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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叼着烟半夜看星星，我说我喜欢浪漫。我喜欢看亘古不易的群星照耀于这里的小小时空。我喜欢看如水般的夜色结出如冰的星霜。我喜欢银河如巨龙飞跃苍穹尾迹灿烂，当然，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她不让我在家里抽烟。

所以我的回答是：“因为我有一颗不满于地心引力的心灵。”随后，我拿着利群去楼下的长椅上坐着。我说，我和星空有个约会，却打开手机刷抖/音。

抖/音，我们当然也讨论过这件事。快/手的广告语是看见每一种生活，抖/音的是看见美好生活。由此可见，抖/音也许是快/手的子集。她问我为什么干完活就没完没了的刷短视频，我说，那是因为我的眼睛囚禁于眼眶，它太渴望一场从屏幕到摄像头的旅行。我不希望我身在此地，却连心也囚禁于东半球。

她说，那你大概有一颗旅行者的心灵，你最应该坐上泰坦3号火箭，替代那个孤独的唱片机远去太阳系外。再也没有疫情或者房贷卡着你的请假条，你可以全须全尾地滚去柯博伊带——连带着你那颗不想囚禁的心灵。

我表示感谢，说老婆你的浪漫真是和我同频共振，心有灵犀，志同道合又同心同德。你和我真是阆苑仙葩美玉无瑕，天生一对是百年之好。高山流水遇知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她低下头看快手，我低下头看抖音。她的快手里放着辽宁大海参，我的抖音里看着美女大冬瓜。

坐在漫天的星空下，我只觉得心潮澎湃。手机里放着艳丽的帅哥美女——好吧，没有帅哥，我早已ed的中年牛牛却古井无波。什么年代了，樱井宁宁都快50岁了，你还想着看蠢沫沫？听我的吧，少看点菌烨tako，多关注一下寺老师，你会发现，赛科罗川的颜值还是在线。

假如是以前，她会嗔怒的问我，为什么要对着别人的肉体目不转睛？我只能说，宝贝，这只是艺术鉴赏。人类的肉体美不亚于宇宙万物，这是它自身的美妙禀赋。于是她学会了我的套路，在快手上关注了几个帅哥——我记不太住帅哥的名字，但反正还是吃醋了。

都说男人的吃醋来自于不自信，女人的吃醋来自于高估别人。我不是很想承认我看见那些肌肉猛男之后产生了某种雄性竞争的失败感，但不得不用一种看起来可笑的自暴自弃来挽回自尊：不准看了！从此我们都不准看那些网上的男男女女。

“这不是看，这是艺术鉴赏。”她终于扳下一城，踩在我的头顶如数奉还：“看这个石中复生的赫拉克勒斯，看看他优美的肌肉，和人鱼线。腹肌块块如城郭般整齐，胸肌磅礴若石若山。还有那幽谷之中，想必还有一块大卫暗藏的秘宝。”

我越听越羞赧，看着自己的一整块腹肌——好吧，肚腩——面红耳赤。我曾无数次用这种假浪漫挥出炫目的彩条干扰前方的小小坎坷，却终于被它绊倒。要么，我就得承认老婆的天赋异禀——她已经相当掌握了我那不合时宜的浪漫手法，要么，我就得承认以后她在睡前看大牛牛南桐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乃至浪漫的事情。

“不。”我低下了头。“我觉得我们得好好讲话，再也不要搞假浪漫了。”我的语气佯装严肃，我不是个能拉的下脸的人，所以这已经是我能装出的最冷漠的样子。

“我的宝贝~”我的老婆或我的缪斯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发型上比不上那个大牛牛的中年秃头。“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呢？你是放弃了生活的热情么？是否需要我为你点燃烈火？”

我意识到，她好像在玩爽之前不会放我走出这种局面，但仍试图挽回：“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是认真的。”

“你是认真的？？”她摆出一个，杨幂也自愧不如的浮夸疑惑表情。“那为什么我让你别抽烟的时候你说你需要骑着灰色的尘龙逃离面前繁琐？”

“我……”我不知所措。

“那为什么我让你少看点赛博萌妹的时候你说你需要一股活跃在数字海洋里的澄澈电流？”

“我……”我羞愧难当。

“那为什么我说上周让你洗衣服的时候你说你的双手正在弹奏比家务更伟大的乐章？”

“我……”我卡壳了一下。“我在写魔王和贤者的第二部呢。这个没问题吧？”

“那为什么写了一会就跑去打炉石传说了？你说什么英雄乱斗是回合制电子竞技的王冠明珠？”

“我……”我无地自容，只能看着老婆又一次打开大牛牛哥。

告别假浪漫！告别虚伪！告别多余的形容词和莫名其妙的比喻手法。就像摆脱巨蛇身上那缠绕已久的蛇蜕一样。要焕然一新地戒用成语，以及，学会说人话。——等等，我刚才是不是全部犯了一遍？

不管这个。总而言之，我决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放弃那种面对什么事情都用一通浪漫修辞圆过去的肮脏手段。老婆已经识破了我的伎俩，并且以牙还牙，让我体会到了这种修辞的可恨。它把一切问题都宏大化，遥远化，弄得膨胀无比，就像一个巨硕的泡沫，谁看了都要惊奇，但一戳就破。

我要重新做人！我说。然后就陷入了一种迷茫——那我该怎么跟老婆解释我不想洗衣服呢？

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假浪漫以外还有假诚恳，假套话和假痛改前非。我很快想到了十几种说法，从去公司加班到洗衣服和我童年的心理阴影的联系等很多借口。就算不用大量华丽的修辞堆砌一个浮夸的理由，我也仍旧掌握着找借口的精髓：讲一个对方无法求证的宏伟故事。

我准备跑去和老婆说，我已经改正了。我要痛改前非，所以要笃行数字化，现代化发展思路，秉持高效，高质，高速的发展理念，在充满新考验，新思维和新方法的新时代家庭生活的矛盾解决方案中，找到一条颠扑不破的和谐夫妻发展道路。我说，所以根据精神，看大牛牛南桐搞第四爱是一种高污染，低产出的家庭活动，必须按时制止。

老婆白了我一眼，说，尽管大牛牛南桐在过去的发展道路上扮演了较为微妙的角色，但随着新形势下夫妻矛盾已经产生了质的变化，我们应当以全新思维去考虑大牛牛南桐的时代地位。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从时代性，内容性，便利性和……

不，绝对不行。我想，这种说话方式会被老婆原样学会。所以我要换个方式。

“老婆，你知道吗，在美国纽约曾经有一位石油工人名叫洛勒非客，就是韩国人feker的爷爷，他曾经有个貌美如花又温柔体贴的妻子，但是她的妻子有一天用tiktok看了大牛牛南桐，导致他自己上班的时候心情波动，不小心按动了供油的按钮。巨量的石油涌进了北美弹道导弹系统的导弹发射井里，最后差点引发热核战争。所以，妻子一定不能看大牛牛南桐。”

“老公，你知道吗，在印度旁遮普邦有一位虔诚的婆罗门叫高塔姆·阿达尼，他天天祈祷但是从未得到神的回应，正是看了大牛牛……”

也不行。我想到，老婆瞎编故事的手法根本不在我之下。

“致我亲爱的老婆——作者，兔兔。人生短短匆匆过，哪有人能不犯错。犯错就改很快乐，大牛南桐会惹祸。”

“致我亲爱的老公——作者，老婆。有人敦煌旅游过，道理不见壁画多。犯错不改还说我，到底谁才该背锅？”

打油诗当然也不行。我和老婆周旋许久，相当清楚她有样学样的小无相功。不管哪种方式，最后我都会败下阵来，直到用我最熟悉的假浪漫作结——

“这世上无人不拥有欣赏美的权利，但美也分很多种。有些美阳光般璀璨对万事万物有利无害，有些美却仿若水母，优美摄人却不可触及。触碰的人来不及哀嚎，失落化作她绝望的歌。伴侣在岸上百般叫喊，苦苦挽留——不要碰那剧毒的水母，不要看，大牛牛南桐。”

我最后真的就拿上面的这段话去给她讲，来让她看见我的反省进度。但讲着讲着，我居然哭出声来。

“别看了大牛牛了……我错了，我再也不看一只毛毛帽了，我以后定期洗衣服，还戒烟。最后还要改掉什么都找借口的生活习惯……呜呜呜……”我泣不成声。

“哭泣是人面对无奈是最后的稻草——”她说着，但还是走上前来，擦了擦我破防的泪珠。“别哭啦，看着一点也不帅。”

“那还不是怕你不要我了……”我边哭边从手指缝里偷看。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凑在了我身边，抱住了我。“你一天到晚假浪漫，假正经，喜欢找借口又装作痛改前非，被识破了就哭——但是，佯装洒脱是因为你孤芳自赏，找借口是因为你厌恶冲突，哭又何尝不是因为你还算残着最后一丝良心和真实呢？”

我反而不哭了。没想到她看我看得这么透，这么彻底。我像一只扒了壳的螃蟹，再硬绷着通红的甲胄也没有意义。因为她已经触碰到了我的灵魂，我的蟹黄。

“没想到你其实全都懂。”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趣味。我惯常的伪装是用可笑的外表逗弄那些当真的人，再看着他们严肃的样子窃笑。可当有观众不再把小丑当做小丑，那他也就没必要表演了。“我以为在我那些拙劣的演出中，你会讨厌我——”

“谁知道，你会爱我。”

“我看穿了你百般表象下的真实，看见了你异彩纷呈外表下枯槁的心。辞藻不过是你藏身的帷幕，你想说什么从不表达，只把真意留给弦外之音。”她捧着我的脸。

“你知道么，所有的恶魔不论法力如何强大，都畏惧一件事，那就是被看穿真名。”我说道。“又有诗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送给你的，也许只有在生活中好好爱你，用一切爱你。那大概是无言的真正浪漫，因为那意味着我要彻底和我浑身的伪装说声再见，脚踏实地，用刻刀一点点雕刻我的灵魂。”

“也不必那么麻烦。”她笑笑。这份笑容比全世界其他人的美貌加起来都要可爱。这是只属于爱人的，信任的笑。“也可以弄假成真，在你浮华的词汇中留下几份真实就好。”

“那是什么呢？真正的浪漫吗？”我迷茫了，真让我翻找心灵，说几句从心底发出的话好像还是挺难。

“我明天洗衣服，拖地，顺便做饭，再加上洗碗。”我说。“烟还戒不掉，但是可以隔天抽。”

“以及，写一个很长很长的假浪漫，歌颂你对我无比真实的爱。”