像当时那位电梯工人一样,自己站起来,然后被电梯轿厢砸死吧。”
  “这还叫不怎么样啊……”我满头冷汗,看一眼周围的墙壁,满墙还糊着颜色难以形容的飞溅状痕迹。在现实里这里早已被清理干净,但在这个秘境中,它还是原来的样子。
  “并不是没有办法,你的生灵我有办法夺回来,身体也不是大问题,但你的脑壳肯定不是原装的了。”
  “脑子还是原装的?从墙上把我的脑子抠下来再拼回去想必比较费劲吧?”
  十九用脑袋顶了一下我的下巴,“没有这个环节!”
  “真可惜,我还在想你要怎么把我跟这工人师傅的脑浆分开,已经想到试样进离心机那一步了。”我继续说批话,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十九笑了。是我很熟悉的那种笑,她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小小的肩膀颤抖几下。
  我在心里呵呵冷笑。看见没,这才是十九。啥必久程仪,我们之间的羁绊岂是你这种嘴巴竖着长的妖怪理解得了的?就你那个五官,我看你喝碗粥都得漏一脖子。
  “小白,久程仪在幻觉里跟你说了什么?”十九问。
  我把幻觉里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十九想了想,说:“他倒不算全是在骗你。电梯井底的这个灵,作为第一位死者,在仪式上的确有基石的意义。我们解放了他,自然搭建秘境的仪式也会逐渐崩塌。不过你居然找了这么个破绽……”
  “我还有个问题,我们怎么出去?”
  我摸了摸头顶的电梯轿厢,果然很沉,我推了推,它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这个不用担心。”十九答道,“久程仪告诉你,我们解放这个灵的原因是重新体验了他的死亡……这是骗你的。解放这个灵的真正原因是他的执念已经不存在了。秘境的基石已经消失,秘境本身也会迅速崩塌。”
  “可他不是没有执念吗?”
  “在这里会有,久程仪强行固定住了他,他生前最后的念头也就强行成了执念。我已经跟你说过,他的‘执念’恐怕就是‘装电梯’……”
  我明白过来:“现在电梯装好了?”
  “而且有了两位乘客。到这一步,他的工作就结束了。”
  —
  我和十九在电梯底坑里又坐了十分钟,秘境崩塌的现象才蔓延过来。四周诡异的红色逐渐消退,像是旧照片一样逐渐褪色,我们头顶的电梯轿厢也……消失了。
  我很难形容那种消失,就好像它忽然被无形的虫蛀出了空洞——又或者是被什么东西擦除了。整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五分钟,等到十九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坐在一堆灰土中。
  这里是现实中,那幢烂尾楼的电梯井底。
  “久程仪”还躺在地上——他那怪异扭曲的躯体已成了一具枯骨。骨架倒还是人类的形状,只是风化严重,像是刚从山顶洞挖出来。
  “果然,这只是他的躯壳啊。”十九端详着那具枯骨。
  “意思是他还没死透?”
  “他死了一半了。他的躯壳在这里维持着这个秘境,灵……不知道去了哪里。寻龙法指向的是他的躯壳,灵就……”
  十九皱起眉头。“而且原本积存在这秘境里的灵也随着秘境的崩毁而四散出去了。久程仪的目的虽然被破坏了,但我们的工作量恐怕也得增加了。”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看样子这附近,说不定会流传起闹鬼、凶地一类的传说来吧。十年以后这片地方要是上了什么十大凶地排行榜之类的,我也算是见证历史……吧。

废话时间:

  大家好,我是牛牛肉面条
  这次也拖了超久才写出新的,废话少说,先按惯例磕个头吧
  咚咚咚!
  好了,上回书说到我打算返校上课,这回就是在学校给大家整活了。英国这边疫情还是蛮严重的,我去买麦当劳都只让外带。好在我们这是个小地方,鲍丞相那点防疫政策勉强也够用了。我现在搬了单间,大概几天出去买次菜自己做饭,姑且……还好吧。
  这个月基本就是在宿舍里挂机,打lol,搓巨匠药水,调整作息,自己做饭这样子。这次这篇干巴巴的玩意也是断断续续写了好几个月,这几天才写完的。
  我自觉自己是写得很烂的,全篇充斥着各种拍脑袋编出来的玩意,还有绞尽脑汁取出来的奇怪名字。取名字的时候总会想,啊这玩意不是网文里用烂了吗我接受不了!然后就继续试图找几个生僻字或者听起来中二一点的字替换,结果搞到最后还不如用烂了的名字好用。所以说我真羡慕取名字厉害的人啊……
  啊,说远了,总而言之——对于愿意对我、对这篇我努力糊出来的玩意儿使用gkd甚至会在串里接龙的的诸位肥哥,我是很感激的。真的很感激!咚咚咚!

  另外我很想吃牛肉面。至于为什么想吃牛肉面,主要是因为外星人是紫色的,而且显然海绵宝宝不戴帽子。

16.凌霄女·上

  啪。
  我敲了一下白板,投影上随即显示出一个硕大的红点。
  这个点正出现在上沙市的地图上,那是我们刚刚去过的地方,久程仪埋骨之地。那人把自己的躯壳做成了什么仪式阵盘的基材,差点把我脑壳削掉、脑浆涂墙。
  想到这里我对他的仇恨值又上升了10点,毕竟人总是对自己原装的脑浆子有所留恋。
  “在你们外出期间,我统计完了上阳的笔记。幸好她有记录地点的习惯——我写了个程序,把这些地点标在地图上。”
  元宵说完点了下鼠标,地图上便浮现出更多密密麻麻的小点。我不禁想起某一集猫和老鼠,汤姆杰瑞得荨麻疹的时候身上的红点就是这么出现的……然后,就像是拔萝卜带出泥一样,我脑海里又响起了他们爆痘时那滑稽的音效。
  这显然令我严重地走神了,以至于我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元宵在盯着我。
  确切地说我看不见她,我之所以知道她在盯着我是因为我意识到十九在盯着我看,并且室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赶紧清清嗓子,问:“然后呢?”
  元宵叹了口气,说:“我给这些点的位置坐标做了拟合。”
  “拟合?”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要知道现在跟我解释这个名词的是一只幽灵,而且是活了很多年的幽灵——
  “你大学没学过吗?”
  “我倒是学过……但你突然跟我提起这个,对我来说就像是去听高僧讲经结果高僧讲了一个小时毛概一样啊!”
  “有用不就行了,少废话。”
  “好吧好吧,但你是怎么给位置坐标数据做的拟合?”
  “用了一个参考指标。我计算了这些点与市中心,也就是这里,”元宵点点鼠标,在投影的地图上打上一颗大头针,“之间的直线距离。你猜猜结果如何?”
  我说:“我有一个打游戏认识的学长,在本校读博,他经常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每次他这样的时候,一定是做出了好看的数据。每做出一组好看的数据,他就离毕业又近一步,宛如监狱里拿着小石工锤的安迪·杜佛瑞恩又把墙上的洞凿深了五公分……”
  元宵顿了片刻,自然而然地跳过了卖关子失败的后续,点一点鼠标。一张曲线图出现在投影上,线条平滑,零零散散的误差样本散落在曲线四周。
  以我刚好62分的统计学水平来看,这拟合好得不能再好了。
  “偏差过大的点暂时排除。这样一来,就得到了最后的图。”
  我看着地图。那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几何形状,除了线条清晰能够看得出是个图案之外,我完全想不到它有任何可能的隐藏含义。
  “他们想画个海绵宝宝?”我随口乱蒙。
  “不是海绵宝宝。这个图案是曾经的上沙城。”十九忽然开口道。
  在理解了她的话语后,我立刻反应过来。
  上沙这个名字有三千年历史,城址城名从未变过,但它却是一座很“新”的城市。其他城市都有的古迹遗址,在上沙要格外地少一些——现有的作为景点开放的古迹,有不少还是按历史资料重修重建的。
  其原因在于,八十年前,整个上沙城曾毁于一场大火。我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初中高中学近代史的时候老师都要特地花一节课讲这场大火。
  当时为了执行当局制定的所谓焦土政策,上沙城内被堆满了引火用的易燃材料,要烧毁一切可用的设施及物资。然而,计划并未顺利实施,在按计划发出信号、允许四处纵火之前,某处就已经意外失火。
  城内都是引火用的物资,这火灾哪里扑得灭?其余人便把这当成了信号,纷纷开始纵火,于是局面彻底滑向混乱——最终,曾经的上沙古城几乎被烧成白地,大火五天五夜才熄灭。
  十九提到曾经的上沙城,我立刻就意识到她指的是被大火焚毁前的上沙古城。虽然知道这一历史,但古城的形状我确实不知道,只知道它大概是现今上沙市相月区和道枢区的部分。
  “可是……如果阴月作祟的地点都围绕着上沙古城,那久程仪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尸骸埋在那么偏远的金沙区?”
  “天分九野,西北属西北幽天,下有壁宿奎宿娄宿,三宿皆宜修造。西方白虎主刑杀征战,北方玄武主风雨天象。他将自己埋在那里,或许是作为仪式的基盘,想要借取星宿的概念……”十九皱起眉头,“元宵,查一下近年来上沙城区内的施工事故。”
  “施工事故吗?”元宵稍微搜索了一下,将搜索结果限定在三年内。大量的新闻标题跳了出来,十九继续道:“去掉重复的。数量和历史对比如何?”
  元宵马上懂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听见她的十指在键盘上跃动。
  “那就不能查新闻了……施工需要通过审批,之后会在地方公示,我能查到这部分内容。同样,施工中出现生产安全事故时要向地方政府报告,这我也能查到……”
  她打了一大通东西出来,投影上的画面不断滚动,最后变成一张柱状图。
  “近三年的事故率没有明显的异常,六年内都维持在稳定水平……”她读着图表,慢慢地说。
  我却灵光一闪:“不对,再往前!久程仪建立那个秘境的时间是八年前!”
  元宵立刻开始往前查询,当她追溯到九年前的数据时,折线猛地往下一沉!
  十年,十一年,十二年……象征事故率的折线稳定在了水平,只有近八年事故率的三分之一不到。
  ——久程仪所作的仪式完成于八年前,那年至今,上沙市内各类施工中生产安全事故的发生率翻了三倍不止。十九说西北幽天的三宿皆利修造,是不是久程仪在……
  “老板,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浑身僵硬,嗓子有些发干。
  “今夜或许要下雨了。”十九只是这么回答。
  “什么?”
  “我们的时间不多,得尽快弄清楚他们想干什么。如果今夜真的下雨了,那么在雨停之前,我们或许还来得及阻止他们……”
  十九的声音罕见地有些急切,语速都加快了些。她忽然站起身来,道:“元宵,打印一份给我,我去找上阳。”
  打印机开始吐纸,很快一份温热的文件被装订好,十九从抽屉里摸出车钥匙,带着文件急匆匆地闯出门去。
  我甚至没来得及叫住她——她不是不会开车吗?
  很快我的问题就消失了,小院里的越野车轰然启动,咆哮一声,以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勇猛姿态冲出院子,带着一串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呼啸而去。
  我只能目瞪口呆:“上次我见人这么开车还是在电影院里……”
  “老板不开车不是因为她不会开,而是因为她只要开车就是那个样子。”元宵递过来个杯子,素手在我眼角一晃而过。“来点快乐水压压惊吧。”
  我看了一眼就知道是红色快乐水,于是咕咚了一口,碳酸气泡总算是让我放松了些。
  “别担心她,她不带你去就说明带了你也没用。相信她吧,她可是凰,天命所归的凰。”元宵在我旁边……应该是旁边,坐了下来。我感觉到沙发动了一下,然后桌上的另一个杯子凭空消失了,过了一会又凭空出现在那里,只是里面的饮料少了一小点。
  “不过这次事情是真的有点大条,我认识她二十多年了,头一次见她那么着急。”
  我知道元宵其实也在着急的,因为她很少跟我聊游戏之外的事。事态紧迫,就像是天边隐隐约约的黑云压境……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没话找话闲聊两句,等着十九那边有进展。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是007的司机,你知道他要去危机四伏的酒会上偷取情报、在敌人和女郎们之间周旋,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你却只能把他送到酒会门口,然后把车开到停车场里开大音量放流行音乐,并且努力相信他能优雅地全身而退——毕竟你只是个司机,不是身经百战的特工。这个时候你是不会在意自己放的是什么音乐的,哪怕放的是贾斯丁〇伯。
  “二十多年?”
  我倒是知道十九肯定不可能只有她看上去的那个年纪。说不定人家就是495年的波纹……可这不妨碍我对她好奇。
  “我不知道她活了多久,总之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那个样子。据说凰是不会死的,我也不知真假。”
  我们沉默了一会。
  “……元宵,你觉得阴月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没什么头绪。”元宵叹了口气,说:“他们沿着古城墙招魂做什么?那些城墙都毁得差不多了,连带里面的建筑和人……我还挺怀念的呢。连带这天气也是……当年起火前的那天,天际也是遥遥的阴云汇聚。”
  “怀念?”
  “我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百年前我出生在梧桐街的宅院里,八十年前我死于那场火灾,八十年来我都没有离开过这间小院子。是不是很羡慕我?我可是八十年不用出门上班啊。”
  我从来没有听过元宵这么说话。

  她平时跟我扯淡的时候简直就像个沙掉网友,就是那种会跟你一起联机打游戏,动不动就开南桐玩笑的朋友,并且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又特别靠谱。我打Raid本还是她拖着我过的呢,跟她打游戏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就是有时候激动了想击个掌,结果总是不知道她手在哪边,有miss的风险。
  我跟她互相损还损得挺有乐趣的。但她说起她的故事时,听起来像喝大了的王家卫,震得我不敢说话。
  因为这故事光听了个大纲就实在太沉重了。夸张一点,如果徐福贵坐在你面前给你讲故事,你也不敢出什么大气,因为你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同情他。
  我只能默默喝了口可乐。
  元宵似乎想讲些什么,但她停顿了许久,也没找到从哪里开始讲。最后,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感觉这时候讲不是时机。”
  ——那什么时候是时机呢?
  她不想说,我也不能去追问。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元宵,你刚才是不是说……八十年前那场大火发生前的天气,和现在很像?”
  元宵似乎是愣了一下,隔了一会她才回答道:“……是,跟今天特别像。黑压压的乌云,湿冷湿冷的天气。但火烧起来之后,乌云就被驱散了。”
  “今天几号?”
  “十一月十二……我的天哪。八十多年前那场大火……就在十一月十三日凌晨。”元宵吸了口凉气。
  在那一瞬间,我下了个大胆的判断,宛如一个从储物箱里翻出冲锋枪的司机。
  “元宵,能不能帮我个忙?”我问。
  —
  天气仍然没什么起色,天空泛着像是死鱼肚皮一般的惨白。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着眼睛,努力深呼吸。事务所小院里这棵梧桐树不知为何落叶特别晚,湿冷的寒风吹过树叶,簌簌的响动声令我幻觉般地感到寒冷。
  “我准备好了。”我吐干净肺里的空气,轻声说。
  一双手无声地从我身后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那是小夜,十九现在不在,我只能拜托她帮忙看顾我。虽然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像十九那样及时把我拉出来,但……有个人在看顾总是放心一些。
  没错,我打算去看元宵的记忆。
  阴月至今为止的布置毫无疑问和八十余年前那场焚毁了整个上沙古城的大火有脱不开的关系。日期也好,作祟的地点规律也罢,简直就是一场大型活动复刻。
  我那回溯灵体记忆的能力比本人的回忆还要来得准确,本人都难以记起、只存在于深层记忆中的景象,我也能借助这能力精确地窥见。如果能亲眼见一见当时的景象,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
  只是,至今为止我最多只回溯过二十五年,那一次已经不是什么好体验了。如果回溯元宵那八十余年的记忆,我不确定会有什么风险。
  对此我只能说,多年以来的唯物主义教育让我对命运这种玩意儿始终不存在什么信任感。干坐在这里,指望天命所归的英雄从天而降,砰砰啪啪地解决掉所有的难题和危险——这种事不是我的风格。
  “拜托你了,小夜。”我说。
  小夜在我背后大概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吧,她垂在我脖颈附近的发丝动了动,让我有点发痒。
  最后做了一次心理准备,我睁开眼睛。元宵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背对着梧桐树,白裙在风中飘动,咖啡色的毛绒兔子拖鞋一晃一晃。
  这一次我不需要十九帮忙,我手上有她的发圈,本来就可以看见死者的灵体。但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元宵,当她坐在那张椅子上,当她不再有避开我知觉的意愿,刻意地向我展示自己的姿态……我清楚地看见了她。
  “怎么样?可不可爱?”她带点调笑地问我。
  确实很可爱。我却暂时没办法回答,我向下坠落,沉入她的记忆里。
  —
  首先,我看见一个小豆丁。刚有饭桌那么高,头发梳成小发髻,穿着小褂子,在房间里蹦蹦跳跳。
  虽然很可爱,但我还是陷入了迷惑。我回溯记忆的能力应该只能看见对象执念最深刻的时光,这小豆丁明显就是元宵,她这时候就已经形成执念了?
  随即我想到另一件更可怕的事:按照元宵的说法,她葬身于大火时应该是二十多岁,可是现在这小豆丁看上去顶天不超过八岁。我这看录像带好像没有快进功能,该不会要盯着她看到二十多岁为止吧……?
  我毛骨悚然,虽然我现在这质点形态并没有什么毛骨可以悚然的。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开始以一种复读机式的速度疯狂重复:“快进快进快进快进……”
  结果还真就开始快进了。我看见小豆丁一点点长大,身段逐渐长开,也不再梳小孩子才梳的发髻了,改用考究的发簪。唯一不变的就是她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每天她一定会有一段时间在二层小楼的床边支开木窗,静静地望着这座城市。
  后来战争开始了。她所见的城市不再是宁静祥和的人间灯火,而是伤痛和苦难。这片大地正在流血,置身其上的每个人都会见证她的挣扎。
  终于我见到了那一天。已经长成少女年纪的元宵在窗边望着天空,这时的上沙满城肃穆,不远处有人把伤兵送进临时搭建的医院,那些痛苦的呻吟声仿佛随着风飘来。帘幕般沉重的黑云压着这座战乱中的城市,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元宵睡不着,她就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看着那些人把一车车物资拉到各个地方,她睡下,然后在凌晨被惊醒。火灾大口大口地吞食着上沙城,元宵却只是淡淡地望着火中奔逃推攘的人们。
  她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步摇,束起发髻,再度端坐在窗边。那些哭喊和叫嚷仿佛和她没有关系,她只是坐在逐渐被火焰吞噬的小木楼里,静静地看着。
  我停在她的肩头,顺着她的视线朝远方望去。
  不,我没有看这片城市。我顺着元宵的视线,看到的却是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天空中,有烟尘在卷动。
  橙红色的夜空中,黑灰色的烟尘滚动,隐约间勾勒出一个轮廓。我凝视着那轮廓,总觉得它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凝视着它,感到寒意慢慢爬上我的脊椎。那形状宛如某种……生物,与任何已知的生物都不相同,差别如同“我是谁”环节里最后出现的那个宝〇梦和你以为的那个〇可梦的差别。可是不知为何,当我注视它时,我感觉到的竟然是一种莫名的庄严。
  它的姿态,它那神圣的姿态……
  我浑身都绷紧了。凡人直面神灵的伟容,理应有此敬畏——
  忽然我脸上一凉,像是碰到了冰块一样,刺得我浑身一个激灵。就像是噩梦中被人唤醒,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然后跪倒在地。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我干脆地把午饭吐了个干净。
  有人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几乎感觉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泪不断地涌出,脑浆子像是被晃匀了一般。
  元宵疲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等下你自己拖地……”
  我没空搭理她,只顾着在原地干呕,能吐的东西已经全吐完了。有人递了一杯温水来,我勉强喝下去,这才稍微缓过来了些。
  “如何,看到什么了?”元宵瘫倒在椅子上,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裙角。她似乎也相当疲劳,声音都有气无力的。
  我喘着粗气,努力组织语言,但最后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只有一个词:“神……”
  “什么东西?”
  “神。”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第二个词用来形容那个影子。
  这很奇怪,因为人类的认知系统在给一件事物“赋予名字”时,首先需要在概念和形象之间建立联系,再为之赋予语言上的称呼。这个称呼绝不是唯一的。
  如果以一枚硬币作为例子,人看见它的时候认知的第一件事是“这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坚硬的、可以作为货币使用的金属物体”。然后,每当语言要指称这件事物时,就会使用一个象征它的词汇——这个词汇当然可以是硬币,但也可以是“小圆饼饼”,“银壳子”,“零钱”等等其他的称呼,只要在适当的语境下,这些称呼都可以被理解。
  但那个影子不一样。我认知到的的确是一个影子,但我想要越过表征来形容它本身时,所想到的唯一一个词就是——“神”。
  好像有某种规则不允许我为它冠以其他的名字……又或是,人类对它一切的联想都被扼杀了。它的名字被定义了,不允许任何曲解和指代,不能是“神”之外的任何字词。
  “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形状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神……你的意思是克起来了?不要这样吧……哎呀,我的亚文化婆罗门血统令我对此感到恶心了……”元宵还有力气跟我开玩笑。
  “不是那种。”我摇摇头。那影子并不是什么不可名状令人发疯的邪神,它只是单纯的神明,但我……
  愤怒。
  在阅读记忆带来的眩晕感和直视那影子带来的震慑过去之后,我意识到,我心中残存的属于自己的感情竟然是愤怒。
  为什么我会对那影子感到愤怒?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心底隐约有股火焰在燃烧……像是岩层深处、煤矿里燃烧着的地火。它就要喷薄而出,烧毁地上的一切。
  我要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可是——
  就在这时,我的视野边缘闪过炽金色的光。
  我手背上的灯火印记正辉煌地亮着。以往这印记只是一个模糊的纹样,此时它却逐渐清晰起来,好像玻璃上的水雾逐渐退去,三道竖直的楔痕显现。
  元宵目瞪口呆:“这什么玩意?令咒?致命节奏?”
  我对此一无所知——除了自己的,我只见过十九一个人的灯火印记。她的印记是高贵的神鸟,全力施为之下那凤凰甚至会展翅而飞。而我这三道杠……打人加攻速吗?还是能给老师打小报告?
  就在我万般不解的时刻,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一个没见过的号码,我迟疑着接起电话,从对面传来的却是十九的声音:“你的印记点燃了。”
  她上来就是一个陈述句,精准地一拳把我打蒙了。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在意识到电话对面的人是十九时,无数个问题一起冒了出来: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我现在该怎么办?你拿什么打的电话?
  可这些问题堵在我乱成一团的思绪里,就像无数只想爬出竹篓的螃蟹,我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来,只像个考雅思口试的大学生一样抓着手机鹅鹅鹅。
  幸而十九从不慌乱,她永远有条不紊。她问:“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是。我读了元宵的记忆,我看到了曾经出现在上沙古城的神。”
  “不知名字,但你却知道且非常确定它是神,是我说的这样吗?”
  “对。”
  “嗯,我明白了,他们想召唤一位神明。现在按我接下来说的做,有空再慢慢跟你解释,拜托你了。”
  我看了一眼天空,天边最后的光已经退去,天际传来滚滚的雷声。我吸了一口气,答道:“好。”
  “你的印记已经被点燃。我曾经跟你说过关于天限的事,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灯火印记也是一种天限。它除了能让你驱使灯火之外,真正的能力是传递来自未来的信息。”
  “……什么玩意?”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来自未来的信息。巡灯人们从属的主体是‘人间灯火’,换而言之就是‘文明’。上阳那样的守城人从属于一座城市,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和活动构成的庞大系统有它自己的生命,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既然城市可以有自己的生命,那么文明当然也可以有。而且七十亿人组成的文明远比一座城市要庞大,这伟大的生命和只能顺着时间维度前进的我们并不相同,它是盘踞在时间流上的。如果有什么重大的事件会对未来造成严重的影响,‘文明’就会将信息送往过去,由收到信息的巡灯人去处理。”
  “Dmail……是吧?”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应该没理解错。”十九平静地说。“现在你的印记被点燃了,说明你被认为能够改变整个事件。听从它吧,去当一次英雄,这是我的请求。”
  “那事后能不能抱抱我作为奖励?”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又不是那种爆米花电影里的男主角,这种时候提起这个话题绝对会降好感度啊!
  没想到十九只是顿了一下,便答道:“……可以。”
  她的声音好像小了一点。
  我的脑子里立刻跳出来两个小人开始打架,白衣服的那个使劲嘲笑:“哎呀,可怜的汤姆,简直被玩弄在股掌之间嘛!”
  黑衣服的那个道:“滚,上初二的时候你就被打死了,老子亲自动的手。”
  我默默地挂了电话,直起身来。
  元宵问:“看你这样子是决定要去拯救一回世界咯?”
  “……你听见了?”
  “这院子里这么安静,哪有什么听不见的。”元宵叹了口气,向我招招手:“来,过来。”
  我依言向她那边走了几步,元宵忽然站起身,双臂环过我的脖子,拥抱了我一下。
  她只是一触即分,在我身上留下冰凉的花香。
  “勇者出发去魔王城之前,一定要有个女孩子含着泪跟他道个别才行。眼泪我是挤不出来,你就收下这个凑合凑合,安心去逞英雄吧。”她笑着说。
  我草,那还有毛好说的,我汤姆救爆!
  于是我转头就跑,冲进暴雨欲来的夜幕里。
  元宵在我身后挥手:“加油啊小白!等你收集到老板的抱抱我会给你发白金奖杯的!”

17.凌霄女·下

  五分钟前
  凰十九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她从副驾驶上取下自己的小包,顺便把车熄了火。
  而后,她从裙子口袋里取出自己的手套,戴在手上。金色的神鸟纹章早已开始发光,灼灼如烈日。
  早在明白羽之前,她的印记已经被点燃了。
  凰十九下车当然不是没理由的。再向前两分钟,大片的施工围栏和禁行标志封死了她的前路,她只得拐进这条小巷。此刻在这条小道上,有一群人拦住了她的去路,他们的服装各不相同,但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表情。那是一种殉教者式的狂热喜悦,所有人都止不住地满面笑容。
  “阴月的?”十九问。
  “正是!我等乃是旧时代的薪火,将要光复我们的世界——”
  十九却不听这群唱诗班的废话,她从光中拔剑。
  那甚至不能确切地说是剑,也不是刀不是枪,只是一束炽烈的光。唱诗班们说到一半,便已被这光束横斩而过。
  并没有像被光剑斩过一样分成两段,这些表情狂热的傀儡们只是忽然失去意识倒地而已,他们像是唱圣歌一样念着的那些中二台词自然也戛然而止。十九并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记得回头锁上车门,然后便提着那一束光缓步向前。
  有更多的人从小巷两侧走出来,他们脸上仍然是一模一样的狂热喜悦。
  十九停住脚步。
  “你们真以为这样拦得住我?”
  “当然不。”唱诗班中一人开口回答,“你可是凰,一个时代仅有一人的天命之所归。我们还没有狂妄到觉得只靠这些就能拦住你……但是,只要拖住你三十分钟就足够了。”
  “你们花了八年时间逐渐截断西北方星宿的概念。虽然阵盘被毁,但准备早已完成,只差最后一点便能彻底夺取‘修造’一事的护佑。如果我不来阻止你们,今夜就会有某处大堤决口,暴雨骤降,洪峰会淹没整个上沙城吧。”
  “所料不错。”唱诗班们同时笑了起来,“不妨告诉你吧,一切都系于我一身之上,三星宿的吉兆已全部被我篡夺。若三十分钟内你没能阻止我,这条纵贯上沙城的响水江上游就会有几处堤坝决口。加以北方玄武主风雨天象的噩兆,会有暴雨降下。如此一来,六小时内水位就会超过响水江河堤设计时的最大高度,足够冲毁沿途支流水系附近的大面积耕地,漫过上沙城大部分地面。”
  “不过,既然被你发现了……只要在三十分钟内杀死我,我相信你能解决后续的问题。”
  “不止于此吧。”十九微微眯起眼睛。“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但如果真如你所说,你现在应该在东躲西藏才是,没有必要出来找我送死。你还是在拖延我。”
  “我只是知道轻重罢了,天下真有人以为自己能逃得过一位凰的追捕么?”唱诗班们一齐笑道。
  “这不重要。只要五分钟内解决掉你……”
  十九的手按上那道烈光的末端,那却不是持刀剑的架势,而是使长枪的握法。当她正要一枪刺去时,动作忽然一顿。
  她转作单手持枪,一记横扫,小巷内的唱诗班们又是一齐倒下。她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弯下腰,从地上不省人事的一个人裤袋里掏了个手机出来。她用那人的指纹解了锁,拨了个电话出去。
  新的唱诗班们继续从各个路口蜂拥而出,不过只看见十九接通了电话。
  “你的印记被点燃了。”她对电话那端的人说。
  “——你在跟谁说话?”
  “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十九毫不理会。
  “你在跟谁说话!”唱诗班们脸上仍然挂着喜悦,但他们复诵的话语却变了,变得满是怒意。自以为是的家伙第一次发现局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意想不到的变数出现了。
  “不知名字,但你却知道且非常确定它是神,是我说的这样吗?”十九向着电话确认道。当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便向着小巷里的人群投去胜利者的目光。
  ——抓到你了。她的视线里,分明地写着这几个字。
  唱诗班们沉默下来。
  “……去当一次英雄,这是我的请求。”
  最前方的人忽然开始咆哮:“你要指望英雄吗?你要指望奇迹吗?指望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小角色破坏掉谋划数十年上百年的大计?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十九根本没有看他,她只是耐心地听完电话对面的人说的话,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然后小声答道:“……可以。”
  “当你为了一件事谋划漫长的时间,你就会知道但凡是智者谋划,必然把一切都考虑在内!后备方案,后备方案的后备方案,任何环节出了任何问题,都会有无数的预备方案顶上去!你要像是小孩子一样,把希望寄托在闻所未闻的小人物上吗?”
  “他不是小人物,他是我的助手。”
  十九再度开始前进,她已经看穿了一切,谜题在凰的面前已经迎刃而解。
  “你们想要再将一位神明拉回人间?你不惜提前八年开始布局,以自己作诱饵,以水淹上沙城为筹码将我拖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的确,上沙原本只有我一个巡灯人,其他巡灯人不会前来凰栖之处。只要同时启动两个影响巨大的阴谋,我便不能两顾,只能去阻止其中一个——而你们就将有机会完成真正的目的,也就是八十年前你们失败了的那次祭礼。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可惜,没想到事到临头,上沙忽然多出一位巡灯人。”操纵着唱诗班们的那人借着这些人偶的口叹气。
  “如果两边我都没能成功阻止,你们又打算怎么办?祭礼会重新点燃焚城的烈火,洪水却会把它浇灭,不是吗?”
  “届时我将自裁于此。不会有雨水来临。”十九面对的人群中,最前方的那一个毫无犹豫地答道。
  “原来如此。那接下来就只剩下杀死你了。”
  “尽管来吧,能被凰杀死也是我的荣幸。可是凰啊,谁成谁败还不一定,你的助手可远远没有你难缠——”
  “不,他一定会完成的。”十九轻笑起来。
  凰如今已再无牵绊,她提起光作的长枪,迈步向前。

  —
  我在华灯初上的商业街上狂奔了十分钟。
  我并不知道我要去哪,冲出事务所完全是脑子一热。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其实我知道该去哪……或者说,灯火知道我该去哪。
  面对路口的时候该左转还是右转?这一路上我从未犹豫过,甚至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出现在我脑海中。仿佛有人替我做好了决定般,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一条路线。
  我只顾着向前奔跑,最终,当我回过神来,我站在一家游戏厅门口。
  ……游戏厅?
  我环顾四周。这附近我倒是认识,离事务所不远,就在上沙中心商业街的一端。这地方叫南门口,因为这里是从前上沙古城的南门所在地。
  这家游戏厅我也认识,三年前刚开张时我第一次进去,还没排上队就被经理亲自请到观众席上重点盯防,还送了我一杯奶茶。之后我每次来他都请我喝奶茶,只要我答应他只玩音游……我一直怀疑上沙的游戏厅从业者们自己建了个群互相交流黑名单,不然他怎么认识我的。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给十九抓了个毛绒玩偶,现在它还摆在十九办公室的沙发上。
  今天的游戏厅不太一样。现在才六点多,以上沙市中心的繁荣程度,这时候应该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候。可是我面前的游戏厅灯火通明,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机台在发出待机音效。
  ……仔细一想,我一路过来的时候,居然也没碰见几个人。这很不正常,平时的晚上六点这条商业街可是人多到堪比春运的。
  不过反正罪魁祸首我已经知道了……我摸了摸手上的灯火之印,那三条楔痕传来柔和的温度。
  这一次十九不在,能帮我的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推开游戏厅的门,走了进去。
  大门在我身后合上,商业街的“人气”仿佛一下就断绝了。里面仍然嘈杂,但却没有该有的人声鼎沸,只有一股诡异的吵闹感,就像是寂静岭的防空警报一般。
  这家游戏厅并不像是动画里那种游戏厅一样只有机台,除了发出各种吵吵嚷嚷的待机音效的机台们之外,还有由工作人员主持的类似套圈的小游戏摊位。10个代币扔一次沙包,沙包停在指定的格子上就有相应的奖励。
  可是现在,虽然整个游戏厅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些小游戏的摊位却还在自己运作着。沙包凭空飞出,落在游戏盘上,取代币的机器哗啦啦地吐着代币,亮闪闪的银色代币落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那些机台也在自己运作,八神和二阶堂红丸打得有来有回,赛道上的赛车漂移过弯。可是明明没有任何人在操作它们。
  不,我忽然看见了一只活物……那是一只乌鸦。它停在店里最高的那台推币游戏机顶上,用鸟喙梳理着黑得发亮的羽毛。
  乌鸦?
  “不来玩一把吗?”忽然有人说。
  我被吓得一个激灵,好悬没乱了阵脚。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机台背后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风衣西裤,行头一丝不苟,还有纯金的袖扣和领夹。看起来是相当老气的打扮,却意外地有一种镇定沉凝的风度。
  可他不是活人。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他跟活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区别。没见过灵的普通人是想象不到那种区别的,非要说的话就是“重金求一双没看过的眼睛”那种感觉。
  这人是谁自然毫无疑问,他是久程仪。或者说,是久程仪的灵——他的躯体被他用作了秘境的中枢,如今那玩意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一般不玩推币游戏。”我沉下气来,回答道。
  “是因为总是亏?”
  我不想跟着他的步调走。我直接反问道:“都被找上门了,你还有心思玩这个吗?”
  “当然有了。虽然论重要远不及神的威仪,但毕竟是不错的消遣。”久程仪笑道。
  “我以为你们这种老东西都玩不转年轻人的玩意呢。”
  我盯着他,提起十二分的戒备。
  印记虽然把我带到了这里,可它并没有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是应该把久程仪一拳揍飞,还是放火把这里烧了?又或者用灯火给他炼成油渣?我不知道,我只能跟他先聊着。
  “你不明白,为了神,我们可以学习一切。学会用手机、学会用电脑,学会风水秘术,学会在巡灯人的视野下藏匿。学不会的就被淘汰,仅此而已。”
  “不可理喻。”
  “觉得我不可理喻吗?”久程仪仿佛感到很有趣般地轻笑出声。“可我们邬久一族从很久以前,世世代代就是这样生活着了。”
  “从来如此,就是正确的吗?”
  “你真有趣。”久程仪的四指在机台上轮流敲动着,他托着下巴想了片刻,忽然道:“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只要你能说服我,让我相信我们为神而行动没有意义,就算我输。”
  “虽然不是游戏机,但你最后还是想和我玩一局吗?”
  “这样理解倒也没错。”久程仪笑着说。
  “那么,赌注呢?”我盯着他。
  “赌注啊……就用这个如何?”
  久程仪举起自己放在机台上的手。他的掌心竟有一枚长钉,那钉子贯穿了他的手掌,尖端还在不断地向下滴落鲜血——只不过,他既然是死者,那鲜血当然也是幻觉。
  “这是我女儿附魂的那枚长钉。祭礼需要至亲血祭,但我之一族中唯一有资格司礼的我却已经没有血亲存世……所以这个孩子才会降生。我们将方术典籍放在她能接触到的地方,她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仓鼠,会自己咬断笼子——最后我们截下她的邮包,将这枚铁钉作为整个降神之仪的祭器。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我没有回答。在这一时刻,我忽然明白了在我胸中酝酿的那愤怒是什么。
  那是随着灯火之印的指引一同从时间的彼端逆流而来的,我自己的怒意。
  “你赢了,你带着它走,完成我那女儿的遗愿,我们百年之后再来。你输了,我也不会向你收取代价。相反,我还会允许你留在这里……”久程仪的笑容逐渐变得冰冷,“在特等席上,与我一同得蒙神的威光!”
  —
  “小夜,你害怕吗?”
  小夜摇摇头。她站在元宵身边,和虚弱的元宵一起看着天空。
  今夜没有月亮,帷幕般的厚重阴云盖住了所有的天光。奇怪的是,上沙的十一月本应又湿又冷,盖着毯子也止不住手脚冰凉……但今天,空气却在逐渐变得温暖、干燥。
  “你为什么不害怕呢?”
  “姐姐已经……替我害怕过了。”小夜轻轻地答道。
  有些没头没尾,但元宵知道她的意思。为了让小夜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元宵陪了她很久。
  姐姐已经替她承受了一切,所以她不可以怕,不可以哭。
  “我其实有点怕的。”元宵说,“不是怕火灾……反正我也不剩什么东西能烧的了。我比较怕小白他回不来。不是每个人当完英雄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的,有些人带着行囊出门,回来的就只剩下家书和几件不知所谓的零碎物品,连骨灰都没能送回家来。”
  小夜只是静静地听着。
  “以前的话我只能在家里干坐着。不过现在是信息时代,对不对?信息时代,总有点办法可想。就是……就是这办法我实在是不怎么想用。万一哪一天人家提着雨伞上门来,非要送我去见孟婆喝汤呢?”
  元宵说着说着,可还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她退出自己的账号,直接跳过验证,登上了明白羽的微信。然后她点开一个纸片人头像的好友,两人最后的聊天记录是几天前,对方发了一个巨大的压缩包过来。
  元宵小声默念道:“找你求救的是小白,可不要上门来找我啊……”

  —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这里居然有手机信号。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挂掉电话,但很快手机又震动起来,只震了两下就停了,顿了一会又震了两下。
  这是我和元宵很早之前约好的。我不方便接电话当然会挂掉来电,但她如果有急事要找我,就会让我的手机这么震一下。
  其实这约定没起到什么作用,只是为了好玩——平时不重要的事她给我留个言就解决了,电话我一般会接,挂了也会去微信上看看有没有她的留言。不过这种东西一旦派上了用场,那可就是救急救命的。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拿出来,装作又响了的样子,再“挂掉”一次电话,然后“不耐烦地”把它扔到一边的机台上。
  我的余光注意到手机自动打开了通话模式,屏幕自己暗了下去。
  元宵,好兄弟啊!我不禁暗暗为我们之间的默契一握拳。
  坐在我对面的久程仪并没有注意到手机,我和他之间的视线被推币游戏机的玻璃挡住了。他只是彬彬有礼地问:“可以开始了吗?”
  “最后确认一次,我们的赌约是……只要我能说服你相信‘为神服务是无意义的’,你就会把作为降神之仪祭器的铁钉给我,中断仪式,对吧?”
  我控制着自己不把注意力转向手机的方向。我知道元宵在听着的。
  “没错。”
  “好。”我定了定神,开始组织语言。
  我并不擅长辩论,连在网上跟人对线都经常对不过。所以,跳进我脑海里的第一个问题是:久程仪为什么要跟我辩论?
  是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打算戏耍我一番、看看我的笑话吗?
  还是他其实根本奈何不了我,只能用赌注来吸引我的注意力,拖延时间?
  ……说到底,为什么是辩论?
  这时候,我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
  【00:19:26】
  计时器在不断跳动。这是元宵给我的提示……她的意思是我时间不多吗?
  那么,就暂且认为久程仪是在拖延时间。既然他需要用赌注作为诱饵拖延时间,那他多半其实对付不了我。我哪怕现在掀桌子,在这里四处大闹,他应该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在此前提下,为什么他要选择辩论?
  这里是游戏厅。如果他只需要再拖延20分钟,他大可直接要求跟我玩一盘光枪射击类的游戏。那类游戏有固定时长,部分过场也不能跳过,打得再快一整套流程下来也不会少于20分钟。
  在这里有很多办法能【稳定地消磨掉20分钟时间】,毕竟这里是游戏厅。那他为什么特意挑了“辩论”这一胜负标准模糊的游戏?
  是他想要一直耍赖不承认,硬拖过20分钟吗?胜利条件是我说服他,如果他咬死不认,我确实没有取胜的可能性。
  不,如果我意识到他在耍赖,就会掀桌子了。他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真正想要拖延时间的话,应该选择更保险的方式,比如要求跟我对战光枪射击。
  那么,他选择“辩论”这一游戏形式就有特定的理由。
  【00:19:04】
  我继续沿着思路奔走。选择“辩论”这一游戏,如果说有什么特定的理由,那就一定是“能让双方站在固定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他……想让我表达特定的观点?或者说出特定的话?
  在谈到这个论题时,我们的立场天然地已经注定。他想利用这一点,诱导我说出……否定神的观点?
  这个推论似乎是成立的。可是假如我猜错了呢?假如久程仪单纯只是胜券在握,想要戏耍我一番呢?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那么,我要试探他一次。
  如果这一切确实如我所推论,接下来这个问题,久程仪一定会如实回答。
  “第一个问题。我曾得见这位尊神的伟容,只是不知祂作何称呼?”
  “想知道吗?告诉你也无妨。祂名为凌霄女。”久程仪不紧不慢地答道。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毕竟我没研究过神秘学。如果十九在这里的话她一定能说出来源吧……或者,如果我读完了《山海经·灰卷》,我说不定也会有印象。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不禁在心里叹气。
  好在我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有场外观众。
  我假装沉思片刻,再瞟了一眼手机。如果是元宵的话,如果是元宵的话一定能……
  【00:17:56】
  【勿不虔】
  一分三十秒经过。我已经得出了结论,元宵也找到了我需要的证据。我决定把筹码压上去。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的神知晓你所做的一切么?或者,祂要求你这么做了么?”
  “我不知道。神已久不在神州,我等所作所为只为求祂一眼注目而已。”久程仪坦然地摇头。
  “那你又怎敢以下代上,替祂决定如何行事?”
  “凡人奉以牺牲,无非是求神眷顾,不得回应我亦无怨言。”
  “真的么?你可敢向神起誓,你在神前所说没有半点虚假?”我紧紧地盯着他。
  久程仪的笑容僵住了。
  这就是我的杀着。说到不虔不信,在神前说谎无疑可以算作是渎神了——当我把他逼问到这一步上,他就退到了悬崖边。
  他若不敢宣称自己所说句句属实,我就可以指称他不虔。那样的话,他想要诱导我先说出的观点就落在了他的头上。而他要是答应了……
  “……自然,我不会在神前说谎。”久程仪僵硬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他已经输了。
  “那么,如果你没有被回应,神并不降临……你会继续设法召唤其他的神吗?”
  久程仪闭口不言。
  “你会。”我如此宣言自己的胜利。“如果凌霄女不回应你,你就会换其他的神召唤,如果再不回应,那就再换一位,直到得到回应为止。云楼人的信仰永远是实用主义的——龙王不下雨,那就换个别的龙王来拜;求子不灵,那就找一个灵的神仙来求。你也是一样。”
  “八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也是你们的祭礼吧?五天五夜的大火里,神回应了吗?”我又想起透过元宵的记忆看到的那个影子,“没有。祂已降临至此,却只是看着。你们为此准备了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你们的一生,徒劳无功!”
  久程仪骤然变色:“你怎么会知道——”
  “说啊!”我厉声喝道。“胜负已分,给我输得干脆些!”
  我头顶上,站在机台顶端的乌鸦忽然尖声鸣叫。
  尖利的叫声打断了我们,我抬头看向乌鸦,那只鸟正俯视着我们,宝石般的双目里是某种人性化的冷酷。
  胜负已分,神亲自下达了判决。
  乌鸦展开它的双翼,那漆黑的双翼内侧竟然是铁水般夺目的橙红。它鸣叫一声,挥动双翼,便有炽白色的火焰从久程仪身上燃起。
  那颜色与灯火的炽金色完全不一样。如果说灯火是烛光灶火般温柔的光,那乌鸦带来的烈焰便是炉中铁、天上雷,灼灼不驯,暴烈难言。
  明明被这火焰灼烧着,久程仪却没有痛苦的神色,反而是解脱了一般,长叹出声。
  “好吧……这一局是你赢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出发之前有人拜托我来当一回英雄。当时我还很紧张的,现在一看,原来逞英雄也就这回事啊。”
  “几句话间竟然能看破我设下的陷阱,你这人心思之机敏倒也足可称得上是人杰。存世之灵若无身躯,总会被邪气侵染。或许我也是这样……哈哈。”他自嘲地笑。
  “你以为这样能博得些同情么?”
  “不,我不想要。你的同情与我何干?别太看得起自己,你这新时代里生长的空壳废物……可笑,可笑!不奉神不求仙,不持正礼不修方术,只靠外物求存,你们一世都想象不到移山填海、呼风唤雨的天威!如此匍匐于地,蝇营狗苟、庸庸碌碌,每日只知望着一块屏幕傻笑,不过是一群蠢物!”
  我倒是不觉得生气,只是坐在椅子上向后仰了些。
  “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他还在喘气,也不知一个灵喘气作何用。我不理他,自顾自问道:“有游戏币吗?”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本来想着跟你玩一把的。”对面的久程仪沉默片刻,扔来一个硬币。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硬币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阵,停在我脚边。
  我捡起那个游戏币,轻轻一弹。“我刚进来那时候,你猜我不玩推币游戏的原因是我老是输。你完全猜反了,我不玩推币游戏的原因是我总是赢。”
  “进门的时候买20个代币,投下一个就会变成一大桶,一整个下午都用不完,搞得很没意思。不光是推币游戏,游戏厅里所有的游戏我都绝不会输,当然也包括骗对方说出禁句的赌命游戏。你说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和我在这里玩游戏呢?”
  久程仪瞪大眼睛,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灼灼的火焰烧尽了他,只在空气里留下一股柴薪的烟味。一枚钢钉叮当落在地上。

  我刚要去捡那枚长钉,忽然有人砰地撞开大门,那人快步冲进来,急声叫道:“喂!明白羽!你没事吧!”
  我一愣,但马上就认出来了——那是上阳。她的雨伞背在背后,头发散乱,额上满是汗珠,显然是跑过来的。
  “我没事,我赢了。”我说。
  上阳看见我好整以暇地坐在游戏机面前,也不像是哪里有伤的样子,当即松了一口长气。她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喘气一边道:“真是的……吓死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因为她所说的,上沙城的自行反应吗?我还真的有点好奇,毕竟我刚从十九那里听来“人类的群体有其自我意识”这一事实。
  不过上阳闻言瞪了我一眼:“不是你在微信上叫救命?”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果然微信已经掉线,我重新登上去之后,同步回来的聊天记录显示十五分钟前,我给上阳发了一堆“救命”,还有什么“能救我的人只有你了”、“我只能相信你”之类不嫌事儿大的台词,并且共享了位置。上阳打了我八个电话,显然有人替我全挂掉了。
  对此,我只能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刚才我真的差点被烤成碳……一会再慢慢跟你解释。”
  “能不能长话短说,你被绑架了还是被勒索了?”
  “这个嘛……”我看了一眼游戏机顶端的乌鸦。
  乌鸦低下头看了我一眼,便振翅飞去。它在机台与机台之间狭窄的空隙中穿梭,紧随着它的飞行,无数只乌鸦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这些本应聒噪不安的鸟儿此时静得可怕,它们一批一批地振翅起飞,随着领头那只神俊的乌鸦一同穿过紧闭着的大门,像一阵风一样吹拂而去。
  这景象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目送着这群乌鸦远去——也许是被不存在的鸟毛刺激了,上阳吸了吸鼻子,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就像是被外挂改了十倍后坐力一样,上阳的身子猛地一个反冲往后仰去,她摇晃了半天终于还是保持不住自己的重心,连人带椅子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原来十九说的那个天限是打喷嚏必摔跤的人是……”
  “……别转移话题!”上阳坐在地上生气,“你到底怎么了!”
  “嗯……跟人赌了个命吧。”
  我犹豫了一会,给出这个回答。
  我将手中那个游戏币投进推币游戏机,那个代币在立柱之间弹跳下落,啪地落在底下的硬币堆上,滚了两圈,撞在高高的硬币塔上。硬币塔应声而倒,银闪闪的代币倾泻而下,像是一条瀑布。
  —
  当晚八点,一家西餐厅里。
  侍者端了牛排和意面上来,我早饿得不行了,毫不犹豫地就动手了。坐在我身边的十九要了杯果汁,慢条斯理地用叉子吃通心粉。上阳是最奇怪的,她居然点了份煲仔饭,而且这餐厅还真端上来一碗。
  在等上菜的时候,我们已经把各自遇见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十九说的内容最少,基本就是“他们有什么什么阴谋,我解决了”——而我讲得口水都干了。
  按照十九事后给的标准答案,当时我其实没必要和久程仪对赌,只要催发护身灯火把那一片空间都烧尽就好了。那些乌鸦都是久氏近年来制造的咒灵,也是降神之仪用的牺牲,灯火将它们全部烧尽之后,仪式自然无以为继。
  “不过你不会用灯火,所以也不能怪你。只是你一开始就被对方掌握了主导权,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下次要多留个心眼。”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疯狂点头。
  “他们就是为了请神降临?”上阳问。
  “你没碰到过这种还活在旧时代的人吗?八十年前他们在上沙召请火德星君,这一次改成请凌霄女,可惜他们不知道这两位其实是同一个神,再请多少遍都不会理他们的。”
  “他们是同一个神吗?”
  “不止是他们,所有的‘火神’都一样。赫菲斯托斯、迦具土命、阿耆尼、阿胡拉玛兹达,这些都是同一个存在。”十九说,“‘火神’诞生自人类对火焰的敬畏和崇拜,他们被赋予的特质是类似的:锻造、冶金、炊火、净化,以及对火灾的恐惧。凌霄女是曾经上沙周边的火神信仰之一,当地人认为只要对她不虔,她便会令自己的使者乌鸦焚毁房屋作为惩罚。久氏一族两次招来的不过是同一个神明的不同侧面罢了。”
  “那他们要是请点反派是不是就有效果了?”
  十九只摇摇头。
  “不会。‘绝地天通’是人类自己的要求,我们的文明……”她用两指点了点自己的手背,“已经不会再让神明出现了。”
  她这句话说得并不确切,我却理解了她的意思。是人类向我们的文明,向这盘踞在时间轴上的庞大生命,诉求了神的离去。
  “三百年前巡灯人已经送走了所有的仙神,这三百年间我们将存世的方术道术全部封存进灰卷。最后一任冰海魔女在凯尔特的湖边隐居终老、一生无嗣,第五十二代龙虎山天师把自己世代相传的一身通天道术带进了棺材。那些还活在过去的人,还在怀念那个有神有仙、有龙和天使的年代的人……他们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她用叉子戳起一棵花椰菜。“我们向文明证明了人类的坚韧,它不再需要从遥远的未来干涉过去。因此,对我们来说,神明就不再存在了。”
  窗外下起了雨,我们都看着窗外。不是倾盆大雨,只是淅淅沥沥的雨丝而已。
  —
  上阳吃完饭后就打着伞离开了,她只说算我欠她一个人情。我其实也这么觉得,虽然那堆求救的微信多半是元宵帮我发的,但上阳跑来救我的那份急切可是做不得假,我确实欠她一笔。
  她是伞不离身,我和十九可没有伞,而且车还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我们绕了一圈去买了两份冰淇淋,算是十九请我吃晚饭的回礼——其实主要是我想吃冰淇淋。
  十九欣然接受了,我看她看得也很开心,因为她小口小口吃甜品的样子真的很可爱,而且她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
  这一点我已经稍微有点明白了。有些动作正常异性朋友之间做出来会显得过于亲密,十九却不是很在意。比如我们在久程仪的秘境里向下坠落时我下意识地把她抱在怀里,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还让我枕在她膝上。
  按理说这份不介意其实可以是某种信号,也许更亲密一些的举动也没问题?
  但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每次我得到这种待遇的时候,总觉得她的眼神怪怪的,好像过于温和了。怎么说呢……感觉像抱着自己养的兔子。自家养的兔子缠上来蹭你,你会生气么?
  咳咳。总之不管怎么样,她不在意是她不在意,我可不能得寸进尺。
  ——虽然我经常这么提醒自己,可是我根本没办法把视线从十九身上移开。
  我偷偷说服自己:就看一下,看一下不算过分……
  “小白,”十九忽然出声,吓得我一个激灵,“那枚钢钉寄出去了吗?”
  我脑子一下子卡住,花了半天才回过神:“呃……寄出去了。元宵说邮包是按丢失件处理了,她让我重新打了张标签包了一下,交到了最近的快递站。”
  十九点点头:“那么这次的事就到此结束了吧。”
  “阴月没有残党了吗?”
  “一定有。但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知晓了灯火的意义,那你就应该知道阴谋对于我们来说是没用的。”
  ……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阴谋不论在谋划什么、藏得多深,都不可能瞒得过未来。注定会失败的就让它们失败,将会成功的则会有文明从未来传信让我们去阻止。如果某时已经阻止不了,那就再让信息向更远的过去逆行,让更早的巡灯人去阻止。
  十九那“解谜”的天限或许也是这样来的。想用阴谋去挑战这过去未来归于一身的庞然大物,怎么可能呢?
  不是我们去寻找事件,而是事件会撞上我们。
  想通了这一点后,新的想法跳进我的脑海。
  “……那就是说可以放假了?”
  “别做梦了,全年无休的。”十九无情地戳穿道。
  我耸耸肩,表示对此毫不意外。毕竟我已经跟着跑了好几个月了,要不是我大四没什么课,平时分早让老师扣没了。
  我们走到事务所那辆越野车前,十九照例从小包里找出钥匙递给我,我也自觉地走向驾驶座。不过当我走到一半,十九忽然叫住了我。
  “小白?”
  我回过头,见她向我张开双臂,笑着道:“你忘记来领奖啦,大英雄。”
  我的脑子当场当机了。
  真的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当时我向她讨要一个拥抱本来只是血冲脑子,实在没想到她会同意。事后我就后悔了,这会不会太冒昧了?会不会有点逾越?
  十九离我似乎太遥远了。她跟我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是天命所归的凰,神秘的迷雾一般的少女,如果是在古时候,被传为仙家神女也说不定。而我呢,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衰仔,她从街边随便捡来的临时工,绩点才1.9,打游戏连白金都上不去。
  我应该上前吗?
  其实答案已经有了,在我的理性权衡时,我的感性早已替我做了决定。我小心翼翼地拥住了她,她小小的双肩在我怀里像是纸片一样薄,发间传来淡雅的香气,像是某种木料。
  “……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小白。”十九轻轻拍着我的背。她好像能读心一般,在我耳边轻声回答道:“或许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的助手也不是谁都能当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灯火之印,你是特别的。”
  “真的?”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真的。而且……”她的声音好像更低了一些,“凰从不随意择人相伴。凰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
  我没有再说话了。这一次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兔子……我安心地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批话TIME!

//批话TIME!
int 磕头(n){
for(i=0;i=n;i++){
printf(‘咚咚咚’);
}};
int main(){
磕头(30);
}
/*好了,头磕完了,可以跟各位讲点批话了。
这次也是鸽了很久,主要是这一整段实在是不好拆开,写完我看了一下有快两万字了。我落笔时uk时间凌晨四点,就当做给诸位的新年礼物好了。
最近uk爆发巨疫,这屁大点地方一天五万确诊,给我哈的不轻,幸亏我这乡里地方人少,日子还过得下去。
别误会了啊诸位,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诉苦,就报告一下近况。真正横拦在我写作路上的其实是……是学、学业……好吧是游戏,非常抱歉,下次还敢。
最后一小段我写的时候憋了好久,希望能表达出那种暗藏的不自信和犹豫。这可能不是个讨喜的性格,但我觉得很像是我会胡思乱想的玩意,非常合理。我实在是不会写恋爱戏啊……
对了,我十天前来留犯罪预告的时候翻到有肥哥说某位vup朗读了拙作,对此我是十分高兴的,甚至还想要录像链接,搞快点啊!
我写这点玩意儿反正是业余爱好,甚至连名字都没署,所以非商业的使用就请诸位随意吧。

又及:凌霄女是真的有相关记载的,不过只是个地区性的信仰,只有一句不知可不可信的记录可考。反正是小说嘛,随便啦。
*/

18.银步摇

之前的故事说来好像很长,但其实并不是那样。阴月的祭仪失败后,我还来得及回学校突击复习一下,赶上最后的考试。

  元旦一过,我也收到了成绩单——还好还好,低分飞过。跟着十九到处跑确实消耗了我不少时间,不过我平时反正也不怎么学习……
  这个时候,全国的高校都已经放假或是临近放假了,天南海北的学子们开始陆陆续续归乡。从远方回家可能会有点心情激荡吧,不过我家就在上沙,放寒假于我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着。
  我在家待了几天,偶尔去事务所那边出一下勤,享受了几天轻松日子。然而待了没两周父母就开始看我不顺眼了——我干脆借口出去实习,搬到了事务所去。
  起初我还没把这个选项纳入考虑,但是偶然元宵听见了之后,她向我发出了邀请。
  “住过来不就好了?”
  “我住哪啊?整个事务所里就你和小夜那两个房间有床,我总不能去跟十九那堆收藏品睡一间吧。”
  “你住我这啊?来我房间打个地铺,我带你上分,来嘛来嘛。”
  我总觉得怪怪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哪里奇怪。除非想着要发生点什么,不然一般不会有人随便邀请异性来自己房间里住吧?可是元宵那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叫兄弟来家里过夜,有一种奇怪的错乱感。
  不过仔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去,毕竟人家自己都不在意。更何况我看都不一定看得到她,能发生什么才怪了。保险起见我又问了一下十九,毕竟她才是老板。结果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于是我就这么暂时搬进了元宵的房间。
  等我搬进来才知道我事前担心的那点都是杞人忧天。哪有什么脸红心跳的暧昧内容,一人一鬼一天18小时高强度打游戏,两台电脑24小时开机,作息时间阴阳两隔,我熬不住了她还在打,键盘还是nm青轴,我做梦都梦见自己提前过年了在放十万响满地红大鞭炮。
  只能说元宵不愧是元宵,三天时间里她硬是把我这癌症晚期带上了白金段,拖着我过了绝境机神,顺便帮我把学校留的HDL作业也做了。我脑子都让这高强度战斗煮成浆糊了,直到元宵把仿真完的代码发给我,我才隐约品出一点儿不对劲来。
  “……你这么对我到底是要干嘛?”
  元宵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在聊天框里打字道:“很明显吗……”
  “废话,我玩个上单你打野整整二十分钟一次下路都没去过,对面上单恨不得跟水晶合体了都,我是他我就挂机扣字了。有什么事就说吧,不用这样,能帮的我会帮的。”
  元宵闻言叹了口气。她往后一推椅子,双手离开了键盘,我看见她操作的角色停止不动,被敌方一拥而上淹没了。
  对面明显很怕她,几乎把所有能用的技能全用在了她身上,我们剩余四个人冲过去把对面推平,拆掉了对面的水晶,游戏结束。
  我和她都没有去点退出。我听见元宵的椅子后仰发出一点吱呀声,她大概是把双腿架到了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被困在这间小院里一百多年了。”元宵说。
  元宵是执念灵。执念灵能存世的原因只有其生前未了的执念,这个执念可以是任何东西,毕竟人的执着本身就难以理喻。如果有个人生前的执念是食一顿金拱门,那么只要他的意志足够坚定,执念足够强大,在他食到金拱门之前他可以一直以灵的方式存在下去。
  像元宵这种固定在某个地点不能离开的,某些传统文化里也称为地缚灵,产生的常见原因是留恋家庭或者故乡住宅。
  但元宵比较特殊,她特殊的地方在于她似乎对这小院并没有什么留恋。
  “说实话我对这小院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里有几块地砖我都记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不去。我可能已经忘记了出不去的理由。我生前的记忆在逐渐散失,我只记得自己好像从生下来开始就没踏出过这间小院……灵就是这样,执念再坚定,也抵不过时间的冲刷磨蚀。”
  “你忘记了自己的执念?这东西不应该忘的吧?”我有点惊讶。
  “也有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我混混沌沌神志不清,我可能还会遵从灵的本能去追求执念;但我还保留着清晰的意识。当局者迷。”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虽然有此一问,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果然,元宵说:“我想拜托你看一看我的过去。你的那个能力可以看到当时的一切对吧?”
  “应该只能看到‘当时对象有可能接触到的东西’,离他的行动轨迹越近,我观测得越是清楚。不过,对象自己不记得的东西我也能看到。”我说。
  这个条件大致的范围还是明确的。一个人在家住二十年,可能二十年都不会去看一次沙发底下。但是我以灵视的方式观察的话,我就可以直接钻进沙发底下,因为他的家处在他记忆中的行动轨迹上。相对的,他二十年从没去过南极洲,我就没法去南极洲看企鹅。这个人可能一生都住在同一个城市,他从没有去过南极洲,连南半球都没去过,我就没办法离他的记忆太远。
  另外,像是观测对象睡着一类的情况下,我也会失去视觉上的感知。
  “这已经很足够了。”元宵说。
  “可我如果解开你的执念,你不是会消失吗?”
  “我早在几十年前就该耗尽心智,变成邪灵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还能保有意识,就连老板也看不出来。我还是会逐渐失去记忆,像阿尔兹海默症患者那样慢慢凋零。与其那样,我宁愿自己消失得利落一点。”
  “我想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个轻松的决定。而且我看你上次吐得挺惨的,所以……”
  元宵的声音渐渐小了。
  我差不多能想象到她患得患失的犹豫表情。吐不吐其实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我真的解开了她的执念,对于我来说,元宵就真的死了。我认识的从不是一百年前住在小院里的元宵,我认识的是这个偶尔才能看到一眼的幽灵姑娘。
  眼下的事就好像她躺在病床上,求我拔掉她呼吸机的插头。我将是扣扳机的那个人。
  元宵当然知道这是个沉重的负担。为此她努力陪我一起玩游戏,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笨拙得就像低着头递来一叠漂亮贴纸的小学男生。
  难怪十九什么也没说就让我住进来。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我闭上眼睛,斟酌了好一会。
  “那就让我试一试吧。”最终,我说。
  我也不一定能找出解决办法。就算我真的找到了,也不必立刻在现实中执行。既然这是她所希望的,那看一看也没关系。
  这句话说出口后,我清楚地听见元宵松了一口气。我抬了抬眼,在视野的边缘看见她白净的小腿,她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双膝,像个孤独的孩子。

  我的灵视能力——我已经决定好管这个能力叫灵视了,总不能叫超越之力或者影见吧,人家要来版权炮我的。灵视也不是随便就能发动的,灵视的对象必须有强烈的执念。早在上次我对元宵发动灵视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十九一直不让我直视元宵是因为我一旦目视她就会被拉进灵视中。她的执念太过强大了。
  元宵照例坐在我对面,梧桐树下的那张椅子上。我去请了十九来看护我,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觉得也就只有她能及时把我叫醒。
  十九没有说什么别的,也没有像小说动画里那样摆着严肃脸问我“你真的准备好了么”,她只是站在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
  “去吧。”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她这什么也不多问的态度让我无比安心,我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再看向元宵。
  灵视立刻发动了,我看见元宵那稍有些阴霾的表情的一瞬间,我身下的椅子似乎被抽掉了,我开始向下坠落。

  当我再睁眼时,我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小豆丁版的元宵。我决定暂且称之为带馅小糯米团儿。
  这小米团儿趴在红木圆凳上,睡得流口水,让人想戳戳她的脸蛋,可惜我现在只是个质点,没有那个功能。
  我看了看四周,这还是我上次看到的那个房间,一幢小木楼的二层,窗边放着梳妆镜,应该是女子闺楼。现在正是下午,小米团儿大概是困了,抱着小拨浪鼓趴在凳子上就睡了。
  窗子开着,我到窗前望了一眼,外面街道上一片喜气,四处挂着宫灯。我从窗里飞出去,停在小楼顶上,打算看一看这时候的上沙古城——这可是珍贵历史资料,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可是当我看向小楼没有窗的那一面时,景象顿时成了一片模糊。整个上沙古城似乎以小楼为分界线,一侧清晰生动,人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另一侧则只是一片色块,仿佛印象派的油画,又或者是初学者随手在画布上的涂抹。
  我很快明白了为什么。元宵从没有出过这座小院,她观察外面世界的方式就只有那一扇窗。没有窗子的那一侧,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是完全的未知。小院涂着泥灰的白墙在我看来低矮得好像一跃可过,对元宵而言却无异于天堑。
  要是我这个质点形态有叹气的功能,我这会应该已经把这个月的叹气份额都用完了。
  我知道这一天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灵视让我看到的只会是对象印象深刻的场景,应该是因为早餐吃韭菜盒子之类的没那么容易留在人的记忆里。我两次进入元宵的灵视,看到的都是这一天,只是上一次我快进掉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小院门口忽然刷出一个人来。
  小米团儿住的这个小院显然是某家大宅的一部分。这大宅的全貌在那一片观察不到的模糊里,但我想能有这么一个偏院,估计总体面积小不到哪里去。小院门口的是一位女子,盘着发髻,戴着一双真丝手套,身上的衣物都是上好的细密布料。
  她在院门口踌躇了一会,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来回转了几圈后,她才吸了口气,揉散自己紧皱的眉头,换上笑容,踏进小院。
  我跟着她一路登上小米团儿住的小楼,看着她找到睡得正香的小姑娘。这位女士肩膀放松下来,她注视着小米团儿,脸上努力堆出来的笑容缓缓融化了,成了温和柔软的一个微笑。
  看到那个表情我就明白了,她是元宵的母亲。
  说是母亲,其实她好像也没比我大多少,虽然已为人母,眉眼间却还有少女的稚气。那个年代结婚早,我猜想她应该也就比我大五六岁。反正也没人会知道,我决定称她为大米团儿。
  这位女士一直坐在小米团儿身边,直到天色暗了,小姑娘睡醒了,揉揉眼睛,擦擦口水,直起身子。
  “妈妈……”小米团儿含糊不清地嘟囔。
  “宝宝,妈妈回来啦。”
  “妈妈,今天我过生日!”小米团儿甩甩脑袋,一下子精神起来。她满含期待地看着母亲,“妈妈是回来给我过生日的吗?爸爸呢?”
  “是呀,妈妈是回来给你过生日的!”大米团儿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展开来,里面是几颗酥糖。糖的卖相并不好,看起来应该是被随身带了许久,几度融化过又重新凝固起来,已经成了一团。
  不过小米团儿还是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含了一小块在口中。她又问:“爸爸呢?”
  “爸爸呀……”大米团儿的笑容僵住了一瞬间。但她最后还是说:“爸爸他很忙很忙,赶不回来啦。”
  小米团儿很明显地耷拉下来,如果她有兔子耳朵,现在兔子耳朵就会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搭在头上吧。她垂着头,泫然欲泣,大米团儿立刻受不了了,她赶紧安慰道:“宝宝乖,别哭别哭……爸爸虽然回不来,但是还是给你准备了礼物呀!”
  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暂时停住了,小米团儿期期艾艾地说:“什……什么礼物呀……”
  大米团儿赶紧在手袋里翻找,好不容易才从手袋底下翻出一个玩偶来。那是个手工缝的简易布玩偶,脸上绣着两团黑线当做眼睛,做的人手艺并不好,看起来丑兮兮的。奇怪的是,布玩偶收边的针脚有些地方稀疏错漏,有些地方又细密漂亮,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好丑!”小米团儿把小布偶接了过去抱在怀里,抱怨道。虽然说着好丑,她却还是笑了。
  大米团儿见女儿笑了,赶紧附和:“就是,妈妈也觉得丑!你爸爸根本不会使针线,还非要自己动手做,妈妈只好偷偷帮他加两针,要不然棉花早就漏完了!”
  母女俩笑闹了一会,就有下人送了晚饭来。两人吃过晚饭,就挤在窗前看花灯。
  时年并不太平,上沙刚刚从战争中恢复过来不久,街上的花灯也稀稀拉拉的。我也陪着她们看,透过梧桐树疏朗的叶子,看着这片陌生但又熟悉的大地。
  “妈妈,今年的灯没有去年的好看……”
  “现在外面在打仗呢,大家都没有心思做花灯了。”
  “爸爸也是去打仗了吗?”
  “是呀。不过爸爸他很厉害的,一定不会有事,而且还能把坏人全部打跑!”
  小米团儿盯着妈妈看了好一会,才说:“妈妈……其实你也很担心爸爸对不对?”
  大米团儿愣住了。她停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说:“是呀……宝宝,对不起。其实妈妈也好担心,爸爸虽然很厉害,但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他去打仗了,家人怎么会不操心呢……”
  她说着说着抱紧了女儿,呜咽着哭了起来。
  “元宵,妈妈好累……爸爸要上战场,我却连劝都不知道怎么劝他,时年如此,时年如此啊……可是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上战场,他只是个普通人!还有你,我的女儿……我明明每天都想着你,记挂着你,却没法一直陪着你……前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缩在床角掉眼泪,醒来之后,妈妈忍不住和梦里的你一起哭……”
  大米团儿那张还有几分稚气的面容上,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小元宵似懂非懂地抱紧自己的妈妈,轻轻拍着妈妈的后背。
  “妈妈不哭,妈妈乖。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没关系的。”
  大米团儿哭得更大声了。
  小米团儿终于也忍不住开始掉眼泪,母女俩抱头痛哭。
  过了好一会两人的眼泪才流干,小米团儿哭累了,慢慢就睡着了。大米团儿擦干眼泪,轻轻为她盖上小被子。
  我的视野也随着小米团儿合上眼睛而逐渐变暗,毕竟我灵视的对象是她。只是,在视野彻底暗下来之前,我看见大米团儿抬起头,看着空气。
  我愣住了,她看的竟然是我。
  虽然也有可能她只是随便一看……但我的确觉得她在看我。因为我悬停在窗棂上,那里什么也没有,一般人会突然盯着墙壁吗?
  怎么会呢?她透过灵视看到了我?我还以为这灵视的能力只是读取他人的回忆,难道……?
  我在一片黑暗中思考着。等周围再亮起来,我又看见了小米团儿。
  这次大概不能叫小米团儿了,她现在大约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开了不少,有了些许少女的身段,也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长年的闭门不出让她的肌肤显出病态的白皙,四肢也格外地纤细几分。
  我往窗外看了看,这次不是年初了,大概是年中的样子。元宵坐在窗前,一如既往地看着上沙城。
  我停在她肩上,看见门外又刷新出一个人。
  这次却不是大米团儿了——而是一个怪模怪样的家伙。他身着宽袍大袖,又有滚金边的绒子披风,内穿金亮的一身铁衣,腰间该佩剑的地方却挂了一块玉笏;头戴紫金峨冠,足蹬宝履,面上戴着一副涂了颜料的面具。他这一身好似将文官武官的衣服统统穿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那面具也不是脸谱,倒像是道观庙宇里久受香火的神像一般,有种森冷的威严。
  这要放在现代,我保不齐得怀疑他是连环杀人魔。
  此时这人提着一个灰布口袋,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元宵好似没看见他一般,那人敲了敲门,元宵才有了反应,起身下去应门。
  我跟着元宵下到一楼,看见那人正逆着光站在门口。那剪影不像个人,倒像是武圣庙里的关二爷。
  元宵住的这间绣楼白天从不关门,一直没人来打扰她,只有一日三餐会定时有下人送进来。那怪人特意敲一敲门,非请不进,竟然还挺有礼貌。
  见元宵下楼,那人开口道:“元宵,我受人所托,来送一件东西给你。”
  他的声音沉厚却又听不出男女,非要说的话,我倒觉得像念经诵咒的声音。
  元宵点一点头,轻声道:“请坐吧。”
  怪人倒也不客气,就在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然后将他手里那个灰布口袋放在桌上,解开来。
  布口袋里是一枚银步摇和一封信。


  “元宵吾女:为父此去沙场经年,实非不愿与家人团聚,乃家国不能两全而已。此番敌寇犯我疆界,神州有天倾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若夫人人惜身顾命,不愿有流血牺牲者,则我族我类必不得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为父自知亏欠你母女二人良多,只恨生不逢时,惟愿来生再还。”
  “为父至今侥幸,未被一创,然生死在天,人未可知,故留书一封,若我不幸,便托人传书于你。你年将及笄,父备步摇一枚以为礼物,万望珍重。”


  元宵读信良久。她一直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教育,我也不知她看不看得懂。
  他对面的怪人只是坐着,沉凝不动,好像一尊真正的神像。
  良久,元宵才木然地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燕然未勒,贺兰山缺未破。”怪人道。
  “不对。爸爸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书生,还会教我认字读书,他还愿意为了我去学做针线活。要是有得选,他绝不会上战场。他只是觉得自己该站出来……我见过有书生在附近的街上宣讲,他们拿床单做了旗子,大声喊,起来呀!同胞们!国要亡了!……然后很快就有穿黑衣服的人拿着棍子和枪来赶他们,不准他们说了……”
  “我听不懂,只看见他们喊得声嘶力竭,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我只想着,爸爸就是这么想着才上了战场吗?”
  “不为武勋,那便只能是为了家国天下了。”怪人又说。
  元宵摇摇头。“也不是,也不是……我过了好久好久,过了好几个元宵节才想明白。其实不只是我和妈妈害怕,爸爸也很害怕。但是他想保护我们,他要拦在我们前面,所以他鼓起勇气上了战场。”
  怪人沉默以对。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爸爸了,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每年的元宵节我都在等他回来给我过生日,可是一直都只有妈妈……后来连妈妈也来不了了,只有礼物会送到我这里。我一直想着,哪天要是爸爸回来了,我一定理都不理他,一滴眼泪都不会掉!谁叫他把我丢在这里这么久……”
  信纸一点点打湿了。
  “先生……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怪人低垂着视线,道:“你说罢。”
  “求你让天下太平,求你让家家团圆。”
  “我做不到。”
  “神仙也做不到吗?”
  “我做不到。天下大势,我孤身又能做得了什么?纵使我真做得到,你也付不起那样的代价。”
  “那……那便让我母亲平安……”
  “这我亦做不到。令堂平安只在她自己,护佑她,我尚不够资格。”
  “那么……便求你护这小院平安。我想有一天妈妈要是回来了,她不会找不到我……”
  怪人微微颔首:“这方小院太大,你能给的代价太少。我只能护得这棵树在。”
  “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你死后亦不得离开。”
  元宵以袖子擦擦眼泪,低声道:“我愿意。”
  怪人于是站起身来,说:“你要给我一物,以寄魂灵。”
  “什么都可以吗?”
  “以随身之物为佳,又以睹物能思人者更佳。”
  元宵便起身上楼,拿了一件东西下来。是她父亲亲手缝的那个丑丑的小玩偶。
  怪人接过玩偶,凝视它片刻,忽然说:“你跟我来。”
  说完他便转身出门,来到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下。我也跟着元宵一起出门,那怪人却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小姑娘回去,你留下来。”
  我愣在原地——他说的是我?
  “还……还有别人在?”
  “和你没关系。接下来的话你不要听。”
  元宵闻言咬了咬嘴唇,接着默默回去了。我留在庭院里,我倒想听听这个怪人要说些什么。
  那怪人面对着树,抽出腰间的玉笏,竟然用那玉笏当成铲子开始挖土。他一边挖,一边道:“我不知你是何人,但我大约有点想法。听我说罢,我只说三句。”
  他用的明明是一块脆弱的玉笏,挖土的速度却奇快,这时树根旁已经有了一个小坑。
  “元宵的母亲给她加以天限,在这小院中,只要她不愿,别人是看不见也碰不到她的。因此她才在这小院中待了十数年,无法踏出。外面太过危险。”
  难怪我总是看不见她,原来她的这隐形能力不只是来源于身为灵的特性,还有天限。
  “我没有收取她的代价。她死后会留在这小院中,不会化为邪灵,直至她自己决定消散。这是她自己所望。”
  是说元宵的愿望吧。她真正希望的其实是“母亲回来之后能找到她”,怪人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只是……不,元宵的母亲不是普通人,就算元宵成了灵,她也一定能找到女儿的吧。
  “最后一点,不要怪她的母亲。”
  不要怪她的母亲?我其实并不觉得元宵的母亲做错了什么,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我觉得她是很爱自己的女儿的。至少她拼命地思念着元宵,这就够了。
  这时怪人已经挖完了坑,他拍干净那块玉笏上的泥土,将元宵给的小人偶放了下去,填回泥土。
  “话说完了,你自去吧。”怪人头也不回地道。
  话音刚落,我真的就眼前一黑。
  不同于平时在灵视中的那种自然的场景跳跃,我再度感觉到了进入灵视时的那种坠落感。就好像……好像我被弹出了灵视,被什么东西赶了出来,一头撞在墙壁上。
  可我的灵视却并没有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我落入一片新的景象中。
  小院只剩残垣断壁,小楼已成一片泥土。我见四野一片疮痍,满地皆是苍白的劫灰,只有一棵熟悉的树还在。这棵梧桐树树干满是狰狞的焦痕,但树冠上已经顽强地发散出新芽。
  据说火灾后幸存下来的树木会更有生机,因为其他生命的灰烬会成为它们的养分。
  我见到有人站在树下,是大米团儿。她眉眼间的稚气已经褪去,衣着也不再是那副女子打扮了,而是换了方便行动的衣物,披着斗篷,背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
  树边有一个小小的坟茔。
  ……我明白了。现在我灵视的对象仍然是元宵,元宵死于一场焚毁了大半个上沙古城的大火,我所见的时间点多半就是大火熄灭后。
  大米团儿垂首对着坟茔,她手上拿着一支银步摇。焚城的大火竟然没有波及到这支小小的银首饰,它仍旧完好无损,只是沾了少许灰烬。
  “我终于等到你了。”她忽然开口。
  ……不会又是在对我说话吧?我四处打量着,想要寻找元宵的灵。可我很快就发现,元宵正坐在那小小的坟茔上,坐在母亲的脚边。
  大米团儿没有在看她。说话的对象确实是我!
  “我不知你是谁,但我求你,替我去找一个身上有这枚印记的人。”
  大米团儿抬起右手。我定睛一看,立刻愣住了——
  她的右手背上,是一枚如凤凰般展翅而飞的印记。
  “不用你担心如何去找,你只要记住这件事,某一天就一定会和她相遇。当你遇见她,替我转告她……这枚步摇我取走了,想要找地纪剑的话,就先找到它吧。”
  我现在很想问些问题,但我并不能用这副质点形态说话。雪上加霜的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疲劳感。我的灵视要到极限了。
  我看见大米团儿的那枚印记开始发光。她背后的木匣颤动起来,仿佛里面锁了一件有生命的活物般。随之而来的是我脑海里关于这次灵视的记忆,它们变得越发鲜活明晰,像是照着图纸在大理石上凿出沟壑。我有种预感,这次灵视的记忆可能不会像以往那样逐渐蒸发结晶。
  “我已替你将此事刻进记忆,不用担心会忘。另外,替我向元宵说……”
  “……”
  “……算了。”她的肩膀垮了下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复杂和悲伤,但又有钢铁一般的冰冷决心。就好像……就好像要上战场一般。
  大米团儿用空着的左手摸了摸身边女儿的脑袋。
  “我一生亏欠她良多,如今也只念她将来能过得开心,再多便说不出口了。”
  “你我一别,今后恐怕不得再见。多谢你了,陌生人。”
  我猛地被弹回到现实。

  这一次没有眩晕。我脑海里被塞入了大量的记忆,但仿佛有种什么力量帮我接受了它们。
  我向后仰去,却碰到了什么东西。一只手礼貌地把我脑袋扶正,十九在我身后说:“看到什么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碰到了什么,一时间脑子差点当机。
  十九仿佛能读心一样不紧不慢地说:“是肩膀。”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才反应错了,一时间脑子彻底当机了。
  我听见十九笑了——她是故意跟我开的玩笑,我只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这棵大树。
  我在记忆中看见的是它近百年前的样子,时过境迁,它长出了繁盛的枝叶,枝干上焦黑的痕迹早已消去。我绕着它转了两圈,回忆记忆中的方位,最终看准了一个地方。
  “有没有铁锹?”我问。
  十九沉吟片刻,去她那间收藏室里取了把园艺用的小铁锹出来。我掂量了一下,还算顺手,但想到她那收藏室里的东西都是什么背景,还是忍不住问:“这玩意不会……杀过人啊、掘过皇陵之类的吧?”
  “你只管用,这是我种花用的。”十九道。她指指事务所的窗台,那里果然放着一排盆栽,我从没注意过。
  原来她闲时还会打理盆栽啊……我放下心来,开始挖土。
  元宵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听起来有点紧张:“这下面埋着什么吗?该不会是……是我的尸体?”
  “你的尸体不在我挖的这。”我停下来想了想,“在……对,在这树对面。”
  元宵无奈道:“现编的?”
  还真没编,您那尸体真在对面地下,乃是令堂亲手起的坟包。不过这话我就不准备说了,我只是哈哈两声。
  越往下挖,我就越小心,终于在挖到大概三十公分深后,土里露出来什么东西。
  是一个丑丑的玩偶脑袋。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土里起出来,轻轻拍打干净。这棉布娃娃身上的土竟然随手一拍就掉了,我仔细打量它,它埋在土中九十余年竟然丝毫未损坏,没有虫吃鼠咬,甚至半分不显得破旧。
  一只白净的手从我视野角落里伸出来,拿走了这个小玩偶。
  我顺着方向转过头,看见元宵用有些生涩的动作将小玩偶抱在怀里。记忆中的时光和现在重合了,元宵抱着玩偶的样子和我在灵视中看到的少女元宵一模一样,只是她身上的衣服从细布衣裙换成了清凉的睡裙。
  她怔怔地看着地面,怅然若失。
  十九多少有些惊讶地道:“那是……有人把她的灵体寄在那个玩偶上?难怪元宵这么久还没有消散,好高明的手法……”
  “说来话长,是一个穿得像个关公像的家伙做的。”
  “穿得像个关公像?”十九皱起眉头,“是不是打扮得文不文武不武,听人许愿,索取代价?”
  “确实……你知道他是谁么?”
  十九两条细细的眉毛拧成一团,她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即使是上次阴月差点毁掉整个上沙城的时候,我也未见过她这么认真的表情。
  “你是不是还见到了其他人?”
  “我见到了元宵的母亲。她身上也有凤凰的印记,她好像知道我在看,让我带一句话回来,给身上同样有凤凰印记的人。”
  “她说什么?”
  “她说想要找地纪剑的话,就先去找元宵的那支步摇。”
  “地纪剑?”十九猛地抬头,双目直直地盯着我,“确定是这三个字?”
  “我没听错,这一次我没有忘。”
  “如果她说的真的是地纪剑……你所见的那两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愣住了。那怪人,还有元宵的母亲,这两人……不是好人吗?
  “那打扮像座神像的是人神,他是此世最后一位神明,不愿离去的荒神。而元宵的母亲……她是最后一任地纪剑主,也是百年前神器更易、九州动乱的罪魁祸首之一,凰十八!”

19.人神

  “我曾对你说过,巡灯人们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位神明,从那以后所有的神明皆不再应召请临世。但人神不一样,那是一位荒神。”
  十九坐在她那张大号的转椅上,身影像是要被淹没了一般,显得格外娇小。
  在她面前摆着几张塑封保护起来的纸质资料。十九从中选出一张,用两指向我的方向推过来。
  “你所见的那个人是这张画像上的样子么?”
  我把那张画像转过来,仔细端详。
  画像是用丹青技法画的,多少有些失真,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确实是我在灵视中见到的那个怪人形象。宽袍大袖,头戴紫金峨冠,腰间挂文臣的玉笏,身披武将的披风战袍,内里穿着寒光闪闪的铁衣。
  只是这画像上,他的脸是一片不祥的褐色,只留了两个空洞洞的眼孔。
  “衣着确实是这样子。”我点头。
  “那就没有错了,你所见的就是人神。”
  “为什么称他为荒神?那不是神道教神话里形容不从之神的称呼吗?”
  十九在手边的另外一叠资料中翻找起来,她一边找一边回答道:“因为我们的神话里并没有专门的词来形容这么一个‘以自己意志选择违背使命、为害人间’的神明。”
  “谪仙?”
  “那是戴罪之后遭贬谪的神仙。人神并不一样,他是自己选择了现在的道路,没有人有资格为他判罪,只有他自己可以。”
  十九终于找到了,抽出一叠纸质资料来递给我。这次就不是塑封的了,是打印在纸上的表格。
  “这些你之后可以慢慢看,但是不要带出这里。眼下我就简单地概括一下,你手里的那些,是人神的‘受害者’。”
  “受害者?”我把目光放在手里的表格上。
  –
  许愿者:周天广(28岁)
  愿望内容:得到一笔金钱,数额约为其一个月份的工资
  代价:失去了大量精力。在家养病一个月,净亏损一万元。
  许愿者:吴尘/刘方明(24岁)
  愿望内容:忘记痛苦的回忆
  代价:犹豫。五年后因忘忧草药效结束而吞服了完整的忘忧草,卒。
  –
  我一行行翻下去,粗略一扫,人们许下的愿望五花八门,但所有人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他们也都付出了代价。
  有时候代价和愿望正好相抵,有时候是代价更为惨重,但代价从未轻于愿望的价值。如果人神是以此为生,那看起来他是个从不吃亏的精明商人。
  “他拒绝了离开人世,而是恋栈不去,在人间与凡人们交易,为他们实现愿望,收取相应的代价。为了留在人间,他甚至放弃了一部分神明的本质——”十九交叉起十指,“小白,回想一下你曾经目视的那位火神。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可以用形容人类的方式来形容人神,而不是只能称他为神?”
  我皱起眉头。的确,如果和那位火德星君比起来,人神确实显得有些“掉价”。
  在我回想起火德星君的巨影时,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形容词就是“神”。我无法形容祂的外形或是特征,只能用唯一的一个名词来表达,这似乎是被刻写在人类的思维模式里的,像一枚钢印那样坚不可摧。
  但回忆起人神的时候,我就可以正常地向十九描述他的衣着和外观。
  “我们并不认为他是个恶神,但巡灯人所维护的秩序里没有给神明留下任何位置。人类不再需要神的眷顾,我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坚韧。”
  十九叹了口气。“剩下的问题就先延后吧,我们现在要去找那支步摇。”
  我脸上一定是显而易见的不解。
  人神,地纪剑,凰十八,三个名字一股脑地扔在了我脸上。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问题,十九却只给我解答了其中一个。地纪剑是什么?凰十八又是怎么回事,什么神器更易九州大乱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重要,十九却只挑了好像最无关紧要的那个来解答。
  幸而十九并没有当谜语人的习惯,她起身拿了自己的小包,道:“边走边说吧。”
  –
  我和她出了事务所,在冷清的古巷里转了几个弯,忽然就撞进了一片嘈杂中。现在正是晚上八点,而且还是节假日的晚上八点,事务所所在的这片地区又正巧是市中心,当真是挤得水泄不通。
  十九个子不高,只得牵着我的手以防被人群淹没。按说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牵我的手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有点心跳加快……我努力把自己催眠成一只兔子,护着十九穿过拥挤的人潮。
  走出两条街去,人流量就少多了,只有偶尔出现的奶茶店旁边有人排着长队。
  但十九还没松手,她和我并肩缓缓而行,倒很像是成对的年轻情侣在散步。我一边想象着自己脑后长出一对兔耳朵,一边不停地往四周打量。
  有个心理学名词叫孕妇效应,指的是孕妇一旦怀孕就会下意识地注意到人群中的其他孕妇。此时的我东张西望之下,满大街都是一对一对的狗男女。
  “继续说吧。地纪剑和凰十八,你想听哪一个?”
  提到这个,我暂时忘掉了心里那点小骚动。“按顺序说吧?”
  “那先说地纪剑吧。地纪剑是王权之剑,主鬼神天象,是七政剑之一的太阴星。”
  我压根听不懂,宛如数学课上低头捡了个笔。
  十九见我这反应,只得叹了口气:“唉……灰卷五方卷里有写的,你还没看到那里吧。七政剑,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太阴、太阳,地纪剑就是其中的太阴剑。”
  “其他的呢?”
  “太阳剑又称天子剑,现在和镇星剑一同在神京。其余四剑分镇四方,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南方荧惑剑。这七剑是神州基柱,万世不易,一有动摇则神州天倾。历代的地纪剑都由凰来保管,直至凰十八那一代……她丢失了地纪剑。”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所以百年前……”
  “不是你想的那个。”十九摇摇头。“太阳剑和太阴剑不一样,太阳剑没有实体,是不会丢的,只和人间大势有关。真正丢失的是太阴剑,地纪剑离位,那些不该出来的东西都出来了。阴兵过路,魍魉夜行,恶鬼食人,又正逢战乱,赤地千里,巡灯人也难以在战乱中行走,导致的后果相当严重。直到三十年前我们才勉强抚平当初地纪剑失位的余波,这才是巡灯人口中的神州天倾。”
  “可是,按我看到的东西,大……”我好不容易把大米团儿这个称呼咽回去,“元宵的母亲,很可能是把地纪剑藏了起来,而不是丢失了。”
  所有的凰都身具解谜的天限,如果是丢失了,一位凰是不可能找不到东西的。更不用说她还特地留下了线索。如果忽略掉造成的后果,这一切好像只是个寻物谜题,她隔着八十年的时光留下的谜题。
  “对此我的猜测和你不同,或许比较冒犯。”十九略微眯起眼睛。“凰十八有可能是拿地纪剑去做了交易。”
  “交易?和……”我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
  还能是和谁呢?还有谁能接受用地纪剑为代价许下的愿望呢?
  从不吃亏的人神,为何免费给元宵实现了愿望?
  “考虑到当时的战乱,她的动机也有了。无论如何凰也不能放弃看守地纪剑的职责,她丢失地纪剑已经是严重的失职,如果她真的是如我推测一般把地纪剑拿去做了交易,那就更是罪加一等。”
  我皱紧了眉头。
  我总觉得大米团儿不会那么做。
  或许我只是见了女孩子心软吧,但我总归有这么一种感觉。十九的说法相当合理,但还是有很多问题说不通,比如……凰十八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我最后一次在灵视中见到她时,她身后背着个木匣,如果那里面就是地纪剑的话,那就意味着在那时地纪剑应该还没有丢失。人神自称对人间战争无能为力,凰十八的家人也已死去,她理应无牵无挂,还有什么愿望值得许的?
  她又为什么要给地纪剑留下一道线索,特地从时间的彼端托我转交给十九?这怎么想都更像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可是,又是什么苦衷让一位凰无法继续履行看守地纪剑的职责,甚至连转交他人都做不到?
  我不得而知。我将这些猜测跟十九说了,十九也皱起了眉头。
  “确实,这些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摇着头,“反正只是推测,暂时持保留意见吧。总之,我们先去找人神。”
  “找人神?我以为他会躲着走的。”
  “他确实一直躲着我们,巡灯人虽然拿他没什么办法,但可以一直给他添乱,让他做不成‘生意’。不过,我真想找他的话,也不是完全无法可想。”
  说着,十九便停下了脚步。
  我们面前的是……上沙市人民医院。

  我和十九坐在急诊大厅里。现在是深夜两点左右,医院的走廊里沉静而昏暗,间或有几个患者家属在走廊上坐着等待。家属们有的着急抽泣,有的麻木无神,我和十九却只是坐在这里闲聊。
  虽然我们和他们格格不入,却没人来赶我们出去。
  “为什么要来医院?”我问。
  “在这之前,你可以先想一想人神的事。他为什么会那么打扮,你想过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他那身打扮我倒是见过。那甲胄披风好像是关二爷的,峨冠玉笏像是供的什么文臣。只是像他这样穿在一起的我还真没头绪。”
  “没见过就对了,人神并不是单一的一个神。你想一想,什么庙里会同时供奉文臣武将的?”
  我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
  “……城隍?”
  “对。各地的城隍都不一样,有的奉武将如关帝秦叔宝,有的奉文臣如文天祥柳宗元,也有奉王侯贵子的。人神则是所有城隍的混合体,他是城隍信仰的象征,所以才会作那副打扮。”
  “那和我们来医院有什么关系?”
  “有的。上沙城曾被大火焚毁,自然城隍庙也被烧毁,后来就不再重建。这座医院,就是上沙城隍庙的旧址。”
  这我还真没听过——整个上沙城里能拜一拜的神仙菩萨就没剩几个,焚城大火一过,哪有什么神仙还留得金身在的。城西的北正山上倒是有未受波及的道观和寺庙,但我们上山都是去祭英烈。
  “除此之外,医院也是人神常待的地方。他是实现愿望的神,而要问这世界上哪里许愿的人最多的话,第一是生日蛋糕的蜡烛前,第二则是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十九看向走廊尽头的抢救室,大门上方的灯还亮着,光在昏暗的走廊里有气无力地洒下来,照亮长椅上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
  那个女人蜷缩在长椅上,仿佛脊柱都被抽走了一般。
  “他会来的。”十九说。
  “真的吗?”
  十九没有回答我。另一个声音代替她回答道:“绝望者的许愿,我从不拒绝。”
  我扭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黑影。人神那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堵墙壁般截住了走廊了仅剩的一点光源。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和人神见面,他仍然是那身怪异的打扮,脸上是油漆涂得大红大紫的面具。
  人神向十九微微颔首:“久疏问候,凰。”
  “你知道我们为何来此吗?”
  “知道,但且容我先做完手头的事。”
  人神说着便大步走向那个中年妇女。十九沉吟片刻,道:“我们也跟过去。”
  –
  人神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你想救你女儿。”
  女人愕然地抬起头来,视线首先落在人神身上。在她看来我们这三人恐怕怪得很,一个打扮得跟菩萨一样的怪人,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满脸衰样的小年轻。
  “手术已经持续三个小时了,她的状态不容乐观。”人神说,“向我许愿吧。支付相应的代价,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什么……”那个女人怔怔地抬起头来,“治疗费用又用完了?要多少钱?我这就去……”
  人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那个女人从恍惚中恢复,理解了人神在说什么之后,她才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那是一种慌不择路的惶恐。有些人平时不信教,遇见大事却恨不得什么神仙都拜一遍——本质上是一样的,对于无能为力的事情只好寻求心理上的慰藉。这个女人也是这样,现在哪怕她面前站着的是飞天意面,只要告诉她入教就能救她女儿,她也愿意跟着喊RAmen。更不用说眼前只是个打扮奇怪的家伙让她随口许个愿。
  “那……那我想要我女儿恢复健康,可以吗?”她犹犹豫豫地问。
  “可以。代价是你自己,你会得癌症。”人神答道。
  女人低下头去。但她很快就回答道:“如果我女儿真能治好,我愿意。”
  人神点点头,说:“那么成交。”
  他一甩披风,便要径直走向手术室的方向。但十九却拦在了人神面前,她微笑道:“先不着急。”
  人神便真如一尊神像般立在十九面前,他并不说话,只是微微低头,面具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中有沉凝的目光透露出来。
  十九对此视而不见,只道:“病人现在状况如何?”
  “不好。”
  “我知道不好,但是她还有多长时间?”
  “代价是你一天内不得食肉。”
  “好,我答应了。”十九点头答应。
  人神于是拔出腰间那块玉笏,在手心敲了敲。空荡荡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了声音,仪器的滴滴声,医生的指令声,人员走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凝固一般紧张的气氛。
  “……冲洗!抽吸!”
  “有多部位出血,体表血斑,怀疑感染引发DIC!准备肝素!”
  我听说不管病人的手术多不乐观,医生都会尽力在手术室里开玩笑。只有当手术出现问题,医生需要全力集中保住生命时,手术室里才会像这样沉寂。
  “她还有三十分钟。”人神说。
  “那么或许我们还有时间。”十九背着双手踱了两步,“人神,这次我不会拦你,毕竟我不是你,医生没办法的事我也没办法。但是我要为她讨价还价一番,你总不能反对吧?”
  “……可以。”
  他们便这么相对着站在抢救室前。我自觉地开始打下手——也就是坐到那个女人身边,开始给她做心理工作。
  “阿姨啊……”我斟酌了会词句,“这个……您别太担心了,您女儿不会有事的。”
  这个疲惫的女人愣愣地朝我转过头来。坐近了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她,她明显很久没合眼了,两眼都是肿的,憔悴得像是个纸扎的偶人。
  恐怕也只有这样憔悴而恍惚的人会静静地注视着几个怪人在女儿的手术室外讨价还价。她或许根本没能理解眼前的事是什么意义,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从最基本的东西开始。
  “阿姨……怎么称呼?”
  “……我姓陈。”

  十九用“一天不吃肉”为代价换来了手术室内的实况转播。在仪器的滴滴声中,我开始跟陈阿姨套近乎。
  幸而陈阿姨对我并不是很防备,又或者她本来就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总之她很快就把她和女儿的故事告诉我了。
  这其实是个乏善可陈的故事,说起来也不怎么耗费时间。陈阿姨和丈夫两人辛苦地拉扯着女儿长大,丈夫虽然总是戒不掉酒但也经常在家陪伴,女儿不算拔尖但也考上了研究生。没有丧偶离婚,没有叛逆冲突,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特别故事,总之陈阿姨的家庭很幸福。
  唯一的问题就是三天前,女儿晕倒在宿舍里,被120送到了医院。
  陈阿姨说,医生们很快确诊了女儿有某种罕见的遗传性免疫缺陷病。她被送到医院时,一些内脏器官已经部分坏死,并发严重的感染,医生们不得不打开腹腔,切除一部分坏死的组织。
  我这边套到了,十九当然也听到了。她抱着双臂道:“人神,先说说看吧,你说的‘治好她’是治好到哪种程度?”
  “我会让她恢复到健康的状态。医护人员关于此事的记忆和记录会被消除。”
  “也就是说,你要求的代价中连消除记忆也包括进去了吧?”
  “是。这是必不可少的。”
  “那么,如果我不要求你直接治好她,而是要求你只治疗她的免疫缺陷病呢?这样目前的手术就能顺利结束,切除部分器官之后她还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不用消除任何记忆,医护人员也不会发现异常,只会觉得她命硬。”
  “……可以。代价由癌症转为中风或者伤残。”
  “还是要得重疾吗?”十九沉吟片刻,又说:“陈女士,现在手术室中进行的只是器官切除对吧?”
  “是……可是,我宁愿我女儿健健康康的……我也已经一把年纪,活得差不多了……”
  “这话就别说了,阿姨。”我赶紧劝她:“能让您女儿恢复健康当然是最好的,可是拿另一条命来换绝对不值得。就算您觉得没问题,也要替您女儿想想啊。说句冒犯点的话,她要是没了母亲,也不一定就能真的幸福了。”
  其实说着说着,我也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妈和陈阿姨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我妈总是特别挂念我,我刚出生那会她为了我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留在岗位上带孩子。她一路带着我上学,直到我二十多岁了上了大学,偶尔晚归她还是会等着我回家才能安心睡下。
  她不是个完美的人,凡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缺点。有时候她也跟我吵架,跟我爹吵架,但她永远都很挂念我。偶尔我听她说起她年轻时的故事,听她说自己在荒芜的远地坚韧地生长,她也曾经在风沙里和同学们一齐唱喀秋莎,戈壁滩上刀子般的风都吹不倒她。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现在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妇女,普普通通的我妈。
  “要是我妈也这样,我怎么都不会同意。”我感觉嗓子黏黏的,说话有点艰难,“病不病的,那是命中注定,就算死掉也只能怪命不好……可妈妈只有这一个啊。要是换了,我以后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菜了怎么办……”
  陈阿姨怔怔地看着我。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本来我已经打好了腹稿,打算跟陈阿姨分析利害,让她相信我们是为了她好,现在全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十九忽然问:“人神,我问你,真正致命的原因是什么?”
  “代价是你一日不得进食。”
  “都已经一天不能吃肉了,不能吃东西也没差多少。快点。”
  人神点点头,道:“若无人干涉,最终的死因是并发感染造成的凝血功能障碍。”
  “若我只要求你让她撑过这场手术呢?”
  “代价转为终身的视力或听力丧失。”
  “还是有终身的后遗症啊……那么,如果我只要求你抑制住她的感染,让医生们的救治措施顺利起效呢?代价如何,她又能恢复多少健康?”
  “……代价转为视力轻微减退,且四肢会时有麻木。至于她,她手术后卧床六个月才能够出院,需要终身服药抑制免疫缺陷,内脏机能部分受损。”
  十九终于露出笑容。
  “这才算个公道价格。那么我替陈女士加一条吧,我要求手术造成的后遗症能够逐渐痊愈,时间不限。至于代价,陈女士每一年必须去一次医院,以此支付全部,如何?‘自由’也是你认可的代价吧?”
  人神沉吟片刻,说:“三个月。三个月必须去一次。”
  “这就行了。陈女士,您意下如何?”
  陈阿姨拼命点头。
  人神于是又摇了一摇他手中那块玉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走廊里都安静得落针可闻。我们只能听见仪器凄厉的滴滴声一点点平缓下来,然后,慢慢地,手术室里的医生们一个个松了气。
  “压住了,压住了,指标在回升!”
  “救回来了!卧槽,这都能救回来!”
  “妈的别高兴太早了,关完腹再说!”
  “他妈的怎么就不能高兴了,关个腹而已,我闭着眼睛都能缝完……”
  几个医生护士开始互相拌嘴。陈阿姨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她坐在那儿,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顺着脸颊上的沟壑滴落。
  人神和十九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我差不多也该走了,虽然我还想再陪陈阿姨待一会,但她要是一会问起人神的事我就不好应付了。我揉揉眼睛,悄悄地消失在转角处。
  –
  要找到十九并不难,我刚走过转角就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件人是空白,让我到急诊楼的天台上去。
  十九身上从不带手机,大概这是她让人神帮忙发的吧。从这种角度来说,人神或许还蛮好用的。
  天台很大,周围有高高的护栏,想来是怕有人翻出去发生事故。我看见人神那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天台一角,他的绒子披风在夜风里哗啦啦地摆动。
  等我走过去,人神忽地开口道:“我记得你。”
  我早有心理准备——毕竟我在灵视中被察觉了存在。既然人神都把我当做跨越时间的信鸽来用了,认得出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同时……我的另一个想法也得到了验证。
  灵视并不是单纯地看录像,我是真的超越了时空,以灵为纽带在窥视过去。
  十九说:“既然你认识他,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们是来问你要什么的吧?”
  人神微微颔首。“代价已付清了。”
  他从袖里拿出一支银步摇,正是我在灵视中所见的那支。时隔近百年,这支步摇仍然光亮如新,也不见有磨损。
  我接过它,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
  还没等我仔细研究研究这支步摇,我手背上的灯火之印忽然自己亮了起来。我猛地抬头,却发现连十九的印记也亮了。
  霓虹色晕染的夜空中,无数光点正在缓缓上升。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就在几十米开外,我看得分明,那一团银白色的光晕里有一个人形。
  就像是还未出生的胎儿一般,那个模糊的人形蜷缩成一团,四肢依稀有了形状。仿佛察觉到我的视线一般,它骤然睁开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瞳里是不祥的鲜红!
  “几位真是好雅兴啊,半夜在外面吹冷风。”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有个人从楼梯间里转了出来。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在那了,他身着病号服,居然还拄着一副拐杖。他一边走过来,一边把拐杖随手扔下。走近了我才看清楚,这是个留着小辫子的青年,双目狭长,眼睛微微眯着,给人一种危险的印象。
  任谁也能看得出这家伙不怀好意,十九冷声道:“你是哪位?”
  “我是当代天策,只管叫我天策就是。闲话暂且不说了,把它交给我吧。不然呢……现在空中的那些小光点,我叫它们‘灵胎’。每一个灵胎中都是一枚咒灵。”
  天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到我面前,道:“要是我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呀,所有的灵胎都会一瞬间破封而出。若是区区一个两个,自然拿一位凰没有办法;就算是十个百个,想必也不是一合之敌。可是要是成千上万个一道放出来,即使是您也没法全拦住吧?到时候呀……”
  他摇着头,口中啧啧有声,脸上则露出惋惜的神色来。“到时候,百姓苦也,苦也!”
  我盯着这家伙的脸,开始掂量怎么下脚能精彩一点

本篇作者附文:

磕头时间:

好久不见啊诸位,听说你们明日起身返工啊!我直接进行一个幸灾乐祸,我不用返工,我根本就没假啊哈哈哈!哈哈!哈……

相信诸位应该都看出来了,上沙城的原型就是我的家乡长沙。实际上长沙的城隍庙有四座,本话中将它们合在一起了。原本的四座城隍庙中,有两座没什么名气;第三座是北侧长沙县的城隍,供奉左伯候;第四座在南侧善化县,供奉定湘王。北侧城隍庙后一度合并入定湘王庙,又一度复原,最终还是消失了。南侧的定湘王庙则一直香火兴旺,毁于文夕大火后又被重建,直至1967年破四旧期间被改为纸盒厂,从此不复存在。

现今没什么名气的那两座庙原址上建起了长沙市一医院;左伯侯庙就在一医院附近500米,已成一处小区;原定湘王庙也已成民居。本文中出现的人民医院则在定湘王庙北侧500米处。设计上事务所在太平街区域,所以小白和十九走到医院大概是一两公里的路程,二十分钟就到了。

又及:祝自己ddl顺利。

20.阴兵

  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
  上沙有十九坐镇,在这里想要兴风作浪,先要过十九这一关。她似乎不会被任何花招蒙骗,任何阴谋藏得再隐蔽,也会被十九揭穿破坏。
  对此,阴月想出来的办法是:欺负她人少。只要同时发动两件足以引发巨大动荡的阴谋,十九就只能去解决其中一边,这样无论如何他们都能达成目的。
  可是十九能解决那些阴谋,真正的原因是灯火印记的逆时序前知,这是只有巡灯人知道的秘密——其实就算明说出来,大部分人也不会相信这科幻小说都不敢随便采用的设定吧。这作弊一样的能力会提醒她真正的答案,这是难以突破的因果律级别的屏障,或许也是巡灯人能在世间长存的根本。
  可是如今这个自称天策的男子站在我们面前,声称手上握有咒灵发动的机关,一念之间就能造成无数死伤。这绝对足够让灯火印记亮起了,但我手背上那三道金纹却不为所动。
  这是为什么?这玩意也会失灵的?
  我内心的疑惑没人听到,十九已经出言道:“小白,给他吧。”
  我紧握着那支步摇,并不想放手。我有种预感,一旦真将它交给天策,后果会相当严重——但是天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招一招手,空中的那灵胎便转动眼珠,朝我看来。
  我背后爬满了冷汗。灵胎那鲜红的眼珠中蕴藏着浓烈的不祥感,它就像是新生的某种生命,对我投来充满恶意的一瞥。
  幼儿的恶意往往是最纯粹而可怕的。原因并不是幼儿会出于乐趣作恶。成年人也有出于乐趣作恶的,随处扔一扔垃圾,故意划别人车漆只为好玩,这样的烂人也不在少数。来自幼儿的恶意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恶意的后果,不理解生命的重量。
  成年人生活在“分寸”之中,你骂我一句,我也骂你一句,最多打你一拳;你抢我一口饭吃,我也抢你一口饭吃,最多再说你几句坏话。但是幼儿的灵魂中还没有被刻上那些分寸和道理,你抢他一口奶喝,他可能会大哭,也可能会把你推下悬崖;淹死一群蚂蚁、掐死一只猫,在他们看来或许与拔掉玩具人偶的脑袋并无区别。
  生命的重量,行为的后果,那些对于幼儿并不重要,他们一旦作恶,采取的可能是任何可以实现的手段——而就连那恶念也是混沌未开的脑海中偶然冒出的火花。
  在恐惧幼儿的恶意时,人们真正恐惧的是理性不可交流的事实,是疯狂。
  而向我投来一瞥的那个灵胎,只是看它一眼就能隔空感受到纯粹的疯狂和恶意。要是把它放出去,要是把几千上万只这东西同时放出去,上沙城会怎么样?
  我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慢慢地松开手。
  “多谢多谢。我天策一脉千年大愿将要得成,皆有劳于君啊!”天策将那支步摇收进怀里,微笑着朝我一拱手。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一脸假笑的批人。”我的脸色应该很难看吧。
  “每一代天策都被这么说,但我们总是笑到最后。”天策退后两步,脸上仍然是那副微笑的表情,看起来风雅如谦谦君子,却像是一副面具般不真实。
  “那么,既然您还不认识我,我就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我对他的背影竖起中指。
  天策迈着轻快的步伐消失在楼梯间里。我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两人。
  十九的表情严肃,人神则只是伫立不动,涂着油彩的面容缄默而神圣。
  “地纪剑是人间之剑,我不能干涉。”人神好像知道我们要问什么一般,开口说道。
  “所以那果然就是地纪剑的线索对吧?”十九抬起手来,盯着手背上的神鸟印记。她用另一只手轻抚印记,光焰描画的凤凰展翅欲飞。
  人神以沉默回答。
  十九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她走到天台边缘,闭上一只眼睛,并拢双指,瞄准路灯上的灵胎。
  灵胎那鲜红的眼睛中倒映出人间灯火的辉煌光焰——
  一道光流凭空而出,击穿了那只灵胎。那东西在半空中发出惨叫,浑身燃起烈火烹油般的烈焰,没有瞳仁的眼中是难以想象的怨毒。
  十九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我和她手上的灯火都缓缓熄灭。这代表着周围的邪气已经被驱逐了。
  “并不难对付。但是……”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全上沙市不知有多少个这东西。天策说得没错,他确实抓到了十九的弱点,从阴影中的偷袭一击得手。即使是十九,也没办法同时驱除整个上沙无数的灵胎。
  “为什么灯火印记没亮?”我问。
  并不是问它为什么现在不亮。我问的是为什么它没有在一切发生之前亮起来。
  覆盖全上沙市的巨大危机,而且连十九也没办法解决,这绝对够得上灯火示警的标准了吧?
  难道说是它失效了?还是说,天策有避过未来观测的手段?
  似乎不论是哪种情况,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不要怀疑,小白。”十九说。“灯火之印是绝对的,它的存在居于因果论之上。如果它没有示警,那就意味着我们本来就能解决一切。”
  “是这样吗?”我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将一切希望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未来”之上,这真的安全吗?
  “暂时忘记因果论和唯物主义哲学吧,当我们谈论这个问题时,我们要面对的是超直觉的东西。或者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根稻草,有不少巡灯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灯火因示警而亮起。”
  “或许它不要亮起反而是一件好事……”我笑不出来,连讲烂话的心思都没有了。
  十九站在栏杆边,她沉默了一会,才说:“我们要分头行动了。”
  “分头行动?”
  “对。你去找上阳和元宵,你们来想办法处理这些灵胎……至少也要弄清楚天策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我已经教了你很多,你能做到。”
  “那你呢?”
  “我会去找天策。我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我们至少应该知道他是什么人。”
  “即使你也一无所知吗?”我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我也不是万能的。凰的天命是代代相传的,一位凰死去,继任者才会继承这个名号。但是凰十八突然失踪,我没能从她那里继承到任何知识,如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探寻得来的。”十九摇摇头,“我有个猜想……或许凰十八的失踪就和天策有关。”
  我闻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好像我已经身在一场宏大的棋局中,有人在我无从得见的角度上搬弄棋子,而我坐在棋盘一角的星目上,像一只冬眠刚醒的乌龟一般后知后觉。
  –
  十九回到事务所就开始收拾行囊。说是行囊,其实也就是一个小背包,里面装着些她的“收藏品”,她不让我看,说是有点危险。
  她收拾好小背包,又从办公室里拉出一只小拉杆箱,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抓着背包的肩带,看起来倒像是临出门的小学生。我忍不住问她:“你要去哪里?”
  “昆仑山。”十九答道。
  “你要去青藏线那边?”
  “不是,昆仑祖山不在人间,但我确实要走远一些。”十九向我招招手。我不明所以地走上前,结果她踮起脚来摸了摸我的头。
  “加油啊,我三天内就会回来,可不准你输给我。”她露出一个笑容。
  我看着她微带笑意的眼睛,有种冲动想拥抱她一下,但又不是很有胆子,只好目送她远去,消失在石板小巷尽头。
  等她离开了,我才出了口气,转过身。结果元宵就站在我背后,我被她吓了一跳。
  ——没错,自从元宵找回了自己寄灵的那个玩偶之后,我就可以看见她了。
  准确地说,是我“有时候”可以看见她,不是只有衣角或者一道影子,而是清楚地看见她站在我面前。
  人神说过这是元宵母亲给她的天限,在这个院子里,只要元宵不想被人看到,就不会被人看到。是不是……她开始对我放下防备了呢?
  我不知道。
  今天的元宵穿着一身白裙子,远远看去很符合女鬼的身份——不过近了就能看见她衣角繁复层叠的荷叶边。她抱着那个她寄灵的玩偶,腾出另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都看到咯,出门前被搓了狗头,要你好好看家是吧?”元宵挑起眉毛。
  换作平时她这么暗示我是狗我肯定要还回去的,不过今天我没什么心情。
  “是正事。”
  “哟?怎么了,心情不好?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呀?”元宵围着我转了两圈,步伐轻快,像是一头小鹿。
  我和十九出门去找人神前她还是一脸的恍惚,现在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这倒是让我很欣慰。我还以为要先让她冷静下来才能开始工作呢。
  “你要是知道现在外面什么状况,我看你还有没有心思开玩笑。”
  我按住元宵的肩膀,把到处乱转的她固定在我面前。元宵一愣,旋即迎着我的目光看回来。
  galgame里总说女孩子跟人对上视线会害羞,我看压根是没谈过恋爱的肥宅在幻想异次元生物。元宵好奇地盯着我,好像打算跟我来一场激烈的对视大赛,反而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清清嗓子,问:“附近有没有路灯?”
  “诶?呃,有吧?好像在那个方向……”
  我捏了捏左手,点亮我手背上那个致命节奏的三道杠。
  灯火并不会对元宵造成伤害,以前我们就试过了。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元宵是人神亲手寄灵,天限也是凰十八亲手所赠……又或者是因为灯火认为她决不可能为害人间之类的,我已经放弃理解灯火这神秘的机制了。总之我举起手,立刻有什么东西察觉到了灯火的存在。
  不远处的路灯上,有东西缓缓升起。那家伙悬浮在路灯顶端,睁开一片猩红的双目。
  元宵吓了一跳:“握草,那什么玩意啊?”
  我闭上左眼,摆出手枪的手势,尝试着学十九射一道光线出去把它射爆。可惜我对灯火的控制没有那么精确,三道杠一亮,轰地喷了一道……一团火球出去。
  我幻听到了迫击炮弹出膛、红酒瓶塞起出瓶口的嘣儿一声。然后那团炎爆术一样的光球就摇摇晃晃地飞了过去,在路灯上砰地炸成一道光柱,形成一个小小的蘑菇云。
  看起来没什么破坏力,反倒很搞笑,像是汤姆和杰瑞溜进了橡树岭实验室……我站在原地,跟元宵一起像个啥币一样看着那朵画风非常卡通的蘑菇云。
  这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这灯火的特效跟我讲的笑话一样摆烂啊?
  尴尬的场面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元宵说:“所以现在到处都有这东西?”
  “全上沙的路灯里大概都有,咱俩得在十九回来之前想点办法。”
  “不是吧……”元宵哀叹道。
  “很可惜我们俩都没在做梦。”我也跟着她一起叹气,“我要去找上阳,场外支援就拜托你了,Navi!”
  “别在这种时候玩这种要解释才能看懂的梗好吗亲爱的?你P5到现在还没通关啊!”
  “这种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我把她扔在身后,回房间拿了钱包就出发了。

  我赶到市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
  上阳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她还是穿着那身黑风衣,雨伞斜靠在一边。我第一次来图书馆见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只不过今天她手边放着的是盒装牛奶,不是奶茶。
  想来是因为时间太晚,只有自动贩卖机开着。我摸了摸她递过来的牛奶,有点凉,看来她又是在外面等了好一会了。
  我已经提前跟上阳讲过前因后果,此时干脆就直入正题:“你有什么头绪吗?”
  “首先,那些一定都是咒灵。收到你的消息后我已经检查了好几个,它们的外观和形态基本一致……自然灵的形态千奇百怪,不可能会这样。”
  “那咒灵的材料呢?咒灵不会凭空生成吧?”
  “这个我也想不到来源。”上阳摇摇头。“一座城市里每天死去的有多少人?上沙有一千万居民,东夏去年的人口死亡率是千分之七。平均下来,每天这座城市里会死去191个人。最坏的情况下,这些死者的灵都会被封进路灯里……”
  “……全上沙有多少路灯?”或许是冬日的寒意作祟,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五万两千零六十三个,只包括行政区划内的。”身为守城人的上阳不假思索地报出一个精确到吓人的数字。
  “十五万多……这个叫天策的家伙,就算把所有的死灵都捉去,也要一两年才能凑够这个数量啊。他到底为此准备了多久?”
  “还有一个问题,那些不是普通的灵。”上阳说,“你应该知道的,咒灵是被仪式或者秘术驱使的灵。这些灵往往显得狰狞怪诞,这是由于邪气染身导致的,但它们很少会有明确的恶意。”
  “有这种区别吗?”
  “有的。咒灵显得吓人是因为它们外形可怕,但其实它们只会机械性地按照驱使它们的规则而行动。如果有一个仪式的作用是驱使咒灵去擦地板,那么哪怕咒灵长出了二十条腿十五只手,它也只会擦地板。”
  “但它还是会伤人吧?比如你穿鞋踩一脚地板它就愤怒地把你当口香糖铲了塞进拖把桶里……”
  “你这什么比喻啊……”上阳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在世间停留过久的话,咒灵会逐渐积累‘误差’,异化成难以想象的样子。但无论它们的外形如何变化,都很难产生这种明确的恶意,它们多数是无意识的只会执行指令而已。想要做出我们看见的这种咒灵,‘原材料’必须也是恶意的灵魂。”
  “恶意的灵魂?杀人犯那种的吗?”
  “恶意的,扭曲的,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的,以他人的不幸为食的,这些都算在内。而且必须是纯粹的,普通人或许有好有坏,多半都够不上这个标准。每年这座城市里会死去七万人,其中满足这个标准的或许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他究竟从哪里弄来了一万两千个恶意的灵魂?”
  我也陷入了沉默。天策,这个神秘的怪人,就像是反派那样在关键时刻跳了出来。他不是那种标准的反派,会露出愚蠢的马脚、把自己的阴谋解说个一干二净,然后疯狂摸鱼,给主角组留下拯救世界的时间。
  他是完美的反派,无迹可寻,只在关键时刻出场,逆转情势,毫无废话。就连现在,恐怕他也在某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仔细研究那支银步摇吧。
  可我有种感觉,那支银步摇是留给我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解得开大米团儿留下的秘密……或许连十九也不行。
  在天策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我们或许还有一小段时间。
  “……让我看看吧。”我说。
  灵视。这是我独有的天赋,可能是天限,也有可能……根本不是。即使是十九也不曾听过有这种能力,这是从时间长河中超拔而出,向上游投去的远远一瞥。
  也许我能够从这些灵胎中追溯到它们的诞生,借此抓到天策的尾巴。
  说干就干,我让上阳带我找到了一处工地。
  上阳身为守城人,只要是在上沙城里,基本上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话虽如此,我又不是鲁智深,没办法把路灯杆拔起来。我们两个又没人会开吊车,只能找一处工地。
  上沙这么大的城市,几乎每天都有道路在新建、维修。我们在几公里外找到一条正在翻新的旧道路,施工区域内的路灯已经关闭,由施工现场的灯光照亮这一片区域。整条道路都暂时封闭了,行人们只能从蓝色的施工围挡边穿过,我和上阳钻过围挡的缝隙,站在围挡内,里面的旧路面被扒开,地基暴露在外。被连根挖起的行道树已经移栽至新的位置,它们枝叶茂盛,可以想象在这条路还未动工翻新时它们繁茂的枝叶能够严实地挡住路灯稍显陈旧的光,深夜站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应该只看得见点点的光斑。
  上阳说这条路要拓宽到双向四车道。如今看来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待整平路面,铺上新的沥青。城市就这样一点点褪去它陈旧的血肉,新的血管和神经生长出来。动工时或许只会让人觉得吵闹嘈杂,静下来时这副景象却有一种莫名的庄严。
  已经有几根路灯被卸下来放平在路边,看起来是打算明天运走。路灯的基座还留在原地,用来走线的孔洞开在水泥地上,黑洞洞的深孔周围环绕着一圈原本用于固定路灯柱的螺丝,再外面则是放着警示不要靠近的三角锥桶。螺丝直直地朝上伸出好几公分,让人不禁联想到摔在上面的后果。
  一旦想到这一步上,整个基座就变得像是某种刑具一样了。
  我动手移开三角锥桶,探头朝基座的空洞里看去。原本应该从这里探出来的线缆已经被抽走了,光没入阴影里。
  忽然,阴影的深处,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基座的空洞深处,睁开一只暴戾的猩红眼睛。
  我的灯火立刻亮了起来。
  灵胎发出一声嘶鸣,它从路灯基座的空洞里缓缓爬出来。先是挤出一根蜗牛眼柄一样的条状物,上面镶嵌着那只眼睛;然后它像是绞肉机里挤出来的肉泥一样在地上堆成一团,蠕动着环抱自己,形成胎儿的状态。
  它那只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我。
  上阳把我往后拨了一点,她站在我身侧,撑开那柄雨伞。
  这柄伞对于她的身高来说显得太大了一些,但此时正好足够把我们两人都笼罩在内。古巷深井般的温凉气息驱散了夏夜的湿热,周围的世界仿佛变了颜色一般,盖上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灵胎在这淡淡的气氛中竟然安宁下来。它那赤红色的眼睛微微阖上,身形一点点模糊,诡异可怕的外表就像是被洗去的油彩般一点点脱落,露出里面隐隐约约的内在。
  要看的话,就趁这时候了。
  我在地上坐下,发动了灵视,同时祈祷着一会我醒来的时候不会后脑勺磕在马路牙子上。

  熟悉的下坠感——我现在已经很习惯于这种下落感了。然后是一种尖锐的抽离感,就好像你眼前有一整块桌布,忽然有人在桌子中心掏了一个小孔,然后从小孔里把整片桌布都抽出去。
  整个视野就像那块桌布一样被抽走,然后我重新看到了世界。
  这是一间阴暗的小房间,像是老港片里面那种摄影师洗照片用的暗室,不过没有挂着相纸。
  暗室中央,有一个人正在唱歌。
  不,那不是歌,而是古老的语言。我曾听十九说过这样的语言,那是汉语最原始的古音,数千年前人们就是用这样的语音相互交谈,他们吟诗作对,白日放歌,或是在月下举杯对酌,声音柔和悠扬,如同凤鸣。
  我听不懂,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越过语言直接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
  “身既死兮,魂越天川——”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舍君之乐处,离彼不祥!”
  他向四方各走了三步,步长如尺量一般精准,落脚时用脚掌在地上擦出一条线。他走完之后,房间中央留下工整的菱形印记。
  “东方不可以讬兮,南方不可以止!西方有害千里兮,北方不可以久!”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归来归来,入我修门!”
  他如此长诵,便有灵从远方归来,从他身旁涌现。那是一个黑色的隐约人形,肢体瘦长而干枯。它静默地站在那儿,就好像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敌意。
  天策不为所动,他向后退了一步,动作像是舞蹈,有一种粗粝古雅的美。他拿起桌上的一只碗,将里面的液体全泼了出去——说来奇怪,那些液体竟然一点也没有洒到地上,它们在半空中闪出一片光亮,然后凭空消失不见。
  借着那一瞬间的光亮,我看清楚了……暗室周围,靠墙站着一排又一排黑色的干枯人形。它们静默地林立着,像是给皇帝陪葬的兵俑。
  敌意忽然浓烈起来,变得激烈而危险,仿佛是有剑客按剑而跽。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弦绷紧了,随时都要断裂一般。
  天策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再动作,似乎他已经做完了他要做的事。他严肃而平静的表情突兀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曾见过的那种戴面具一般的笑容。
  “不是好材料啊……”他低声说。
  这笑容令我浑身不舒服,我不是很想盯着他看,干脆转而看着那个他招来的灵。
  这个灵只有隐约的人形,我也无从分辨它究竟是哪儿来的。就在这时,一个想法窜进我的脑海。
  按照我的推测,灵视并非只是单纯地借助触媒还原过去的景象,而是真正地将我投射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那么,我在现在目视着触媒,和我在灵视中目视触媒,是不是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能不能在灵视中发动第二次灵视?
  说做就做,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灵身上,回忆自己发动灵视时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灵视发动了。
  抽离感。这次不仅仅是眼前的桌布被从小洞里抽走的感觉了,这次是整个脑子都从天灵盖上的小孔里挤出去一般的程度。
  我看见人以刀剑相杀。我看见带锈迹的长刀,悬空的栈道,包了浆的酒葫芦。
  我看见有人身在一片鳞次栉比的房屋顶,周围是密不透风的林子和山岭,他在月下端坐,膝上横刀。我看见天险的长峡中有烟尘滚滚而来,两旁的崖顶立着沉默而诡异的神像,涧底有一队人抬着一具棺椁缓缓而行。
  我看见熟悉的金色火光,看见锐利的长刀!
  我听见有人问我:“阿成哥,满足了未?”
  我听见自己答道:“值了。”
  然后我的灵视到了极限,就像是撞在一堵墙上一样,我被弹了出来,回到那间暗室中。
  我的思绪一团混乱,刚才看见的画面正在逐渐从我记忆中流失。但我隐约感觉那非常重要,或许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努力把那些刻在我脑海里,可我忽然看见天策微笑着的面容。
  “原来如此……是凰亲临此地吗?”他注视着我所在的位置,轻轻地说。
  我愣住了。
  他妈的,我忘记了……有些人是能看见我的!
  “真抱歉,看来是跨越时间的禁忌招来了您呀。”天策向我的方向微微行礼。“虽然不知您是在什么时间注视着我,但我会就此收手的。”
  他以为我是十九?
  没错,他以为我是十九,他以为十九正透过时间注视着他。或许在他看来,只有凰会有这种能力吧。
  我不作回应,我也没法作回应,我只能继续盯着他。
  跨越时间……跨越时间?
  原来如此。我知道那十五万个灵是从何而来了。
  “您不愿相信我吗?”天策皱了皱眉,看起来反而有些委屈。他于是返回暗室中央,又逆行了十二步,将地上他踩出来的菱形印记擦去。
  暗室内的敌意忽然消失了。暗室中央,那个身形扭曲伛偻的灵缓缓地直起身来,虽然它仍旧是那副有些怪诞的外形,腰背却如松竹一般挺直,仿佛背脊中有不屈的龙骨。
  它亦向我投来视线。
  那只是深深的一眼,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看我——因为它的头上根本没有我认识的像是眼睛的结构。随后,这个不知名的灵便消散了,溶化在暗室的黑暗中。
  我的第一阶灵视也在这时候到达了极限,我又一次被弹回现实,回到上沙冬夜的马路边上。
  我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翻江倒海,好像有一头大象抡圆了胳膊给了我一记上钩拳。
  一般的灵视不会这样,至少不会让我失去方向感。只有灵视到达极限,或者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时,灵视才会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
  这次的后遗症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发动了那次二阶灵视,还是因为我看到了什么我不该看的东西?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人扶着我,我本能地把重量转移过去。
  隔了好久,又或者只过了几分钟,我才感觉到有人在拍我的脸颊。
  “喂!你,你好点没有?”
  是上阳的声音。她似乎把我放平了,拿了个什么东西垫着我的脑袋。
  脑袋后面软软的。我定睛一看,上阳的脸出现在我正上方。
  我弹射一样坐起来,差点撞到她的下巴。
  上阳看起来也吓了一跳,她摸摸我的额头,怀疑地问:“你没事儿吧?”
  “呃……嗯,劲头过去了就好了。”
  “好吧。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突然一下就晕了?”
  我没有跟上阳说过我的灵视能力。这东西解释起来太麻烦,我只好跟她说:“这个之后再仔细解释,长话短说,我知道那些灵是从哪里来的了。”
  “天策用了某种仪式或者术法,从过去招来了这些灵。它们有些早已消散,有些甚至是不知哪个年代的古人……他招来的这十五万阴兵,是不知多久的历史中,上沙这片土地上死去的所有恶灵。”
  “还能这样?这是不是有点……”
  有点太扯了是吧?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可我的二阶灵视,我看到的那些画面……我还记得它们,我拼命把那些记了下来。那些画面,绝不是现代会有的。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更何况,天策自己提到了“干涉时间”。
  “我们得去找地纪剑。”我说。
  地纪剑。十九说,那是王权之剑。巡灯人,灵,妖怪,一切“不为人所知”的东西都由地纪剑来镇守。历来它都由凰来保管,如果十九寻回了地纪剑,说不定就有办法解决这十五万阴兵。
  但是天策会留给我那个时间吗?
  我在思考。
  至今为止,我的推测只有两点。
  第一,凰十八的留言是专程留给我的。
  第二,凰十八留下的信息只有我或者凰能够解读。
  如果这两点成立,天策就算拿到那支银步摇,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是,如果他足够聪明,应该很快就能猜到第二点。届时,他恐怕还会继续以他手上的灵胎阴兵为筹码,要挟我们继续去寻找地纪剑。
  不,等等……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回望过去,被凰十八所察觉,这件事的后果切实地反映到了我现在所处的时间中。那么,我回望过去,被天策所察觉,他会不会也因为察觉到我的注视而发生些什么变化?比如说,将【从未来回望】这件事和【他无法解读银步摇之秘】这件事联系在一起,猜到解读留言的正确方式……
  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察觉到了我从未来的注视】,从而【开始调查凰的动向】,最终【介入地纪剑事件之中】?
  我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凉意,似乎冬日的寒风透过厚厚的衣物钻了进来,冷彻骨髓。

21.往日

  自从我获得灵视的能力以来,有三个人在灵视中看见了我。
  第一个是凰十八,第二个是人神,第三个是天策。目前我还不知道看见我具体需要什么条件,但从此之后对这一类存在的灵视需要加倍小心才行。
  如果灵视的目标察觉不到我的视线,那么我就只是个穿越时空的摄像头。但对方如果能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就向过去传递了信息。我不知道时间和因果论究竟是怎样交互的,会有“外祖父悖论”吗?还是像多世界假说那样,我们处在无限的平行世界之中?不论如何,保险起见,我得尽量避免这种行为。
  那么,接下来,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就是地纪剑了。
  我吸了口气,冷空气扎着我的气管,那轻微的刺激让我冷静了不少。
  好,冷静。首先把现状摆出来。
  天策此时恐怕正在研究那一枚银步摇。天策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想他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意识到这是他无法解答的秘密。而此时他握有绝对的主动权,他随时可以引爆所有的灵胎,我们却无法一个个排除那些怪物。
  十九不在的现在,能够对付灵胎的只有我和上阳。以上沙市的规模而言,想把灵胎一个个清理干净,就算我们不眠不休也得要十天半个月。
  天策恐怕不会留给我们那么多时间。一旦他确信他无法破解灵胎的秘密,他就会以他的主动权来要挟我们。
  想要胜过他,唯有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找出地纪剑,交还给真正应当持有它的人。
  十九,在十九回来之前,这将是我和天策的对局。
  仔细一想,这真是个可怕的任务。天策是能够和凰对弈的人物,深不可测,我却只是个带致命节奏的二笔大学生。我唯一的优势就是灵视能力,这是前所未有,连凰也一无所知的奇妙能力。
  想要取胜,恐怕也只能依靠这个能力了。
  我甩甩脑袋,振作起来。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个方向就好——我抓住上阳的手,无比诚恳地对她说:“上阳,你得帮我啊!”
  上阳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她移开视线,手像小鱼儿一样努力试图从我手中逃开。
  “……松开啦你!净说废话,我怎么会放着你一个人不管啊!”
  这是元宵教我的,她说只要我看着上阳的眼睛求她就一定能成功。虽然这样搞得我像个吃软饭的渣男,但说到底这可是为了世界和平,就原谅我吧。
  “所以呢?现在要怎么做?”
  “你相信我吗?”我盯着上阳的眼睛。
  她的脸颊好像有点泛红,视线仍旧是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她轻轻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那么,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问。我什么也不会解释,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全都告诉你的。”我说,“现在,我们去找人神。”
  –
  我的确什么也不打算跟上阳说。隔墙有耳,而现在上沙城中的状况恐怕只会更严重。
  我和十九前去寻找人神时就被天策恰到好处地堵住了。虽然我们去时没有特意掩藏形迹,但天策出现的时机之精确,实在令人不能不联想到被监视的可能性。说不定这种监视是通过某些我不知具体的手段完成的,十九不在的现在,我必须加倍小心。
  好在我们也不是完全无还手之力,我给元宵发了消息,要她帮忙注意天策。元宵能接入城市的监控系统,众所周知现在的人脸识别技术那是能抓贼的,只要天策敢露脸,逮住他应当不在话下。
  而我则带着上阳前往人民医院。
  我大概是在人神这里挂上号了,我刚一踏进医院大门,就看见了医院楼顶站着的那个突兀的身影。人神像一尊泥塑般立在那儿,向我投来视线。
  想来他也知道我肯定会去找他。我和上阳爬上楼顶,见到了人神。
  “人神,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我说。
  人神毫不惊讶,他缓缓地点头。
  “但说无妨。”
  “我要问些消息。”
  “你想知道的我不能说。地纪剑是人间之剑,我没有资格参与其中。”人神微微摇头。
  “我知道,我要问的不是地纪剑。我想知道,凰十八当年将银步摇交给你之后,她本人最终的下落。当时地纪剑已不在她身上了,不是吗?”
  “你要问我一位凰的命运。代价你承受不起。”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应该付得起——或者说,有人已替我付过了。人神,你曾见过我对吧?在八十年前!”
  我说出自己的推断。
  即使猜错了也无妨,人神并不是不近人情的恶神,不达成愿望他是不会收取代价的。而如果我猜对了……
  我死死地盯着人神。终于,人神开口了。
  “你说得没错,你不需要付出代价。有人向我许愿,要我将她最后的行迹告诉第一个问起这件事的人。”
  “是凰十八,对吗?她当年根本没有拿地纪剑去做交易,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无法碰触人间之剑。她将地纪剑藏了起来,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然后——”
  “1944年,凰十八只身前往响南峡,与当代天策见面。她便埋骨于峡底。”人神静静地说。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让我想起偶尔读史书看见的英雄,史书往往写他们少有名声,一身武艺将才,建功立业……然而下一行就突兀地写道,某年某月,该人力战而竭,卒。
  现实不是故事话本,从不保证英雄有波澜壮阔的结局。他们经受磨练和考验,最终的结局却往往只是史书上一行冰冷的注脚,囊括着他们全部的人生。
  凰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只有前一位凰离世,后一位凰才会继任。即使早知道大米团儿已经死去,但听见她最终的结局,我仍然感到一阵悲伤。
  我烦躁地出了口气,沉默下来。
  可是时间不允许我为她悲叹。我让冷空气填满自己的肺,开口道。
  “人神,帮我做三件事。”
  “但说无妨。”人神回应道。
  我看了一眼手表。
  “第一个要求。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四分三十秒,我会在十一点三十五分整开口说一段话,无论在这三十秒内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说出那段话。我要你去听那句话,现在就去。”
  “代价是你身上一半的现金。”人神给出了他的报价。
  “拿去吧。”我几乎没怎么想就同意了。考虑到我身上的现金数额,人神简直是在做慈善。
  人神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的想法是对的。”
  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来。
  一旁的上阳完全没听懂这场不可能有人听懂的哑谜,她皱着眉毛:“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表。
  十一点三十四分五十三秒。五十五,五十八,五十九。
  时间跳到十一点三十五分的时候,我开口说道:
  “时间是一体的,它并非复杂的分叉树,也不是可以随意改道的河流,而是自有自在的实体。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不可改变的,过去、未来和现在都一样。人神,这是第二个要求,我要你在听完第一个要求之后,也就是十一点三十四分三十秒到十一点三十五分的这段时间里告诉我答案。”
  “代价是你三天不能玩游戏。”
  “我接受。”我说。
  直到此刻,我和人神的第二笔交易才完成,但答案已经在约二十秒前交给我了。
  我对时间本质的猜想是正确的。悲观地说,这意味着人永远无法脱离命运的掌控,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因为一切早已注定。人不过是在雕刻好的迷宫中前行的虫豸,即使偶然能够跨越时间,那也是拿锤凿的天神刻意为之的安排。
  但我不那么想。十九曾告诉我,无论是神明,还是巡灯人们奉为指引的灯火,都是因人而诞生的。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个臆想中的天神,在大地上刻写命运的正是人类自己,是文明本身,命运不过是这伟大的混沌系统在河床上冲刷所留下的深邃沟壑。
  另外,这个交易能够成立,本身也证明了另一件事。
  人神虽然不再是神明,但他仍然有跨越时空的能力。
  “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了,人神。”我低声说,“帮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我不会说出来,看着你自己的命运吧,看着我的命运吧……你会知道我要做什么。”
  这一次人神沉默了很久。我看了看上阳,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再明显不过的担忧。

  终于,他开口道:“没有代价。”
  “你又要……?”
  上阳轻声问。她显然是猜到了我要做什么,聪慧的她没有把那个字眼说出口。
  “对,我要去做。”
  “会有危险吗?你上次……”
  “不会的。你看,有一位神仙帮我呢。”我露出笑容。
  “……小心点啊。我,真的没有多少朋友的。”
  上阳伸出手来。她似乎想摸摸我,但中途又好像意识到那太过暧昧,那只伸来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僵了片刻,最后落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
  我向她竖起大拇指,然后望向人神。
  相信命运吧。相信自己作出的选择,相信值得相信的一切。
  我向人神发动了灵视。

  在发动灵视的那一刹那我就体会到了恐惧。
  至今为止,我发动灵视的对象不是普通的灵就是一些物品。可是人神……即使他放弃了神明的身份,他仍旧不是凡人。
  他和我曾经看过的任何东西都有“量”上的不同,而且是天壤之别。我无法精确地描述那到底是用来衡量什么东西的,但我对人神发动灵视的一瞬间,就好像看见了无垠无际的真空之海。
  仿佛我落入了石油的深潭中,粘稠的液体漫过我的脖颈,漫过我的口鼻。
  忽然间有人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我大口呼吸着,想要驱散身上那恶心的不适感……却发现我现在是质点状态。
  我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
  天空是微茫的灰白,纱帘般的雾气萦绕在周围,我提高视角,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花海。这些花儿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样子,形状光怪陆离。
  我拨开一束结晶形的花——真奇怪,我明明没有手,但我想着要拨开那束花时,它就自己让开了。我在花海中前行,可四周好像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怎么也望不见尽头。
  “你如今所见即是历史。”人神的话语忽然在我耳边响起。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没有被他突兀的声音吓到,我的心中一片平静。
  “历史不仅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在全部的时间线上,客观历史早已确定,无法改变。你所见的就是宇宙从诞生至终结的记录,是万事万物的命运。”
  “然后它……是一片花海?”
  “终极的历史并非人所能理解,你看见的只是它的一个侧面,你最希望看到的样子。”
  一片花海……
  我仿佛理解了什么。我伸手去摘下一朵花,那是一朵有着秀美花瓣的小花,花瓣闪烁着晶体解理面般的光彩。

  那是一个锚点,一个入口。
  我发动灵视需要一个媒介,引领我去往历史的特定位置。而当我用人神作为这个媒介,他将我引向的并非某个特定的位置,而是历史的终极。
  我期望得到的是书页之间的一张书签,人神却给了我一整个图书馆。
  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东西,是“历史的重量”。
  “你想看什么,你要自己去找。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人神说。
  我没有回答他。
  我并不害怕我找不到该去的地方。在这花海之中,我的某种感觉越发明显,像是冥冥之中的一条线,仿佛在极远的深渊上以蛛丝垂钓,线那端传来细微如幻觉的牵动。
  灯火在指引我。
  花丛在我眼前分开一条小路,我沿着路缓步而行,小道的尽头是一片空地。这片地方生长着低矮的花束,唯独中央长着一株鲜明而热烈的金色花儿。它好像在燃烧一般,又像是展翅欲飞,明亮得仿佛还活着一般。

  我伸出手,花瓣温柔地牵住我的指尖——
  我向无垠的花海坠去,撞破一片绵密沉沉的雾气,摔在乱石滩上。
  “……想不到您竟然当真一个人来了啊,凰。”有人说。
  我猛地抬起头。这个声音我并不熟悉,但他说话的语气和语调我却印象深刻。
  是天策。
  我赶紧把视线移开,自己也藏进碎石深处——天策是能看见我的,虽然不知道这么躲藏有没有用,但我并不想被他看到。
  我藏好之后往不远处看去,有一个穿长袍的男子正站在那儿。我拿余光偷偷打量他,见他手中拿着书卷,留着八字胡,头发后梳,露出一张清癯瘦削的面容。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天策。天策这一名号似乎也是像凰一样代代传承的,难道说这就是我遇见的那个眯眯眼的上一任天策?
  可是他们说话的方式竟然分毫不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天策入职还有培训,非要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说话欠揍的阴险变态才行?
  我脑子里的烂话像是开水冒泡泡一样疯狂翻滚,那边的天策却露出笑容。这下我更加确定了,虽然长相和声音都不一样,但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可绝不会认错。

  “我还以为您至少会带两个护卫。”
  “少说废话,我没有护卫的原因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黑衣的女子掀开斗笠,露出大米团儿的脸来。时至如今她应该也有四十多岁,看起来却还是跟当年那个跟小不点女儿哭成一团的姑娘差不多。
  不过那也只是面容。现在的凰十八眉眼间有一种不祥的锋利,好像对着她多看几眼,自己的眼睛就会被扎伤一般。
  “天子剑失位,神州动荡,巡灯人虽然有灯火护身,却只能防得住鬼神。这些年来巡灯人越来越少,你手下那些山贼土匪、三教九流却越来越多,到最后竟至于用人间安宁来要挟我了——你难道要告诉我,你手上一点鲜血也没沾过?”
  “那倒不至于,做了就是做了,即使是我也不屑于给自己立这个牌坊。战乱也是浑水摸鱼的机会,你我双方既然敌对,我趁乱下手当然天经地义。”天策坦然道。
  “那你还在那里假惺惺地惊讶我一个人来?”
  “我没想到您真会如约一个人来罢了。虽说收到信件的是我……我还以为这峡谷里会有八百刀斧手,只待摔杯为号呢。”
  凰十八冷笑一声:“按你的性格恐怕早就到了,已经把这峡谷挖地三尺搜了一遍了吧?”
  “的确是没想到您竟然真的什么准备也不做,白花了不少功夫。看来小人如我还是跟您这样的君子有些差距,我还以为您至少会带着那位北天狼来。”天策爽快地承认了。
  凰冷声答道:“宣州去战场了,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
  荒滩上吹着冷厉的风,天南一地历来湿冷,风里的水汽在春天可以是润物无声的甘露,在冬天就是锋利的刀子。凰十八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而动,她伸出手,五指落在身后的木匣上。
  “地纪剑我带来了。希望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
  “自然。我天策虽然不是个好人,手段百无禁忌,但唯独这一点我是不愿说谎的。”
  天策用手中的书卷敲了敲掌心。
  “我将取代你,履行地纪剑主之大任,牧守人间。”
  “你只是想当皇帝,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天策收起了他那轻佻的假笑。
  “你看轻我了,凰。”他第一次去掉了敬称,“我认为,天下有资格成为王者的仅有我一人。”
  “为什么?你生来贵血,高人一等么?”凰十八不屑地嗤笑。
  “并不是我,而是天策。”天策笔直地站在那儿,宛如一株苍松。“诚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世之中,没有人生来就比其他人强。即使是皇家贵子也脱不出樊笼,千古明君的子孙也可能是千古昏君。但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更强大,更有智慧。”
  “凰,人世间本来是不存在天生的阶级的。可是,在你我这样的存在诞生时,客观存在的天然阶级就已经形成了。我不是凡人,我不可以常理计,我有资格去做统治者,掌握生死间的秩序。而且我必须去做,因为这世间必须有统治者,无论是太阴还是太阳。我永远是天策,我永远可以是最精英最圣明的王者。”
  “自以为是。你真以为天下需要你的意见么?”凰十八反问道。
  “群龙无首,最终只会有混乱罢了。千年以来都是巡灯人在维护太阴的秩序,像是园丁一般,多生错生的枝条被你们剪掉,其余你们便任由它自己生长。但我不信任你们,我不信任你们这群理想主义者。”
  天策挥动着手中的书卷,仿佛挥舞鞭笞天下的权柄。
  “你们就像是焚天的烈火,只想禁绝一切,放逐一切,若非力不能及,你们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太阴之属全烧个干干净净,让这人间只剩下凡人的灯火——可是孤阳不长,世界也不是非黑即白,你们那样是行不通的,绝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曾和你们之中的三位说起过天策一脉的大愿,可惜,每一位凰、每一位巡灯人都一模一样地固执。”天策喟然长叹。
  “何不看看你做了什么?”凰十八冷笑道,“驱使咒灵,拦人魂造阴兵,人死之后都不得安宁。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人死之后莫非还有人权么?乱世之中,野死不葬乌可食,人灵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天策坦然地说。
  凰十八不再言语。我想她应该已经得到了答案,她缓缓向前行去,背后的木匣被她取下来拿在手中。
  天策站在那儿,像是等待朝臣敬献贡礼的皇帝。
  “放在那儿吧,凰。你可以自己离开,我不打算杀你。”
  “不斩草除根吗?”
  “我不信任理想主义者,但我很尊重他们。就当这是胜者的怜悯吧,请自便。”天策的视线已经全集中在那个木盒上了。
  凰十八摇摇头。
  “你会后悔的。”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我此生难忘的景象。
  凰十八的手臂寸寸绷紧,肌肉如同弓弩的大弦一般拉紧,显出优雅而流畅的线条。暴躁的力量在下一刻释放出来,她以一种与外表不符的巨大力量将那木匣笔直地投了出去,木匣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射,撞向天策。
  天策仿佛早有预料般地往旁边飞扑,在乱石滩上打了个滚。他的样子狼狈,但终究避开了木匣,木匣斜斜地插进他身后的乱石滩中,溅起一片碎石。
  这东西似乎重得吓人,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在落地时发出那种沉重的声音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天策一边咳嗽一边爬起身来,拍着身上的灰尘。他重新挂起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顾脸上被碎石刮伤的伤口还在流血。
  这大概就是天策心中最能代表胜利者的表情。那个眯眯眼天策从我手中拿去那枚银步摇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而凰十八却只是站在那儿。自从踏上这片乱石滩以来,她第一次露出得意的笑容。
  接着,我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一件东西。
  一个拉环,一个小小的铁丝拉环,套在她指尖上旋转着。
  天策猛地瞪大眼睛。
  “你怎么——你疯了!你不怕地纪剑也失位吗!”
  ——凰十八的眼神里满是轻蔑。
  我知道凰十八将地纪剑藏在了别的地方。但天策并不知道,不止如此,他恐怕完全没想过凰十八会放弃自己的职责,让地纪剑离身。
  凰是巡灯人的领袖,世代有看守地纪剑的职责。一位凰抛下了地纪剑,就像是总统把核弹发射按钮交给了扫地的老大爷。大爷好奇按一下玩玩,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〇国了。
  天策不仅没想到凰十八会让地纪剑离身,更没想到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本应装着地纪剑的匣子里,装着满满的烈性炸药。
  白虹贯日,彗星袭月!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火光爆裂开来。
  没有时间犹豫,我以她为锚点,再次向前追溯。花海的馨香在我身边若隐若现,我咬着牙不管不顾地向前,毫不考虑方向,像是一头豪猪般撞进一片灿烂的烟霞。

  这时正是晚霞来,天边被夕阳照得通红。
  凰十八端坐在一片河岸边,膝上横着剑匣。她抚摸着剑匣,轻轻吹着口笛。
  二阶灵视能看见的东西好像相当有限。上一次发动二阶灵视,我只看见一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听见几句意义不明的话语。这一次似乎也差不多,我只看见凰十八坐在水边,远景统统像是印象派的油画一样模糊,只剩大的色块。
  凰十八似乎很有兴致,她吹着轻快的曲调,手指在剑匣表面敲击。
  “——你来啦。”她忽然说。
  我悬浮在空中,和她对视。
  “上次一别之后,我等你又等了好几年。在这期间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从未来向我回望的。我至今也没想到答案,但我觉得你一定还会再来,来见证这最后一刻。”
  凰十八取下斗笠,然后从长发中抽出一样东西来。
  是那枚银步摇。她取下银步摇之后,长发便散开来,随意地搭在身后。
  凰十八以右手拂过银步摇,这枚小小的发饰嗡鸣起来,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我早该想到的。灯火是只有巡灯人有的特权,一位凰若是不希望这条线索落入他人之手,那么它当然会是用灯火才能触发的。
  “之后我会把这枚步摇交给人神。地纪剑是人间之剑,他无法插手跟地纪剑有关的一切,但让他替我转交一件东西还是没问题的。”
  银步摇上的光渐渐黯淡,凰十八将它随手插进发间,双手按上剑匣。
  这剑匣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可供打开的缝隙或是把手。凰十八十指发力,按下隐藏的机关,剑匣便像是花朵一般慢慢展开来。它是一种类似于鲁班锁的结构,花瓣一般的木块一层一层互相卡死,展开时却成了石蒜花一般漂亮的形状。
  而在花朵一般展开的匣子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柄剑。
  地纪剑。
  这柄剑就像……就像是我曾面见过的火德星君一般,它不允许被加以其他的定义。它就是地纪剑,这个名字仿佛头文件里的#DEFINE一般死死地镌刻在我脑子里,并且在我见到它的一瞬间自动浮现出来。
  太阴之剑。通体微微透明,质感给人一种天然矿物的感觉,就像是微微浑浊、带着黄糖颜色的石英。
  这柄剑长约三尺,整个剑身都是天然的一枚狭长晶体,没有人工打磨的痕迹,却是薄而锋利的。它的形制奇异,并不是任何我曾见过的样式,却有着莫名的庄严。
  凰十八以双手捧剑,小心翼翼,好像捧着一件瓷器般认真。她将剑身纵立,剑锋朝下,清亮的剑尖刺入泥土之中。
  地纪剑的剑尖沉入地面,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眼前花了一下——再定神看时,地纪剑已经不见了。
  “回到你的时代,来这里找它吧。”凰十八露出笑容。
  灵视骤然结束,我又一次被弹了出去。最后我听见的是凰十八在唱歌,她在用悠扬如鸟歌的古音歌唱,和着她用口笛吹的旋律,唱我没听过的歌谣。
  我落回石滩边,落回火光爆裂的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又一次对上了凰十八的眼睛。
  凰十八在火光中回过头来,直直地和我对视。她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快意。
  她早就知道我在看着她——就像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也像是不久之前我第二次见到她那时一样。
  下一刻,凰十八解放了自己的魂灵。
  那是她的生灵,如凤凰一般耀眼夺目,足以让每一个观者自惭形秽。她从躯壳中解脱出来,片片舒展开羽翼。很难想象这样光辉而美丽的生灵竟然蜷缩在那样狭小的皮囊中,人躯对她而言理应只是束缚。
  她的生灵发出最后的高鸣。
  她在呼唤一个名字——那名字我听见了,却无法理解,那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东西。
  下一刻,那夺目的生灵就在爆炸的火光中消失了。
  我再一次被弹出,坠落感,坠落感,直到我落回冷风吹袭的医院楼顶。
  我原以为我已经在逐渐习惯灵视的副作用了,可这一次的后遗症来得比以往所有的灵视都要猛烈。我剧烈地咳嗽,口鼻中传来异样的甜腥味,殷红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我看见那红色的液滴生长出藤蔓,开出漂亮的蔷薇来……我看见地砖接缝向下坠去,变成一层又一层的铁栏,缝隙中有灰尘在生长,结晶,绽放——
  我的意识从花海中浮上。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过、过了多……久……”我一边咳嗽一边挤出这几个字。
  “……没事吧?喂,你没事吧?别吓我啊!”那个声音不理会我。
  “告诉我……”
  我勉强抬起头,一张少女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那是……那是……
  那是上阳。我的理性逐渐回归,它在对我低语:那是上阳。
  可我看见的是一个女孩,她的眼眶里开着一丛小小的雏菊。
  “25秒。”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
  人神。他在说什么?
  啊,对啊,是时间……我在灵视中经过的时间。
  25秒,我返回过去远远地一瞥,知道了那么多事情,听了那么多的消息,竟然只花了25秒。
  对了,代价……
  “你……代价?”
  “举手之劳。”人神说。
  “我的……代价,是……谁的,生灵?”我断断续续地,拼命地,挤出残存的理性。
  人神陷入了沉默。
  上阳从身后支撑着我,让我靠在她肩上。我由此得以直视人神,在我眼中,他那一身怪异的打扮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都开出了细小的、各种各样的花儿。那些花儿超过一定长度的都被剪去了,只剩一截花茎,但更多的花正在往外钻,无时无刻不在生长。
  这让他变得有些滑稽,又有些吓人。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人神低声说:“为你支付代价的是凰十八。她付出的,是她的生灵。”
  果然。
  凰十八在最后一刻支付了代价,在她的生灵消逝之前,她将自己最后的残骸作为代价牺牲了。她的愿望是,向未来传递希望。
  我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不知为何带着淡雅的花香。
  凰十八原本大概是打算用那枚银步摇来指引我。但我已经知道她沉剑之处,线索就不再需要了。此时,我真正需要的是……是地纪剑的剑主。
  “人神。如果我托你送信给十九,要多久才能送达?”
  “凰去了昆仑祖山,即使是我也须一日才能到达。”
  十九说过她三天之内会回来,可时间才过去一夜,我就找到了答案。作为答案的代价……我恐怕没法再战斗下去了。
  我的精神已经出问题了。这点我还是有自觉的,我仰起头,夜空中仅剩的几颗星星在我的视野里也开出花来,星点的花装饰了夜空,淡雅而优美,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的脑子不正常。
  我必须尽快让十九返回,她才是唯一能掌握地纪剑的人。但是十九身上素来不带任何电子设备,去的又是虚无缥缈的昆仑祖山,我实在没法靠自己联系上她;如果让人神送信,他花一天到达,十九再动身折返,太慢了。
  可是……没错,我有办法。我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只要早点告诉她,让她早些出发,就可以让她马上出现了吧?
  早一点……要比人神送信更快。要让我的口信在发出之前就到达。
  我抬起手腕。手腕上是十九送我的发圈,她以前用这带着荷叶边的小饰品来束她的侧马尾,之后为了让我能看见灵就送给了我,我也一直戴在手上。
  为了藏起那可爱风的荷叶边,我把它内外翻了过来,这样它看起来就很像一个运动护腕。
  我勉强直起身子,缓缓地坐在地上。我取下那条发带,闭上眼睛,感受它在我手心里的温度。
  我发动了最后一次灵视。
  我坠入无底的黑暗之中,脑仁像是要被榨干一样传来剧烈的痛楚。我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正经过一片花丛,荆棘在我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它们要把我分食殆尽。
  我已经没有精力分辨灵视的“目的地”,只能寄希望于命运的河流将我推到恰到好处的那片浅滩……不,寄希望于我和十九之间的联系。
  如果讲得二刺螈一点应该叫羁绊吧,哈哈。“不相信你自己也没问题,但要相信相信着你的我!”这样,大喊着羁绊就能达成奇迹,就能从卡组里抽出根本不存在的卡……
  拜托你了,十九……
  我强忍着刺痛睁开眼睛。
  周围是一片白茫茫如棉花的云雾,能见度低得不可思议。
  我曾听说有位诗人登山时用竹篮装了一篮白云,我想他那时所见的云大概就是这样子。绵密的白云中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石阶,蜿蜒而上,两旁是疏朗的林木。
  纤细的身影从云中走来,她拾级而上,小皮靴在石阶上敲出哒哒的清脆响声。
  我在看着你呢,十九。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心里说。
  察觉到吧。十九也是神秘莫测的凰,她理应能像凰十八和天策一样察觉来自未来的视线。我能向过去传递的信息仅此而已,但十九知道灵视的本质,只要她意识到这一点,她自然就猜得到视线的主人是谁。以她的聪明,应该能猜得到这一瞥背后的用意。
  希望我们之间的默契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希望这份心意能传达到……
  忽然山径之间传来浑然庄严的钟鸣,那钟鸣从极遥远的远方传来,震散了云雾,在我耳边响起。我的灵视一瞬间到达了极限,被弹回现实之中。
  在最后一刻,十九好像抬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狠狠地摔回天台上,身体像刚捞出来的鱼一样绷紧成弓形。强烈的呕吐感传来,然而我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有东西从我口中冒了出来。
  那是一朵花,一朵暗色的花。它是沉沉的金色,三瓣菱形的花瓣,花瓣上生有精美得像是工艺品的夔龙纹。
  一只纤细的手从一旁伸了过来,小心地摘去这朵怪异的花。
  那只手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熟悉的、幽雅的冷香温柔地环绕住我,我莫名地放下心来,意识沉进混沌之中。

22.繁花

  我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
  对,就是那种熟悉的脑子被大象踩了的感觉。我的意识朦朦胧胧,过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看表。
  凌晨三点。
  更多的记忆回流到我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凌晨三点……凌晨三点。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坐起身来。
  “醒了?”熟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我这才发现我躺在事务所的沙发上,十九则侧身坐在沙发扶手上,手中是一朵奇妙的花。
  暗沉沉的金色花朵,有着像是青铜器一样的古朴纹路。
  我差点喷射出眼泪来,我超,主角总算回来了!
  “是你在叫我回来,对吗?”十九问我,依旧平静的小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我如捣蒜一般拼命点头。
  没想到我孤注一掷的赌羁绊竟然真的成功了,我真的把十九叫了回来,她真的理解了我的意思。这让我有了一种残血神抽一张成功翻盘的奇妙感动——我从不寄希望于自己的运气的。
  “果然是你。昨天我就感觉有谁在看我,总感觉那目光很熟悉……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你了。我马上动身赶回来,结果就在天台上找到了你。”
  十九随手把手里的花插在一边的花瓶里,我顺着她的动作看去,才发现花瓶里竟然插了满满一束那种青铜器一般的花。
  “下次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十九弹了一下我的脑门,“你睡过去的这三个小时里吐了多少花,你自己不知道吧?”
  “吐花……花吐症?”
  “你讲这个老板听不懂的啦。”啪,我又被什么凉凉的东西弹了一下脑门,想来是元宵趁我不注意下手了。
  我转头看去,元宵这次却老老实实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只是这次她的形象有些不一样,我见到她的发间别了一束花藤,上面生有漂亮的山茶花。
  我伸手去,从她的发间折下一朵花,拿到面前——
  直到这时我的理性才尖叫起来。我的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那朵花儿。
  元宵也睁大了眼睛:“你从哪拿出来的?什么时候学的变魔术?”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你头上有花藤,然后我的手就自己……”我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
  “嗯?你看我身上有吗?”十九问。
  我于是看向十九,果然在她的领口处找到了一截花茎。那上面生着一朵奇妙的花儿,有着水晶的质感,层叠的花瓣舒展开来,中间是一支璀璨的金色花蕊。
  十九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她也低头看向自己的领口。她拨弄了两下领口,花儿也随之摇动,十九却一点也不像是感觉到了花的存在。
  我看了看她,十九马上理解了我的意思。她稍微扬起头来,把领口往前送了送。
  我小心地伸出手,从她领口处折下那朵水晶花。
  在花朵脱离领口的那一瞬间,十九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上面。她从我手中接过这朵水晶花,轻轻抚摸它的花瓣。
  “这可有意思了……”她低声说。
  “这个……有意思的内容能不能描述得具体一点?我上次听见这句话还是请了学长来看我写得稀烂的程序,后来他调了两个小时才调好……”
  “有意思的内容就是你不能再用你那个能力了。那不是你能负担得起的,人的精神相对于你看到的东西而言还是太脆弱了。”十九说,“我不知道你具体看见了什么,但你看见的东西已经回流到了现实。你的精神已经不再能够维系‘认知’的一致性……”
  她将那朵水晶花别在自己胸前,花朵落入层层叠叠的荷叶边里,我的注意力也随着花儿转移到她衣服上。
  “盯着看,继续看。”十九抚摸着那剔透的花瓣,轻声说。
  我依言盯着她心口的衣服,不过我跟那堆荷叶边大眼瞪小眼,盯了好久也没看出什么东西来。
  十九没好气地敲了我一下:“别看我,看花。”
  “哦哦……”我赶紧抽回目光来,把注意力转移到花朵上。
  那朵水晶花就在我凝视它的时候盛放开来!它的花茎蔓延,花朵绚丽地绽放,并且骤然开始增生。花瓣与花瓣之间的夹角里延展出新的花蕊,新的花蕊之外又展开新的花瓣,一朵一朵,像是分形几何里的科***一样,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开满成一捧花束。
  这花束迅速占据了我的视野,当它们占满了视野,我眼前就成了一片万花筒般的奇景,进而发展成电视机雪花屏一样的噪声图像。透过这些透明的水晶花瓣,我看见十九衣服上的荷叶边也开始开花——
  真正的历史就在花丛之后。

  对,我记得,我知道的。真相在花丛之后。历史在花丛之后。一切的答案在那之后。
  我伸出手去,一种无法言喻的本能驱使着我去拨开花丛。
  可是从手上传来的是意想不到的触感。
  在意识到不对劲的那一刻,我猛地坠落回现实。我咳嗽起来,一团亮闪闪的东西随着咳嗽落到桌面上,它在桌面上盛开成一朵青铜花。
  十九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个结果,她只是用脑袋顶了顶我放在她头上的手,好奇地问:“你看见什么了?花吗?”
  “花……”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
  对哦,以她的身高,我平伸手出去就只能碰到脑袋了。还好还好……
  “我想也是。头晕不晕?”
  “我像是不晕的样子吗?”我反问道。
  “那你现在该知道了。你继续向上追溯历史的话,在半途就会陷入疯狂,失去辨别现实和虚幻的能力。”十九拾起那朵青铜花,用双指夹着它的花茎,“花不是无根之物。这些凭空生长、凭空涌现的花朵,你有想过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她点了点我的胸口:“如果我没感觉错的话,它们根植于人的魂魄。你那失控的能力以你自己的精神为土壤,催生出了这些花朵。这也很可怕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意思是再继续的话会变成沙〇之歌那样?”
  “〇耶之歌的话至少还有个肉块女朋友吧,你可只有花啊。”元宵说。
  “说不定我能遇到一个花花女朋友呢?”
  “你拿你嘴硬的十分之一本事出来想想,可能吗?”
  我长长地叹气:“不可能……”
  其实我还是挺怕死的,不太想变匂坂郁纪,既然事已至此,我万万是不可能继续使用灵视了。花花女朋友就算了,我还是老实点吧。
  我的表情大概太明显了,元宵满意地点头。她又问:“为什么我是山茶?”
  “我哪知道,我是个电工又不是藏狐,我吐出来的花我自己都不认识。”
  我随口跟她扯淡,一边向窗外看去:“差点忘了正事,十九,趁现在我们去取地纪……”
  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窗外是血色的天空。
  上沙的夜空不该是这个样子。虽然因为城市的光污染,夜空星点稀疏,偶尔还多云连月亮都看不见……但也绝不应该是这样的血色。天空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不,像是已经裂开、却被勉强弥合一般,如同伤疤瘢痕的裂口遍布整片血红的夜空,那裂纹如同盘踞在天顶上的百足虫一般可怖。
  “……这种状况了你们还有心思跟我聊花?”我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十九。
  “怕什么嘛。”十九倒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过是被拉入了秘境之中而已。”
  “这么大的秘境?”我比出意大利人看见凤梨披萨的手势,“哦我亲爱的老板啊,我上一次被拉进秘境只是个轻锐小队级别的小副本好吗?一下子跳跃到覆盖整个上沙的全服级副本是什么数学课低头捡笔级别的快进啊!这秘境范围够把安其拉的门开开关关一万次了啊!!”
  十九说:“可你恢复清醒之前我们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天策在路灯基座中设置灵胎的目的并不是真如他说的那样,是当做威慑我们的武器;实际上,他是为了完成一个大仪式,夺走上沙的灯与火。”
  “夺走灯火?”
  “是的。绝大多数的超自然能力都已被我们封入了灰卷,但是天策记得一切,他还能使用仪式。现在想来,阴月那群人的法术多半也来自于天策。”
  “而仪式类的术法……怎么说呢……”十九略微皱起眉头,“那是在现代最方便的法术,也是最难禁绝的法术。灰卷里的绝大多数术法都需要长期的修持,或是吞服丹砂宝药,或是从小用特殊的法门调整体质,而且几乎所有术法都需要特定的材料。比如寻龙法需要十六年的龟甲和一种特殊的鱼油做的蜡烛,有一门叫方圆术的法术需要陈年房梁的椽子、榫头,这些东西即使是在从前也很不好找,更不用提现在了;还有一些法术的材料干脆就灭绝了,久未出现过,或许只在昆仑祖山有所残留,比如你见过的忘忧草。”
  我想想也是,现在农村里建房都用钢筋水泥,要找陈年榫头来用多少得被治一个破坏文物罪。
  “但其实法术是可以不需要这些珍惜材料的,这些只不过是缺乏才能者的妥协。仪式是一切法术的本质,那是对天地运行规律的‘比喻’。仪式并非随心所欲,只有特定的做法能够唤起力量,使用特殊的素材则是为了让仪式更容易成功;同样地,如果使用者的知识足够多,那么他就可以规避掉材料,单纯以行为来扭曲万物的运转规律。”
  “而天策……他是数千年的长生者,他有这个资格。”
  “夜晚的城市里绝大多数的灯光来自于路灯,只要熄灭路灯,‘人间灯火’就会在概念上受到抑制。他借此打破了平衡,将上沙短暂地拖入秘境之中。现在这座城市仍然在照常运行,正常人是看不见我们所见的异状的,但是……”
  十九抬起手,向我展示她的手背。她已经戴上了手套,金色的凤凰纹章却黯淡无光。
  “如你所见,现在阴阳倒转,城中百鬼夜行。”她说。
  “这货还有这种本事?”
  “就是有。好消息是,太阳一出,大秘境就会破碎。但今晚我们的行动会受很大限制。在这种情况下出门行动也只能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实在不是个好主意,我只能寄希望于你要告诉我的信息。”十九边说边伸手摸我的头,她的眼里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还好,你成功了。辛苦你了。”
  我的心弦被用力拨动了。
  沉默了一会,我才说:“地纪剑在枳子洲上……如果我没认错那个地方的话。现在我们怎么办?”
  “只能去了。天策既然打出了这张底牌,说明他有了相当的把握能够找到地纪剑。再退一步,就算他只是打算引蛇出洞……只要地纪剑到手,就算我们赢。”
  十九抛起手里的东西。
  车钥匙。大约是一个鸡蛋的重量,冷冰冰的,质感豪华,靠近车辆自动解锁车门,是我这穷比基本没机会体验的豪华品牌。
  这是事务所的“公车”,以往一直是十九在开,我来之后基本就是我负责当司机了。
  原因并不是十九懒得开车,而是因为……她开车太可怕了。
  你有没有坐过藤原拓海的AE86?
  那你想象一下,现在《头文字D》被俄罗斯人翻拍了,改名叫他妈的《头文字T》,演藤原拓海的是一个斯拉夫人,英雄坦克兵,名叫塔库米·藤原耶夫斯基·藤原,他刚刚灌了两瓶乌龙茶下肚,能点着的那种,开着一辆T-54奔驰在秋名山的五连发卡弯上。他打开观察窗,雄浑激昂的《喀秋莎》回荡在秋名山的夜风里,过弯的时候坦克履带在沥青路面上擦出壮烈的火花雨。
  而你坐在坦克的弹药架上,死死扒拉着一切能扒拉的玩意儿,心惊胆战。

  上沙的夜生活其实相当丰富,本地人有吃夜宵的习惯,在一些繁华的地区,往往凌晨一两点钟路边大排档上还坐满了人。
  可是今夜这座城市是沉寂的,灯光黯淡,万籁俱寂。城市的灯火昏暗,一种令人不适的压抑气氛萦绕在整座城市中。
  一辆越野车从上沙的路面上疾驰而过,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好像坐在坦克弹药架上的巡灯人。
  驾驶座的座位升到最高,上面坐着一个连安全带都懒得系的凰。
  上沙城被南北向的响水江从中间一分为二,地纪剑所藏的枳子洲就在河中央,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沙洲。事务所离枳子洲其实很近,只消拐上主干道,再从横跨江面的大桥中段下去,就能到达;然而,我们刚上主干道,便看见前方几乎充塞天地的庞然巨物。
  远处很难看清楚,只看得清那是一个球状物;越野车的车灯投出光柱,照亮了巨球的一部分。
  很难描述那东西……它仿佛有一千只眼一千只耳一万只手,又有粉红的黏膜和蠕动的肌肉将那些器官连接在一起。它软塌塌地瘫在地上,堵住了整个桥面,涎水般的液体顺着路面流下,汇成一滩。
  ……天策不应该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他不可能破解凰十八留下的那道只有我能读懂的谜题。
  既然如此,他能做的就只有把事务所附近的道路全部拦住了。
  我强忍着不适移开视线,转头向后看去,果然后面的道路上也塞着一个大球。
  我清晰地听见旁边的十九叹了口气。
  她应该也想到了跟我一样的事情。自然,她应该也知道此时唯一的办法是什么。
  走小道!
  事务所附近是一片老街,中间许多四通八达的巷陌,虽然大多曲折窄小、被改成了步行街道,但要进辆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十九猛打方向盘,越野车的轮胎在路面上刮出尖锐的噪声,留下几道焦痕。越野车轰鸣着冲进一条小巷,车翻沿途大排档放在外面过夜的塑料椅子,就维吉尔坐的那种,满天乱飞。
  廉价塑料椅子没资格划伤这辆黑色高级越野车的车漆,但小巷前方,一群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们是佝偻的人形,身上冒着青蓝色的磷火,看起来很像魂系游戏里的杂兵。这群杂兵把路拦得严严实实,人要过身尚且有些困难,更不用说一辆塞进这小巷里都勉强的越野车。
  我看向十九,她的表情还是平时那样,一点“凝重”的气氛也无。
  虽然表情不变,她却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我擦!”我吓一跳,仿佛亲眼看见坦克兵藤原耶夫斯基中士一边过发卡弯一边单手开伏特加瓶盖。与此同时,跟我们通着电话的元宵在电话那一边起哄:“创死他,老板,创死他!”
  “相信我,小白。”十九说。
  “听见没有?协议三,协议三!”元宵笑道。
  “这种激情追车戏在gta里体验就够了啊啊啊!!!”我惨叫出声。
  越野车发出咆哮般的轰鸣,转速表瞬间飙到最高,车头如坦克前装甲般撞了过去!

  撞飞塑料椅子的声音接连响起,那些游魂似的杂兵似乎确实也只有大排档塑料椅级别的重量,被接连撞上天去。连续不断的撞击下车的方向会逐渐不稳定,但十九却始终牢牢抓着方向盘。
  我们冲出小巷,越野车爬上几级台阶,猛地向左转弯。我像是滚筒洗衣机里的一条毛裤一样被惯性甩到车门上,接着又向上一抖。两边的景物在飞速地向后狂奔,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摆正,看了一眼时速表,那是一个我这辈子从没实际在时速表上看见过的数字。
  老实说,我一度认为这些汽车制造商非要把汽车的时速表上限做到200往上是一种无意义的惯例,毕竟合法驾驶的汽车根本开不到120以上。
  我错了,对不起。我现在深刻忏悔。
  我很怀疑,这时速表显示这个数字,是因为它的上限就在这了。
  我们以不可思议的高速飙上了沿江路,这条路就顺着响水江岸一直向北,足有八车道之宽,算是交通干道之一,我小时候天天走这条道上学。我们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向北疾行,十九大概是想走另一条路过江,再从枳子洲大桥的另一侧绕回来,登上枳子洲。
  就是这车速实在是让我有点头晕目眩……我忍不住道:“十九啊,明天你会不会被吊销驾驶证啊?”
  十九目不斜视:“不会。”
  “你有什么特殊关系能解决吗?”
  十九在警方那边也算有渠道的,且不提她的那些理论上不可能办下来的合法证件,元宵那边可是有接入警方数据库的权限。连这种涉及国家安全的权限都能给,半夜在江边飙车应该只是小事吧。
  我已经在心里找好理由了,没想到十九瞟了我一眼,笑了笑:“他们没法吊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我要是在喝水肯定会喷得满挡风玻璃都是。
  “开玩笑的,今夜我们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别忘记现在我们身处大秘境之中,人世间的灯火黯淡。这不只是个比喻,所有能发光的设备都不能正常工作,有黑夜的掩盖,我们不会被拍下来。”
  “那我们就这么摸黑进隧道吗?”
  我看着眼前黑洞洞的隧道口——这就是离枳子洲大桥最近的过江路线,从响水江底穿过去的过江隧道。
  “不然呢?”
  十九一打方向盘,越野车毫不减速,一路冲进那血盆大口般的隧道。
  一进隧道,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仿佛是“在人间的气氛”被吞吃掉了一般,周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车辆运转的轰鸣声。车灯的光柱在黑暗中艰难地探出去,照出一小截路面,然后就被黑暗吞没。
  这个能见度令我本能地觉得不太正常。
  我笑那天策无谋少智,若是在此设下伏兵一支,拦住去路,我们岂不是插翅难飞?
  话音刚落,越野车便“砰”地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趴在引擎盖上,黑暗中只看得见一个模糊的人形,随着风摇曳。
  ……不是吧……
  我咽了口唾沫,按亮手机的灯,举起来照亮前方。
  引擎盖上的那东西抬起头,冲我露出带着血的笑容。那是天策!他那张面容苍白得像是纸,双眼也是黑洞洞的一片,根本不似人类!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座位底下去。脑海一片空白,在那一片空白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点亮灯火——然而,今夜灯火黯淡,我手背上的印记只擦出一阵火花,亮起勉强如同蜡烛的微光。
  “抓紧。”十九说。
  我下意识地抓紧扶手,下一刻十九猛踩刹车,尖锐的刹车声中车辆紧急制动,贴在前盖上的天策被甩飞出去。而十九毫不迟疑地再次加速,我被惯性死死压在座椅上,只觉得车身好像震了一下,压过什么东西。
  “是寄灵的纸人,前面恐怕还有更多。”十九连眉毛也不皱一下,“元宵,能不能强行让这里开灯?”
  “我可以试试,不保证成功。”
  “快做,不然就只能下车走路了。”
  “我尽快……老板你只管踩油门,行不行就在这一下了!”元宵咬牙切齿地道。
  “没事,本来就得踩的。”十九点点头,再度一脚把油门轰到了地板!
  越野车狂啸着轰过隧道,要是在什么赛车游戏里这肯定是赛程里最刺激的一段长直线……像这种笨重、风阻高的越野车只会被流线型的轿车甩在后面。但现在这越野车不是一辆越野车,它是一辆泥头车!可怕的高速下这辆沉重的越野车保持了惊人的稳定,不断有东西撞上车头,却统统被它像是纸片一样掀飞……不,那些本来就是纸人。它们撞上来的时候,我在一瞥之间看见了,所有的纸人都长着天策的脸。
  妈的那张脸见一次就够了,还给我整这么多!
  我大喊:“元宵!!!”
  “别叫!”元宵也大喊:“光来!”
  刹那间,黑夜中有灯火闪烁。
  我以为是错觉,但下一刻,那些灯火如明星般闪烁着,自近而远,在压抑光明的大秘境中突破了封锁,爆发出炽烈的光。
  那些是隧道里原本就有的照明灯,它们在刹那之间亮起,在那一瞬间,我看见隧道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纸人。它们并非单薄的纸片,而是有形体厚度的实体,只不过统统都苍白得像尸体一样。
  在光中,它们发出惨叫!
  “十五秒,只有十五秒!我强行让照明系统过载了,十五秒后它们就会全部熔断烧毁!”
  “你tm怎么绕过的硬件保护啊?!”我作为一个电工的本能让我提出了疑问。
  “玄学的事儿你少管!”
  十九并没有关心我们的对话,越野车怒吼着,直直向隧道尽头开去。
  一路上,纸人们在光明中惨叫着湮灭融化,而在我们身后,最先亮起的照明灯已经达到极限,依次炸裂开来。黑暗追着车尾,像是要将我们拖回黑夜之中一样……但它们够不到十九的尾灯!
  越野车飞出隧道,漂亮地甩尾过弯,将那一堆纸人甩在后面。
  我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就又看见远处枳子洲大桥的桥头——那儿又有一只巨大的人肉球,影影绰绰的身形仿佛向我们投来嘲讽的视线。
  ……是啊,没谁规定那拦路的东西只能有一个的。响水江上的桥梁隧道都是交通要道,说是上沙的命脉也不为过,如果我是天策,一定会堵死这几条道路的。尤其是离事务所最近的枳子洲大桥……
  过江隧道被天策的纸人封死,如果不是元宵以魔法般的操作强行点亮了灯光,我们根本过不来。枳子洲大桥上被两个巨型肉球封死,那足有几层楼高的巨物根本不是一辆越野车能撼动的。现在,想要前往枳子洲好像只剩游泳了。
  十九踩了刹车,越野车慢慢减速,最终在沿江道中心停了下来。驾驶室里陷入了沉默。
  我在想办法,十九也在想办法。
  我们必须穿过封锁到达枳子洲。
  其实现在打道回府,或者换一个虚假的目的地来虚张声势,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可是,我们不能跟天策赌他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无论如何,破局的关键都在地纪剑一剑之上,它是唯一关键的核心。任何一方拿到地纪剑,另一方必然满盘皆输。既然不是完全没可能,那就一定要去争夺主动权。
  我吸了口气,一个想法在我心里慢慢浮现。地纪剑必须由凰来掌握,但凰的助手可不必在现场。
  “十九,要不让我来……”
  “不行。”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十九干脆地否决了。“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死的。”
  “……”我只能沉默以对。十九就像是能读心一样,猜出了我的馊主意。
  无奈之下,我只能叹了口气。
  “那难道游泳过去吗?我也不是不能试一试来个中流击水……”
  其实我只在游泳池里游过,但是这时候不行也得行啊。响水江里没船的时候比平时安全一小点……
  “不用游泳,我们走过去。”十九说。

  越野车被扔在路边,我们翻越栏杆,下到了通常不允许游客进入的河岸上。时下是响水江的枯水期,水位不高,河岸有大片裸露在外;尽管如此,河岸和枳子洲之间也还有好几百米的江水滔滔流淌。
  据说响水江水位最低的时候航道水位只有两米不到,更有说法是那时徒步就可以从河岸走到枳子洲上。不过那显然跟眼下的情形没关系,我们走在河岸上,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江水。
  我小时候父母总担心我跑出去游野泳淹死,他们就经常讲响水江的故事吓我,说响水江河床上尽是挖沙船挖出来的大洞,游泳一过去就是一片暗流,直把人往下拽。此刻我倒是没在河床上看到什么大洞,那只是一片湿润泥泞的土地。
  十九不知从哪里拿出些纸张,在黑暗中点起摇曳的火。豆粒似的火苗舔舐着纸张,纸迅速被烧成灰烬,随着风飘落在江面上。她一边烧,一边给我也递来一把。
  这是一把白纸,很薄,跟我见过的所有白纸都不太一样。
  “折成纸卷,像这样子烧。”十九给我示范,她让我拿出手机照明,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她用灵巧的十指将白纸折成形状奇异的纸卷。我好不容易才学会怎么折,自己折出一个像是金元宝一样的东西来。
  “是纸船。”十九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一般纠正道,“放花灯的时候放水里的那种。这不是普通的白纸,而是祭祀用的白纸,而且是现在已经失传的一种白纸,叫做‘神银纸’,旧时是道术里用来请鬼神用的。民间祭祀里所用的纸张大致分金、银、白三种,分别用在‘官’、‘吏’、‘民’三种身份的鬼神身上;道术里用到的祭祀纸张则稍有不同,用途分明,他们用金纸来安抚邪气染身的恶灵,用神银纸和一些游荡在世间、非善非恶的强大鬼神交易,普通银纸用于对付他人的咒灵,白纸则是用来告慰恋栈不去、摇曳消散的残魂。”
  “这里用神银纸是为了作为活物的象征,这在祭祀风俗里很常见,有时候纸人纸马也被用作活祭品的替代,那就是在用白纸代表活物。然后,折成船的形状是为了赋予它‘水行’的意义,纸船本身象征折纸船的人自己,最后再点燃烧掉。”
  十九点亮手背上的灯火印记,撑起一团小小的金焰。那灯火的光焰虽然摇曳,却和往日一样明亮而温暖,倔强地在暗夜中烧开一小片空间。
  “就像烧纸人纸钱祭祀一样,烧掉纸折的物品可以作为‘激活’它的最终步骤。如此一来……”
  她将燃烧着的纸船抛到空中,那小小的纸片飘荡着,在空中烧成了灰烬。十九迈开步子向水中走去,越走越远,身形却没有下沉——她站在了水面上。
  “并不是只有天策会使用法术。”十九踏在江面上,向我宣告,“我乃是当世的凰,是秘密知识最正统的看守者,怎么可能不会呢?”
  她的姿态凛然,长发随着江风飘动。
  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但脑子一时有点空白,只能想到wcnb四个大字,最终只得默默地用灯火点燃自己折的丑兮兮纸船,学着十九将它扔在空中,然后试探着踏上江面。
  从脚下传来一种陌生而有弹性的触感,像是踩在蹦床上一样。
  “继续烧,毕竟是临时想出来的法术,支持不了太久。”十九叮嘱一句,便踏着水面向枳子洲的方向走去。
  水上倒是没有那些恶灵纸人之类的拦路,我们一路走到江心,顺着枳子洲岸绕了半圈,找到一处缓坡,登上了枳子洲。  
  我望着远处的江水,回想着曾经在三阶灵视里看见的画面。
  凰十八将地纪剑留在枳子洲上某处,这柄神剑是有实体的,只是它身为神州七柱之一,无法被轻易地观测到。按凰十八的设想,我们用灯火就能找到它——其实的确如此,十九作为凰,她的灯火能够如江河一般奔涌而出,就算不知道地纪剑具体的位置,只要用灯火扫过小小的枳子洲,神剑自然现身。
  当然,那是平时。
  在这压抑光与火的大秘境中,人间的灯火被压制了,来自文明的伟大力量被放逐至非现实的夹缝之中。即使是十九,也不过能勉强点亮一朵火花。
  既然如此,就只有由我来找出地纪剑的具体位置了。我还记得凰十八藏剑的地方,但那时我所见的远景模糊一片,很难辨认;更不用提她藏剑至今已过去近八十年,八十年间江水不间断的冲刷、河沙的沉积,早让这片江心的小沙洲变了形状。周围的景物翻天覆地,沉睡的高山被唤醒,河流改变了模样。
  只凭那一片模糊的画面,一下子要找到恐怕有些困难。
  而更加令人无奈的是,拦在我们前面的人。
  ——我们沿着步道转过一个小弯,便见一人坐在路边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上。见我们过来,那人起身拍了拍衣服,朝我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第2卷 人神

23.故事

  在昏暗的林间步道上,我和十九两人并肩而立,对面站着天策。
  他换了一身比较……潮的打扮,高领毛衣外套立领长风衣,脖子上还挂着蛇骨链,看起来像个韩国人。这步行街潮男般的打扮让我一时有点没法把他和我记忆里那个假笑着的家伙对应起来。可当我看到他的笑容,熟悉感一下子就回来了。
  还是那种像是戴着面具一样的假笑。你很难指摘他的笑容不礼貌,但你就是能感觉到,在这张笑面之下,那个人连一丝真诚都不屑于给你。
  我在灵视中见过上一个天策和凰十八的辩论。
  对于天策来说,他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天生就比凡人更加优越。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也算不上错:他的确拥有着普通人不可能有的能力。
  天策因此得出结论:自己理所应当成为王者、领袖。因为他是绝对的精英,可以是永久的明王圣帝,是永远明亮的炬火——而世间一切的统治组织形式,都是因为“贤明的领导者不常有”而作出的妥协罢了。
  平心而论,他说得竟然还有几分道理。但笃信这样一套理论的人,自然也会用那种看道具、看物品的目光……用那种牧者扫视羊群的目光看向别人。
  “你的纸人比你还好看一点。”我诚恳地说。
  天策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十九身上,注意我只是顺带的。他脸上依旧是那假笑,我也没注意他,我的注意力在他胸前。他的长风衣斜领上别着一朵花。
  那朵花有点像是……不,我实在很难描述。它有长而蜿蜒的花藤,花瓣是素雅的灰色,微微含苞,如同文士颔首。
  我已经知道这花并不是普通的花。十九说这些花儿是以我的精神为土壤培育出来的、既虚幻又真实的存在,但她没有提到花的种子是哪里来的。
  我觉得,花是人的象征。花是什么形态并非取决于我的看法,而是由时间轴之上那终极的历史决定。就像凰十八的花儿是鲜明热烈的,元宵的花儿是神秘又温暖的山茶花。
  我只是个观察者,花儿们是命运留给我的晦涩隐喻。
  那么,天策的这灰色的花儿是什么意思呢?
  时间不允许我慢慢揣摩这之中的含义,天策已经开口道:“带我去见地纪剑吧。”
  “你真的以为自己有资格下命令么?”十九反问道。
  “我当然没有那个资格,但你们会的。因为这不是命令,而是威胁。”
  “威胁我吗?天策,即便是放眼古今,你的行为也足以称得上是壮举。”
  天策微微俯身行礼:“得您盛赞,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我可没有在客套啊。”十九笑了,她自然地牵住我的手,拉着我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十九有什么打算——她总是这样,满身谜团。我从来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觉得我的烂话好笑,也不知道她到底对我是怎样的看法。
  我不知道。但我只能相信她……不,我理应相信她。
  因此我强自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和她一起迎着天策走去。天策那假笑的脸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也不去想那副假笑的表情。
  只是我的心脏仍然越跳越快,我感觉天策随时都有可能动手。当我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甚至感觉到了针刺般尖锐的危险。
  去你妈的!我在心里发泄般地怒骂。
  人一旦紧张到了极限,除了骂脏话之外还有可能干出一些平日里理智不允许他干的事情。我就是这样,在我和天策擦肩而过时,我脑子里仿佛有根弦绷断了。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从他肩头折下一朵花来。
  天策不知在想什么,他就那么笑眯眯地站在原地,我伸手过去他也不躲。可是,在我取下那朵花时,天策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
  “哦?真有意思。”他说。
  十九连头也不回,就这么带着我走向前方。而我捏着那朵花,不知所措。
  天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暴起,他只是用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高看了我一眼似的——如果要比喻的话,可能类似于看见对手身边的宠物兔子突然变成了兔八哥,在墙上画了一个洞然后钻进去。
  但他也没再说什么,仿佛胜券在握。他脱下自己的大衣,像西餐厅里的侍者搭毛巾一样搭在手臂上,然后就那么自然地跟上了我们,落后几步,好像真的服务生一样。
  我拿着花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才为它找到个好位置。我把那支花塞在我的裤子口袋里,它正好露出头来。
  好,接下来……就是去找地纪剑。
  十九并不打算就此停下来和天策对峙。我猜她还是决定先去找地纪剑,毕竟只有凰能拿起那柄剑——一旦她拔出地纪剑,一切都应该臣服在剑锋之下。
  正因为身在敌人的陷阱中,她才拒绝被动地应对,而是昂首向前,要将主动权掌握在己方手中。
  希望我没有猜错十九的想法……我吸了口气,开始回忆记忆中藏剑的地点。
  在这八十年间,随着水流冲刷、河沙沉积,枳子洲的位置有所偏移;我在灵视中见到的江岸两侧,如今也已一改模样,就连远处的山岭也被建筑群遮挡了大半。可是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因为我记得凰十八藏剑之处是在枳子洲的一端。
  响水江由南向北穿过上沙,而凰十八当时身处的正是枳子洲南端。以我高二之后就忘了个干净的地理知识中最后一点残渣来看,河流中的沙洲会往上游方向发育,八十年前的枳子洲南端应该在现在的枳子洲偏南部的位置。
  我捏了捏十九的手,加快几步,超过了她,领着她向南走去。
  十九用带点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但她随即露出笑容,拢拢裙摆,跟在我身旁。
  –
  我们踏水而行登陆的地方差不多是枳子洲中段的位置,在我们走到快最南端的时候,我和十九同时有了感应。我们的灯火印记亮了起来,微微的温热和光亮,即使在这暗沉沉的大秘境中也熠熠生辉。
  “竟然是这里……”我看着如今我们身处的地点,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
  这里是枳子洲最南端的一处广场,广阔的草坪中,一排林木簇拥着一座高大的石像。在那座伟人石像温和的注视下,草地中央,一点铮然的光隐现。
  毋庸置疑,那便是神州七政剑之一的【太阴】,地纪剑。
  我和十九站在草坪的栅栏边,远远地望着那光。天策也与我们并肩而立,他叹道:“……我曾不止一次寻找过地纪剑的下落,没想到它竟然藏在这里。”
  “太阴剑是人世之暗面,是【埋藏的秘密】、【不可知】、【禁忌的知识】,未被认可者就连谒见它身姿的资格也没有。”十九说,“你虽然知道得够多,但你终究只是【暗面的居民】,没有资格染指七政剑的权柄,因此它自然不会为你显现。”
  “换句话说,如您这般的【有资格者】,即使全无寻找地纪剑的想法,权柄也会自然出现在面前,是吗……”天策摇了摇头,“真是讽刺。”
  “有什么讽刺的?”
  “不……这就留到之后再聊吧。”天策微笑起来,“眼前的地纪剑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吗?”
  十九也笑了起来,她颔首道:“那么,你又要如何阻止身为【有资格者】的我去拔剑呢?”
  天策皱起眉头,好像真的在烦恼一般。不过很快,他就舒展开眉毛,扬起头说:“不如赌一局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赌?”
  “既然是赌,当然是有筹码的。”
  天策微笑着拉开衣襟。
  老实说他的举动像个变态狂一样,不过他给我们看的不是小鸟,而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团脸盆大的血肉取代了他的心脏部分,嵌入他的胸腔中,呈现僵硬的灰白色。其中延伸出如同榕树气生根一样的血管根须,那些根须钻入他的肉身里,吸吮着殷红的鲜血。而这团标本一般苍白、却又形状可怖的血肉中心,隐约是一个胎儿的形状。
  “像我这样的人,要以真身出现在敌人面前的时候……怎么会不做些准备呢?”天策说。
  “这是……大仪式的核心?”
  “正是。我就是整个上沙大秘境的核心,所有的灵胎都源于我怀中的那一个。”天策低头看向怀中的苍白胎儿,神情带着温柔和喜悦。
  “要将灯火从这片大地上暂时抹去,即使是我,也不得不付出些沉重的代价。我是天策,是诞生于【过去】之人。灵胎是逝于【过去】的亡魂,我跨过时间招来了他们。我用仪式赋予他们初生的血肉,杀死自己的躯壳,于是他们便成为了【将生未生的死者】,我则是【将死未死的生者】。”
  “原来如此,你以此为仪式的基础,将【过去的上沙】覆写到了【现在的上沙】之上。这个大秘境,实际上是不知多久之前的上沙。”十九点点头,“要压抑灯火,你只能选择灯火最黯淡的时间……也就是八十多年前。”
  八十余年前,一场大火几乎将整个上沙烧成白地。灯火是人间灯火,如果说上沙历史上灯火最黯淡的一段时间,那一定就是大火之后。
  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化为焦土,废墟中或许还能听见绝望的号哭声。巡灯人被暗害追杀,生者与死者的秩序也无人维护,当可称是百鬼夜行。
  如今我们就在那黯淡的血色黑夜里。
  十九的面色也有些沉重。天策不值得她敬重,但这座城市的伤痛值得。
  她说:“天策,你作为仪式使用者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即使是我也不得不称赞。但是,只要我越过你去拔起地纪剑,太阴的权柄就能够重定一切生死间的秩序,大秘境也会被理所当然地抹消。你的筹码似乎没有什么价值。”
  “我的筹码不是这个。”天策却摇头,“我要押上赌桌的,是大秘境本身。”
  “只要我现在将大秘境的仪式破坏,灵胎便会全部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得到自由。他们本来就已经死去多时,带着恶意和邪气,带着对生者的憎恶……哪怕只是在您拔起地纪剑的那短短几分钟里,以他们的数量,可以杀死上沙四分之一的活人。上沙有多少人?”
  “你也会死。你在仪式中让【将生未生的死者】重新诞生,你作为【将死未死的死者】自然就会步入真正的死亡。”十九毫不留情地说,“你在赌命!”
  “不赌上命的话,怎么能请到您入局呢?”天策只是保持着他的假笑。
  十九沉默了片刻,轻蔑地笑:“……倒是很有魄力。”
  “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怎么会没有这份赌上性命的勇气?这是为王者的气量!”天策很认真地说。
  “我答应了,赌什么?”
  “和我谈谈吧。”天策像是早知道十九会答应一般,不假思索地抛出了答案。
  “谈谈?”
  天策越过栏杆,在草坪上盘腿而坐。有一瞬间,我感觉他穿着一件长衫,像是古时的文士——文士们摆下清茶淡酒,在小舟中相对而坐,要与人辩论天地的至理。
  “天策一脉的大愿,想必您也知道吧。自始至今的每一位天策都将毕生精力投入其中,为之四处奔波。”他说,“我曾对四位凰谈起天策的大愿,但每一位凰都对天策的大愿不屑一顾,她们的理由各有不同。第十九位凰啊,就让我听听您的指教吧!”
  –
  我们在草坪上对坐,天策和我们面对面,隔了五六步距离。
  我仍然不知道天策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一个条件。他难道指望用他的那套理论来说服我们?
  天策先开口道:“我曾见过不知多少王朝的兴衰,我也曾见过王权交替,见过兵戈乱武,见过歌舞升平。一代代的天策见过无数历史,人总会汇集成集体,而只要有集体,就永远会需要领袖。在过去的时代,领袖是皇帝;而在如今的时代,领袖是少数被遴选而出的精英人物。”
  “天子荒淫乱政,国家就会衰落;忽逢一任英主,国祚又得绵延。只是皇帝也仅仅是凡人,明君的儿子也会昏庸无能,暴君的儿子却有可能是治世之才;政客也不是每个人都机敏聪颖又心怀天下,总有贪图利益之辈,总有目光短浅之人。因此,我便认为,只要领袖由我来做,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天策永生不灭,不需要继承人;天策不存私欲,不会偏颇不均。凡人中不乏英雄俊杰,却不可能人人如龙——而我远胜于凡人,我已站在终点,我应当执牧羊的杖。”
  十九静静听完,然后开口道:“那你应该去竞选然后改宪法,而不是在这里驱使死者作乱,打地纪剑的主意。”
  天策却摇头道:“不必和我说笑,巡灯人的铁律是什么?”
  不等十九回答,他自己便说出答案来:“你们要维护生与死的秩序。所谓生死的秩序,便是死的归死的,活的归活的,像我这种长存的怪物,能苟且活着已是大幸——真要去竞选,还不等染指天子剑,就会被你们干掉,封进那本《灰卷》里去吧?”
  十九说:“生与死的界限、人与神的界限早已经划定,巡灯人维护的便是这界限。一切不该存在的都会被我们封存,如果你不是天生就能长生久视,你也应该进去。”
  “这就是我在这里和您争地纪剑的原因了。”天策笑道,“我已试过针对巡灯人,可惜不能如愿。就算当代的凰身死,大位空缺,巡灯人还是不停地一个个冒出来,怎么杀也杀不干净。既然如此,只好想个办法让巡灯人放弃对我动手。”
  “不必多言,且听我说。若您也指不出我之大愿有何谬误,那就算我赢了。”
  天策微微俯身,手在草坪上拂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片微微的荧光像是从他的袖口洒下一般,落在草地上。
  那荧光像是坟茔的磷火般幽幽不定,之中隐约显现出形象来。
  “我曾见庸人遍地,他们永远拿不定主意,只能低着头忍受,庸庸碌碌、糊里糊涂地过完一生。我也曾见群雄并起,无一个不是人杰智者,却在无谓的互相算计攻伐中耗尽精力,为了钱财名利争得头破血流——”
  荧光变化成穿着布衣、佝偻着身子的人影,接着又转变成头戴冕旒、手执玉圭的人影。然后有身披铠甲,持着长枪的身影,又有骑马带弓、腰佩弯刀的身影。
  “听我讲述吧,曾发生在这大地一片角落的悲剧……”
  磷火荧光向四周退散,形成一片小小的山谷。而山谷之中,有一群人生活着。这些磷光形成的小人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行走在条条格格的梯田之间,倒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一样。
  “他们已经这样度过了两千年。这座小小的山谷谁也找不到,这里水土丰饶,自给自足;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策像是纪录片的旁白一样淡淡地说,“他们遵循祖训,从不离开;每十年一度,他们要举行祭祀,祭祀先祖所奉的神灵。”
  我看见小人之中有一个白色的,他戴着像是冠冕的东西,站到高处,挥舞双手呼叫着。不一会儿,所有的黑色小人都从家里走出来,他们手上拿着一个个小点,依次走到戴冠的白色小人面前。有其他的白色小人从黑色小人们手中接过大概是象征祭品的小点,围成一圈,跳起舞蹈;舞蹈完之后,白色小人们便将祭品倒进一口深井里。
  那井中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像是大地张开的一张血口。
  “他们本来相安无事,安居乐业,可是后来有一天,神灵忽然要求更多的祭品——”
  我看见群山轰隆隆地震响,我看见冰雹狠狠地砸下,像是神倾他大怒的酒在地上。从山中打到的猎获自己剥去了皮,皮毛像血水一般溶化渗进土壤;鸟群如海潮一般飞来,叼去房顶的茅草,摔碎瓦片。
  小人们恐慌起来,待灾难暂时平息,他们在山谷中央聚集。他们手舞足蹈,互相争吵,最终那个戴冠的白色小人站了出来。他说服了所有人,人们纷纷返回家中,拿出祭品;小白人们跳了漫长又庄重的舞蹈,将祭品倾入井中。
  深井仍旧没有反应。
  “他们再也拿不出祭品了,可是天上又下起了血雨。人们一筹莫展,绝望而悲伤,再这样下去,明年村子里会饿死很多人。”
  “这时候,有人说:换一换祭品试试吧。”
  有一个白色的小人站起来。他杀了一只鸡,或者什么类似的动物,我看见磷光像鲜血一样从那动物的脖颈处喷溅出来。然后,他将这刚死去的动物扔进深井中。
  “那之后,灾难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临。可是平静的日子不会永远持续,当灾难再来的时候,已经食髓知味的神明又会要求什么样的祭品呢?”
  阴云再度袭来,小人们又一次陷入恐慌。他们不再从家里拿出那黑色的小点投入井中,而是开始宰杀牲畜。一次又一次,投入井中的血食越来越多,鸡鸭、猫狗,到猪、牛、羊。
  最终,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小人走到那无底的深井前。他伫立良久,而后纵身跃入井中。
  “那就是第一位人祭。往后,这个村子忘记了原本的祭祀,每十年一度进行人祭。”天策叹息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
  天策望着我,微阖着双眼,轻声道:“巡灯人,你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
  我一时间竟然有些迟疑。我看向十九,十九回应以温和的注视,带着些鼓励。
  于是我说:“都是因为无知。无知者才会祈望神灵大发慈悲,才没有挑战天灾的勇气。”
  天策却忽然喝道:“傲慢!你站在今日去打量古人,只觉得他们蒙昧无知、愚笨不堪,有没有想过若你身在当时,一身所学又能派上几分用场?又有没有想过,他们自封千年,就算想求知,又向何处去求?何不食肉糜!”
  我被他这突然的呵斥说得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你说这悲剧不是出于无知和蒙昧,那我问你,现在这上沙城里还有人祭吗?人有了知识,自然懂得从中总结规律,明白世界运转的法则,知道如何去战胜困难、主宰自己的命运,而非将希望寄予虚无缥缈的神灵。文明的灯火尚没有照进这阴影下的死角,这是时代的错,而非他们的!”
  天策嗤笑道:“你说得不错,很正确,但你这事后放炮一般的说辞对他们又有什么作用?而我不一样。”
  天策向沙盘中吹了口气,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就在山间站起身来:“我能够给他们一个领袖。”
  一位天策登上了沙盘。
  灰衣的天策走进山村,他挨个拜访村民,不论是穿黑衣的还是穿白衣的;他在田间小径上穿行,用步伐串联这些恐慌悲伤的人们。在他的带领下,村民们不再群龙无首,他们聚集起来,围绕着深井建起围墙、搭起高台,再一层层封上血红的朱砂和不知是什么的灰烬。他们以面团和金纸做出栩栩如生的胸像,放置在井口,洒下歃血的酒作祭。
  天灾再度来临时,灰衣的天策便坐在搭好的高台上,直直地与天对视。
  他在沙盘中注视天空,视线却与沙盘外的我对上了。那视线如雄狮般冷漠而威严,的确如天策所说,是明王圣帝当有的天威。
  天策与天灾对视,口中说出我听不懂的古老语言。那是文明尚处于蒙昧时,人类在摇篮中的呓语;初生的人类用这美丽而繁复的语言描述一切,为万物敕封属于自己的名字。
  十九轻声说:“‘神兮不祥,翻覆自招;退兮退兮,无使我扰’。他在念令诏,命令神明退去。”
  灰衣的天策与阴云僵持许久,终于阴云无奈地退去。天策从竹子搭成的高台上站起身来,他走下地面,白衣的小人们簇拥着他,其中戴冠的那个便摘下自己的冠冕,奉到天策面前。
  天策却不接,而是看着天空,看着沙盘外的我。
  他在挑衅。我可以拯救一切,而你和你的空谈又能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天策与我们的赌局就在此处。他投入沙盘中的并不只是他的影子,也是他的信念、他的信仰。如果我能驳倒他,他那从一而终的信念便是错的,他也就彻底败了。但要是我没办法战胜他,赌局就仍将继续。
  可是我该怎么入局,怎么落下第一枚也是唯一一枚的棋子呢?
  就在这个问题浮现于我脑海中时,我忽然明白了该怎么做。就好像那知识本来就存在于我脑海中,我只是回忆起了它们一样。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朵花来。
  那是我从十九领口上取下的水晶花。十九说我折下的这些花儿根植于魂魄,是由我的精神培育出来的真实之物;而我觉得,这些花儿应当是象征着人的本质,而且它们的表征并不由我的看法决定。
  这样的话,这朵花儿……或许就是十九。
  我将水晶花放在沙盘中央,小心地松开手。
  果然,沙盘内的时间开始倒转,回到天策踏入沙盘之前。水晶花朵落在其中,化为一个光辉的小小人影。她就像散发着光和热的白炽钢铁,即使没有面目、身形模糊,也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威严。
  小小的人影抬头和我对视,她模糊的五官动了动,好像是露出了笑容。随即,她迈步踏入山村之中。
  她毫不犹豫,径直走向山村的正中央,站在那口不见底的阴森深井之前。那周围原本有白色的小人们守护着,但她到来之时,尽管一语不发,所有人还是不自觉地退开,为她让出道路。
  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天策将自己投入其中,他拥有的是庞大的知识和记忆。他用自己的知识架起了反抗神明的科仪,这才能斥退神明。这也就意味着这并不是一局绝对公平的游戏,投入沙盘中的并不是脑海一片空白的化身,而是本人的投影。
  此时凰十九身在其中,她是大地上唯一的一位凰,巡灯人的领袖,所有的不仅是可以反抗神明的知识,更是放逐神明的权柄!
  果然,象征十九的那个小小人影在衣袖间一抹,便抽出一柄剑来。尽管只是在沙盘中抽出的模糊影子,那剑仍然像是要烧伤视网膜一样灿烂夺目。
  她倒转剑锋,松开手,任由那柄辉煌的剑自由坠入深井之中。很快,沙盘便开始动摇——井中传来神明痛苦的哀嚎!
  污浊的血水如泉般从井中喷涌而出,漫过地面,浸润田垄;山岭丘陵突兀地隆起、落下,土石被翻出地面,从沙盘上空看去,就好像有庞然的龙蛇在地表下穿行一般。最终,当一切落定时,山村却没有受一点损伤。
  而那深深的井中却隐约透出了光芒,不再黑暗。
  “神明已死。”沙盘外的十九说,“这就是你所不理解的东西,巡灯人的‘工作内容’。”
  天策沉默片刻,忽然又露出笑容。
  “没用的,凰。您纵然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庇护人类,却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当他们下一次遭劫,您还会在吗?您能够永远及时赶到吗?”
  “巡灯人会的。”十九淡淡地答道。
  天策只是摇头。
  我呼出一口气,一种莫名的冲动从我心里浮了上来。
  既然如此,就给你看看普通人的解决办法!
  我看不惯天策这家伙。我平生讨厌的东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但这家伙绝对能在我的讨厌排行榜上稳居前列。
  怒气并没有让我失去理智,反而让我更加清醒。我想清楚了,我为什么看不惯他。
  这家伙总是以傲慢的态度看待一切。不,或许在他看来,他和我们这种爹生娘养的普通人有天然的阶级差距,他生下来就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则只能庸碌糊涂地过完一生,死后说不定生灵还要被他这种人拘来使去。他看我们就如同人看牲畜,他要成为领袖不是因为他决心带领所有人披荆斩棘、共渡难关,而是因为他想把羊群养得膘肥体壮、白白胖胖!
  这就是我最讨厌他的地方!
  我努力压抑着声音,低声说:“天策,你声张你那些歪理邪说、扬言要将民众当做羊群放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在谁的眼前?”
  天策微微歪头,一挑眉毛:“还能是谁呢?”
  我不作回答,只是偏过头来,望着地纪剑的方向。在藏剑的草坪尽头是一座雕像,雕像温和的目光落在远处,落在响水江上,落在苍茫的神州大地上。
  我沉默地抬起手,抓住自己的领口,用力拽下一朵青铜色的花。那是我的花,是属于普通人的花。
  沙盘内的时间又一次开始倒转,回到天策踏入沙盘之前。青铜色的花落入其中,却没有化作人影,而是化作了一阵风。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下一次祭祀来临时,又一个黑色小人慢慢走到井前,但这次他却没有跳进去,而是双腿发软,跪在了井前。他不敢跳,即使他是祭品——
  有一个白色小人停下了献祭的舞蹈和颂唱,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排众而出,走到井前的黑色小人身前,蹲了下来。
  舞蹈慢慢地停了,所有人都看着深井前的两个小人。那白色的小人忽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朝所有人呼喊。
  起初没有人回应他,人群的目光沉默地压在他身上。但白色的小人毫不畏惧,长久的压抑令他积蓄了太多怒火,他呼喝着,敲击自己的胸膛,指控着人群里的每一个人。
  尽管沙盘无声,我却好像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他说你们都是杀人犯,是吃人的鬼!那些自愿的,或者被自愿的人,是你们亲手杀了他们每一个人!
  人群反问他,那我们又能怎么样?
  白色的小人捏紧了拳头,高高举起。
  真奇怪啊,那火柴人一样细小瘦弱的手臂,此刻竟然像是旗杆一样挺拔。
  那一天没有人投入井中,黑白的小人们排成一行,将沙土倾倒在井里。没有朱砂和金纸,没有仪式和祈禳,人们只是向井中不断地倒入沙土。
  过了三天三夜,深井终于被填平了。可是神明的大怒也随之而来,大地震荡,山峦隆起,大片大片的丰饶田垄成了乱石滩,这是神明对他们的警告。
  但是警告有什么用呢?这是一群决心反抗的人。谁愿意当吃人的恶鬼?下定了决心后,他们的心中就只剩下了对恶神的仇恨!
  粮食不够了,他们去山林中捕猎、找野草野菜;房屋被毁了,他们重新建起来;牲畜死去了,他们再养新的。稻米收成没有那么多,他们从山林里找到了好养活、产量大的薯类和野果;房屋毁于天灾,他们重建时便造得更加坚固;牲畜越来越少,他们的畜牧便越发小心,于是牲畜的繁殖越来越快。
  在神明的怒火之下,这小小的山村就像是风暴中的一叶小舟——只是无论风暴如何咆哮,小舟都不愿倾覆。断了的骨头,再愈合后只会比从前更强硬,人也是一样。接连不断的天灾虽然让他们不得安宁,人们却总是能在夹缝中找到活下去的方法,而且比以前更强、更好,要令神明也束手无策!
  小人们之间早已不分彼此,他们一同生活,一同劳作,他们不再记得彼此的身份和职责,相互看去,目光里只有闪闪发亮的信念。
  这一次的沙盘推演时间格外地长。小小的山村和神明较量许久,小山村已经被天灾反反复复犁了不知多少遍,但仍然有人烟在其中坚韧地生长。
  天策不再笑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失去了从容。这是他创造的沙盘,一切都按照他的认知进行,如果沙盘推演出了这样的结果,那就说明他自己认可事情会这样发展。
  可是这些人没有领袖,他们只有一个振臂一呼的普通人,只有一群满怀着仇恨和愤怒的普通人。
  他咬着牙问我:“你向里面投入的是什么?”
  “信念。”我答道。
  那金色的风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一种信念。那一缕风告诉他们,人生来便是尊严的,不必向任何东西卑躬屈膝,他们能战胜一切!
  沙盘里的小人们相信了,于是他们向神明挑战。而如今,他们要得胜了!
  沙盘中已不知过去了几百年,天灾仍旧不断,但山村的人们早已学会了如何应对。地震再也震不垮房屋,冰雹打不破平整夯实的屋顶,鸟兽破坏不了根茎生长在地下的作物,神明的一切报复都被挡在门外。终于,天灾的频率也逐渐降低……直到最后,忽然有一天,天灾再也不来了。
  没有被祭祀的恶神,绝望地死在了地底,死于衰弱。
  那之后,每年一度,小人们还会从家中涌出,在村子中央、原本的深井上方点起篝火,他们在篝火边跳舞、饮酒、歌唱,享用美食,互相拥抱,唯独不再向神明祈愿。因为他们的神明只会带来灾厄,而他们如今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
  “你输了,天策!”我喝道,“看见了吗?这世间不需要皇帝,也不需要神明,【文明】会作出自己的决定!”
  天策终于哑口无言,他脸上的假笑消失殆尽,露出了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喃喃地道:“不可能……你竟然……?”
  “没什么好竟然的,你输给我了。”我抬起左手来,我手背上的灯火印记正在散发着灼灼的光。那不是我点亮的,而是灯火本身在回应我,【文明】本身在回应我。
  “不,不对……”我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活动活动身子。
  天策仍然在自言自语:“……如果没有领袖的话,没有头狼的狼群……可是我怎么会认同?它怎么会认同这样的结论?”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领你妈!”我用尽全力,一大飞脚糊在他脸上!
  这一下大概是我此生踢出去的最爽快的一脚,被这家伙算计来算计去的郁结和不快全灌注在了这一脚上,完美地倾泻了出去。这一下踢得天策好似被铜头皮带抽打的大陀螺,整个人都转了半圈,草地上空磷光荧荧的沙盘也倏然散去,变成一本书册落在地上。
  他被踹飞出去,却仍然呆呆地念叨着什么,好似入了魔一般。我才不管他精神正不正常,我的灯火已经骤然亮起,照透这沉沉的长夜,将整片草地都映得通明!
  在得到【文明】回应的那一瞬间,大秘境的压制就不复存在,跨越时间的伟大力量不会被任何仪式桎梏。我的灯火暂时打破了大秘境,将我身边的整片空间从仪式中排除出去……作为仪式中枢的天策也身在影响范围内,他自然也被排除出去了!
  我看向十九,不用我提醒,她已经冲向草地中央的地纪剑。凰的印记在她手上亮起,那是纯正而威严的光,是统御生死秩序的权柄。
  她握住地纪剑,就那么把它拔了出来。然后她按住剑脊,双指拂过,地纪剑如同乐器一般发出清脆悦耳的震鸣声。
  在那一瞬间,秩序重定,生与死的纲纪不容违反,一切都必须回归应有的样子!
  大秘境被一瞬间抹消了,天策花费不知多少时间埋设在上沙全城的所有灵胎也在一瞬间被抹除,生死之秩序温柔地接纳这些被跨越时间招来的魂灵,将他们送回自己的归处。一切恶咒都被清洗,灵胎们安然地闭上双眼,融化在空气中。
  破晓的晨光升了起来,穿过城市楼宇间的缝隙,落在我们身上。
  地上的天策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断气一般的艰难喘息。他胸前被用作大仪式核心的灵胎已经被地纪剑送回过去,【将生未生的死者】从仪式的一端离开、不复存在,大仪式就此终结,【将死未死的生者】便即将步入自作自受的死亡。
  天策倒在地上,胸口的起伏逐渐微弱。
  他看着我,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空洞的胸腔却不允许他发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那并不是他惯有的那种假笑,而是真心实意的、释然而解脱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我看懂了他的意思。
  【是你赢了】,他说。
  –
  “……我原本是很不相信的。天策一脉延续千年的大愿就是这样,我自始至终都坚信那才是正确的,可是往世书却认同了他的理念,尽管沙盘中的推演在我看来荒谬至极。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牺牲了那么多人命,才换来惨淡的胜利,这和天策的大愿比起来,和凰的统御比起来,值得吗?
  “可是在我弥留的那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
  “啊,原来世间还是有这么一条路的。一条满布荆棘的、却光辉而美丽的,理想的路。我竟然已经看不见它了吗?”
  “是我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第六十九代天策绝笔”
  –
  合上那本书,我向十九耸了耸肩膀。
  “没啦,后面都是空白的,再翻两页就到封底了。这本书好像就只是天策的日记而已……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一边停止呼吸一边写日记的,但是这本书好像确实只是普普通通的纸。”
  我抬起拿书的左手,给十九看我的灯火印记。那三道杠确实亮着,我激发了它,以免天策在这唯一的遗物上做什么手脚。
  灯火印记没有反应,说明里面至少没有恶意的法术或者咒灵之类的。
  “是吗……”十九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她摇摇头,“那就这样吧。这本书就放进库房里去,你在架子上找个空位放着就行了。”
  “你那架子上什么玩意儿都有,我怕一个不小心你的架子张嘴把我吃了啊,十九……”我极不情愿地爬起身来,脑子里回想起第一次进那间库房的时候看见的那只北海巨妖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九噗地一下,差点笑出声来,又赶紧憋住:“别别别,别逗我,你明知道我现在不能分心的,快去快去!”
  “可我这好像是被动技能啊……”我叹了口气。
  这事还确实只能我去干。
  十九现在正坐在事务所那张办公桌上,纤细的膝上横着地纪剑,神剑正绽放着令人心悸的可怕威严。
  历代的凰都是代代相传的,但凰十八与某一代天策同归于尽,没来得及留下继任者,所以十九是“自学成才”的凰。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学会如何驾驭这柄神剑,所以暂时必须仔细小心地端着它。
  而这间事务所里剩下的三个人里,身有灯火的就只有我了。十九库房里的那架子万一要是真张嘴吃人,我这灯火还能咬它一口。
  我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吧,这下天策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啊,不过我听十九说,天策这东西其实也和蟑螂一样杀不干净,历史上凰也不是没击败过天策,但就算上一任天策身死,过后不知道从哪又会跳出来一个天策……该不会过两年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假笑怪吧?
  我光想一想就觉得麻烦……不过这第六十九代假笑怪我踢起来还挺爽的,第七十代不知道脚感如何,要是他真出现了,希望他长着一张好下脚的脸吧。
  【不会有了。】
  为什么不会有?我又不知道天策是怎么……
  【你知道的。神策往世书在你手中,不会有其他人成为天策。】
  ……嗯?
  我站住了,愣在楼梯上。
  刚才我在……跟自己对话?跟脑海里的自己对话?神策往世书又是什么?
  【你就是第七十代天策。】
  仿佛要嘲笑我一般,那个陌生却又有点熟悉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再度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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